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高铁畅聊，伤心电话
商务人士普遍喜欢乘坐客机南北往返，而白皎月却独独执迷于高铁。
她胳膊靠在窗沿上，眸光追随着飞舞的湖光山色，缤纷的想念梦幻般变换着，那绿油油的思亲之情，风驰电掣地飘撒一程，又一站。
“有蜘蛛侠的高铁，超级厉害！”回忆那个老外艳慕的目光，她频频忍俊不禁发笑。
这火箭般的豪华咖啡厅，对国人来说，只是再普通不过，舱外一帧帧阴晴圆缺的色彩飘移穿越。
只要有老人上下车，就勾起她无尽的心酸。
终点站是北方A市的故乡，然而她将被迫在中途上海下车。
“虹！彩虹！”车厢里突然喧哗起来。
只见窗外一匹绝美的超宽幅绫绢，横空闪耀着七彩的光芒。
在明晃晃的稠厚皑云下，贤淑的彩虹姑娘，施展开柔韧的瑜伽腰身，为驰骋的列车搭一个超大的圆拱门。
十几个蜿蜒的车舱，仿佛十几支巨型丘比特之箭，穿越彩虹桥，射进白云的帷帐里，落到璀璨的银河女神绣满繁星的花裙里。
“天堂末班车。”有人扯起破锣般的嗓子嚎叫。
“咯噔！”白皎月惊出一身冷汗，脑袋嗡地一声大乱，多不吉利啊，天堂虽美，但那是身后的世界。
“哎呀，糟糕，怎么敢拍照呢。”刚才被它的美丽诱惑，忘记外祖母的教诲。
“呼呼，咔嚓，哐啷……”本来安静沉稳的列车，瞬间耍大牌发飙了，仿佛和它的情人风儿斗起嘴来，肆无忌惮地炮制着，各种焦躁的悲吼声。
彩虹是仙人们回家的路，不许用手指点，外婆的叮嘱犹在耳边，而她甚至敢拍照。
她蓦然伤愁起来，垂头翻阅着瑰丽的画面，却只能违心拧眉删除。
“喂，干嘛呢，挺好的照片，碍你啥事了？”邻座闺蜜藏星星拍一下她的肩膀，惊诧地睁大眼睛，一副超级夸张的表情。
“别烦了，吓我一身惊汗，心里惶惶的。”白皎月生起气来，一只手按住突突跳的胸口，忽然感觉有些过分，神情略带些歉意说：“星星，快看彩虹，百年一遇的郎才女貌。对，不许用手指，不许拍照啦。”
“迷信，喏，窗外瓢泼大雨，黑云滚滚呢。”臧星星努了努嘴，悄悄捂嘴一笑。
皎月惊愕地扭过头去，果然天地间一片幽暗混沌，只有滂沱大雨，好像冲出天河的洪水，蛮横无情地吞噬着，婆娑世界丽的一切生机。
冰凉的雨线，一绺绺地从车僵硬的玻璃上划飞，恰似她上学时，母亲在教室外偷看的手指和泪水。
不就是天空和白云相拥哭泣吗？没有必要净往坏处想。
白皎月咬咬唇，歇力闭上眼睛，收回游思，空调开得也忒大了，她使劲往柔软的椅背里蜷缩几下，想合拢双眼默默睡觉。
“阿月，你怎么啦？有点怪怪的，我还没聊够呢。”臧星星扭扭腰，及其意犹未尽的不悦脸色。
“聊个毛线，总忽悠我撤退，回到A市工作，理由嘛，我都背得滚瓜烂熟，无聊之极。”皎月悻悻然。
“铃……”
“你手机响。”藏星星眼睛闪亮起来，从面前的小桌板上，拔掉充电线，殷勤地按下接听键放到皎月耳朵上。
“是我……9万美元定金……怎么可能这么快……是墨西哥的……太好了。”皎月腾地跃直上半身，睁圆匪夷所思的眼睛，转瞬笑靥如花，惊呼起来。
