京都。

    医馆后院,苍溪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一手搭在鱼缸的的边缘,半个手掌垂进了水里,他看着地面,放空的双眼中却什么也没有,忽然,指尖传来被吮吸的感觉,他回了回神,想起自己是在喂鱼。

    “抱歉,走神了……”他歉意地笑了笑,指尖带出的水珠的滴滴答答地落到身上,手指收拢,却抓了一把虚无,低下头,腿上的鱼食盒里一干二净,他眨了眨眼,仿佛难以置信。

    阿黄在出门前特意准备了差不多一个月的鱼食,现在空了……

    红鱼一跃而出,足足过了一刻,苍溪才起身,“我出去给你买吃的,你等我。”

    街道小巷里,几个孩子正玩着游戏,四个小孩都在身上披了一块蓝色的破布,还有一个小孩用碳灰涂了个大花脸。

    “看你样貌奇异,必是心怀不轨!”看起来是小老大的孩子出声,装着副横眉怒眼的模样呵斥花脸小孩,“快说,你是不是地下巫会的党羽!”

    花脸小孩嘴一瘪,扯着嗓门就哭天喊地起来,“巫师大人冤枉啊!我只不过是普通百姓,根本不知道什么地下巫会!”

    “哼,还敢狡辩,看我不逼出你的真面目!”

    一声令下,小老大和其他三个披蓝布的小孩前后左右地将花脸小孩围了个严实,手忙脚乱地摆出几个手势,四个人的嘴里说的“咒语”全都不同,但最后一声“哈”倒是整齐有气势。

    花脸小孩配合地惨叫一声,拙劣地抱着头原地转圈。

    “你们这些巫师欺人太甚!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左边推一个空掌,右边来一记空拳,两个蓝布小孩应声蹲下身子,大喊救命,小老大端出悲痛的怒态,以木条做剑,直至花脸小孩,“身为巫天院的巫师,不论付出什么代价,绝不让你这些坏人伤害别人!”

    “呀!”吸一大口气,喊出的声音果然响亮,小老大向花脸小孩抬脚……

    “扑通!”

    小老大从正脸到脚,与大地来了个完美的亲密接触,在他的脚边,一张白纸钱晃晃悠悠地摔回地面——小老大刚才踩到它,脚底打了滑。

    其他几个小孩见状,脸上没憋住,纷纷笑开了花。

    “喂!你们这几个小鬼,还在外面玩,快给我回去!”巷子深处走出个男子,模样看着也很年少,他一手拎起鼻子泛红的小老大的衣领,转过身就跟赶小羊似的,手脚并用地把几个小人往他来的方向赶回去,“这都什么时候,还敢在外面玩,回去非让爹娘好好教训你不可。”

    这一幕落在巷子外的几位女子眼里,她们支着摊子,大半都是摊贩的妻子,有些年纪稍大的,还是摊贩的母亲,若是平日,她们本该在家织布,可如今旱灾不解,米粮钱对家家户户皆是难题,男子们皆去到郊外找野食,女子受不了那跋山涉水的苦劳,只得接过家中的摊子,希望能卖出一些是一些。

    听着孩子的声音逐渐消失,她们不由可惜唏嘘,可惜孩子的笑声就这么消失,唏嘘周边恢复往日的空寂。

    行人稀少,偶然经过的几个也是来往匆匆,步履总会带起白纸钱碎片,地上的白纸钱太多,旧的踩脏踩烂,第二天又会有新的出现,时间一长,这些脏污的白色甚至盖住了街道两边的石板。

    刚想着,一张张全新的白纸钱从天而落,一列披麻戴孝的行列慢慢悠悠地从摊前走过,首饰摊位的老板娘无奈地扫开落在摊子上的白纸钱,“今天这是第几次了?”

    香囊摊位老板娘小声回答,“第五次了,看时辰,估摸着可能还有两三次。”

    “这群巫师啊,无论是活着还是去世,都这么多事。”纸钱扫了又有,首饰摊位老板娘极小声地抱怨,“与其拿命和什么地下巫会去拼,不如想办法让老天早日下雨。”

    “麻烦,这个多少钱?”

    突然伸出的手惊了老板娘一跳,骨节分明的手上持着一带着铃铛的银镯子,正是自家的东西,什么时候摊位边多了一个人?顺着看向男子的容貌,丰神俊逸不似凡人,淡淡的目光算不上亲和,却也不给他人压力。

    难得有生意上门,老板娘不敢多看惹客人不快,连忙报出价格,“这个做工和价格仅我们这才有,若是你寻到别处,怎么也找不到的……”

    一套摊贩间固定的说辞也不知男子有没有听进去,看着镯子不说话,老板娘的热情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正当老板娘的笑容再也撑不住,狠心压点价格时,男子按照之前价格放下钱,转身离开。

    老板娘乐开花,“看来今天还不错。”

    “难得见你笑,这日子还有什么值得你高兴的事?”香囊摊的老板娘见状好奇。

    “有生意做当然高兴啊。”老板娘妥帖地把钱放进贴身荷包里,这一个镯子,可够他们一家一日的饭钱呢。

    “生意?什么时候?”

    “刚才啊,那个公子挑了一个镯子,就从你摊子前走过去的。”眺着远处,已然看不见人的背影,“那模样,可俊了。”

    香囊摊老板娘嗤笑,“闷傻了吧,什么公子,除了这白花花纸钱,我啥都没看到。”

    只当对方是带着酸,不再多说,老板娘摇头晃脑地扫干净摊位的纸钱,心中盘算着晚上还给家里带些什么好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隔着医馆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苍溪看到有两个人在门口着急地徘徊。

    原地走了两圈,他们停下弯着腰,上半身趴门板上,似乎是想从门上的缝隙往里面张望。

    “你们是来这有什么事吗?”

    声音惊地那两人立直身体,面颊深凹,沧桑憔悴的面容满上惊慌,补丁多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裳在风里散发出淡淡的酸臭味。苍溪认出他们,是之前常来找阿黄看病的病患。

    也许见到终于可以帮自己的人,两人欢喜地露出笑容,“公子是与黄大夫认识吗?我们是过来寻他的。”

    医馆的问诊区是完全属于阿黄的地盘,一年拢共回山里的来去几次,苍溪才会从前堂经过,这些病患不认识他理所当然。他没有回应,只是示意贴在门上的告示,药方纸纸厚,但经过这段时间的风吹日晒,还是变黄发脆地明显,一角已然裂开,风经过时如鱼尾快速摆动,发出猎猎细响。

    “这个我们自是看到的,只是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了,我们也是……”两人为难地互看一眼,苍溪当即明白过来,连饭都吃不起,哪里还有闲钱去看病。

    “你知道黄大夫什么时候回来吗?”

    “两位稍等一下。”

    苍溪挪开门板,进回医馆,过了好一会才出来,手上多了一小瓶浆糊,“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用木棒在告示的断处蹭了一点乳白色,然后抚着按回门板上,“你们最好也不要再等他了。”

    两人闻言,肩膀双双沉了下去。

    确认告示贴稳贴牢,苍溪放下浆糊,顺着从门板侧边提出一个竹篮子,就是逛集市常用的那种,敞开的口子大,能装不少东西,而苍溪竹篮里的东西满地突出了尖角,两人接过时,出乎意料的重量让他们险些把篮子摔在地上。

    “我不是大夫,不会看病,不过黄大夫留着你们上次问诊的记录,我就照猫画虎地给你们备了两包药,里面还有些食物和钱,吃的不怎么新鲜,钱也没多少……”

    话还没说完,两人身子一矮,泣涕连连地就跪在地上,若不是苍溪及时拦着,下个动作就要磕头。

    “公子,你和黄大夫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无以为报啊!”被劝着起了身,两人抹抹眼泪,“公子,你把这些东西给了我们,那你呢?”

    “我?”苍溪回望那张告示,久久没有说话。

    阿黄离开的第一天他并没什么感觉,只是发觉医馆里安静了许多,他也向来喜静,可又不禁觉得,还是过于安静了。打坐是他的日常,有时一闭眼,几日就能过去,前十天,他都以为自己睁眼就能看到人从门口进来,憨笑着望着自己,可一直过了半个月,整个医馆还是如深渊般寂静。

    当在桌上刻下第二十条划痕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静心打坐了,努力地调节呼吸,闭上眼,到最后,用力地眉眼都酸疼,他也就不再强迫自己。

    随便地吃点东西、简单地收拾屋内,给鱼缸的红鱼喂食……从白日到黑天,再到破晓,日日如此。

    有时,苍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脑海中什么也没有,可有时又觉得时间的尾巴不知被谁被坠了块重石,他盯着门口的每一瞬都被拉地很长。

    “他这个人,做事毛毛躁躁,一意孤行总是让人担心,若是见了他,我非得好好让他改掉这坏毛病。”苍溪站在鱼缸边,目光柔和。缸中的红鱼倾斜着身体,嘴巴伸出水面,静静地,像是在听他说话。

    他拿出阿黄临走前送给他的丹药,里面仍是满满当当,拔开塞子,倾斜瓶身,一个个棕黑色的小丸子排着队,扑通扑通地落进水里。红鱼绕着这些丹药游了几圈,靠近了,又游远。

    “吃吧,有了这些丹药,你很快就能修炼出人身。”

    眼神温柔地督促,红鱼犹豫着,终于张嘴吃下一颗丹药。

    从一个巴掌大小到足有小臂之长,苍溪不仅感慨,相比起刚来医馆时,这条小鱼真的长大许多,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天阿黄兴致勃勃抱着一小酒坛回来的情形,他说自己在市集看到了这条小鱼,妖丹初结就被人抓住了。

    也许是鱼儿色彩好看抢手,也许是商贩见阿黄实在喜欢,最后阿黄不仅把一日的饭钱搭了进去,还特意买了一坛酒,只为用酒坛把鱼儿带回来。

    苍溪把空了的小瓶子放在桌上,旁侧还摆着一些东西,一点干粮、一袋水、一点碎银还有两套用于换洗的衣物,在桌子的最边边,则摊开着一块灰色的宽布——简洁地一目了然,但却花了他大半天的时间。

    “我再怎么减少,也还有这些,你怎么就只带那么少的东西呢?”声音轻地连他自己也听不真切,心口的跳动越来越快。

    “啪嗒啪嗒!”冰凉的水珠跃上苍溪的脸颊,凉意压下飞舞的思绪,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红鱼没再吃丹药,而是继续默默地看着他,鱼尾保持平衡,一摆一摆,如红色的绢纱在水中舒展,漆黑纯粹的瞳孔在水波下看起来格外柔软。

    “送你一个东西。”

    铃声清脆悦耳,即使在夜中,光亮的银色映着月色夺目非常,却反衬苍溪的手指苍白,苍溪双手伸进缸中,一手轻拢红纱,一手把银镯套进鱼生最纤细的部位。

    松手时,他的手碰到悬浮的铃铛,随即“叮铃!”又是一声铃响,可不等声音消散,银镯溢出点点光亮,明亮却不刺眼,就像是颗落入缸中的星星。镯子在光芒中一点点缩小,直至大小正好套在鱼儿的尾巴,光亮也消散开来。

    似乎也想看看镯子戴在身上是什么模样,红鱼在缸里绕着圈圈,飘逸中,银色与红色互相辉映,正如苍溪想象中那样好看。

    “我和他不一样。”桌面上东西一件件被放进灰布里,“我在镯子上施了法术,一旦我发生了意外,它会告诉你。”

    “到那时,你就不要再等我们了。”

    搬开医馆门板时,两道佝偻的黑影急急地就像苍溪靠了过来。

    “你们还有什么事吗?”是白日候在门口的那两个百姓。

    见到苍溪,他们非常欢喜,脸上带着热切的笑意,“我们是特意给公子送这个的。”不等苍溪反应,他们就把手中的包袱塞了过去。

    包袱只有一个手掌张开那么大,刚落入怀中,苍溪就嗅到米面香,里面还混着很浅淡的菜香味。

    “白天听公子说要远行,我们两就合计着给公子准备些干粮,很简单的素菜烧饼,希望公子不要嫌弃。”

    察觉苍溪想要摇头,两人赶着在苍溪之前开口,“请公子务必收下,我们两人一直受黄大夫照顾,今日又蒙尘公子救济,若是在你出发前连这点东西都不能回报,只怕回到家中也夜不能寐。”

    “可是……”

    “莫不是公子当真嫌弃我们穷苦,看不上这白菜白面做出的食物?”

    苍溪叹气,“自然不是的。”

    “那就请公子试一口吧。”两人看向门上的告示,“我们本来也该送给黄大夫的,早就该送的,只可惜……不过公子与黄大夫是挚友,若是公子觉得喜欢好吃,那我们也没那么遗憾了。”

    半是威胁,半是人情,东西总归是还不回去了,苍溪摸着,包袱散发的气味新鲜,可温度已凉,不知这两人在医馆外究竟等了多久。

    “好吧。”下意识地,苍溪想到如果是阿黄收到这个,那副不喜素食还勉强说好吃的模样,他不由地笑出了声。

    包袱里一共有四张烧饼,每个都分量十足,月光下,烧饼上的黄褐色分外诱人,很难得,消失多日的食欲此时在苍溪的口中蠢蠢欲动。

    撕下一小块放进口中,木炭烘烤特有的香味与米香立即在口腔四溢开来。

    “很好……嗯?”笑容凝滞,苍溪皱眉,视线忽地摇晃,月色像进到了梦中,缥缈虚幻,他摇摇头,月亮变成了两个,“我,怎么……”

    肩膀靠在门框上,他感觉自己在用力,可视线却越来越向下,也越来越暗。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听到两道颤悠悠的声音,“公子,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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