“哦……有大好事啊……分享一下吧，亲爱的。”臧星星被她的欣喜俘获，极力咧开嘴巴到耳朵根，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大蛋糕，一个超巨大的订单，扑棱棱从窗外飞进口袋，成就感爆棚啊。首次参加广交会，比闪电还快的付款，20个超高柜耶。”白皎月手舞足蹈，一把搂住藏星星的秀肩。
“唰！”小桌板上的桔子，奶盒，坚果，被撞撒一地。
“光定金10万刀乐，钻石王老五吧。老外尊姓大名，帅不帅，耍大牌吗？年纪轻轻，有木有女朋友来着……”臧星星放肆地笑着，红云满面霞光照耀，一条鲜红的舌头，不忘绕嘴唇咂一圈，美滋滋地开始犯贱。
“叫什么来着？嗯，想起来了，‘The Spider Man ’关键时刻，我们伟大的蜘蛛侠轻飏飏飞进来了……”皎月模仿着Benjamin，做出一个优雅的飞翔手势。
“哇塞，有艳遇啦，你正在热恋中，外籍客户是男友，昵称‘The Spider Man’，好浪漫，好感动吆。”臧星星一脸憧憬，甜甜的嘴角，井喷着艳慕。
“丫头，又范花痴，没有啦，乱猜。”皎月稍稍安顿开心，柔柔地嗔道。
“大眼睛看着我，从实交代。”臧星星挺直窈窕的秀体，眉眼里闪过促狭，等待一个异想天开的爱情故事。
“呃……名字是BENJAMIN，一个老头儿。”视线相碰之时，皎月又一次开心笑起来。
“撒谎，要我说，一个微信号是蜘蛛侠的男神，真赶时髦咯。”臧星星像打开了蜜罐子，连笑声都充满甜腻。
“哈……”两个好闺蜜欢欣鼓舞好长时间，才共同侧身收拾地板上的杂物。
刹那间，高铁游出雷雨区，天气晴好，陶醉在喜悦中的白皎月，不觉心情大好话语多起来。
“亲爱的，咱们一起手挽手回家。给姐们一个面子，我曾在同学群里夸下海口，一定拽你这个尖子生回A市的。再说藏星星在北，月亮在南，两地分扬，多浪费感情啊。”星星瞅瞅皎月灿烂的脸庞，赶忙开启苦口婆心的劝导模式。
“亲，不行的。”皎月笑呵呵地，双手温和摇动。
“人家只想与你朝夕相处，不好吗？”星星唰地一副惹人怜爱的变脸，半责备半央求道。
“上海是外贸事业的前线战场，全国最大的吞吐量，有挑战，赚钱快，更有成功感。刚才这一票，奖金3万元。上帝啊，再赐我两年的时间，就能攒够钱，把姥姥和妈妈接到上海，寻最好的医生给妈妈治病。我比任何人都念家，梦里全是故乡的扬水河，五子峰……亲爱的，谢谢你，总帮我去照看她们。”
“哎，我的白娘子，别自以为高贵美丽得不可方物。有一位激情的高富帅，富二代炽热地追求你，糖衣炮弹，金银炸弹轮番上阵。只要你轻轻一点头，一切都拥有。有高枝你不攀，却苦等穷酸秀才许仙……”
“快别提那花花肠子啦，恶心渣男，如果他不在A市，兴许我头脑一热，回马枪一摆，立即杀回去呢。”
“马豪大少，那是A市知名建材商的公子，将来的掌门人，有点儿流言蜚语，也算正常。人家追你有错吗，而且还是大学同窗。你竟然瞧不上他，光赶着生扑的都推不出去呢，你还说咸道淡的。”
“哼，招蜂引蝶的感情大骗子，最没品，没人稀罕。”
“他为你做那么多，送花，买礼物，修自行车……”
“打住，别提修车，电梯奇遇了。那人厚颜无耻地招兵买马，成立一个诡异邪恶的‘泡妹团伙’。故意安排打手把我车胎扎破，然后鬼一样出现，他来扮装“救世主”。更丧心病狂的是，给电梯拉闸，让我被困里面焦躁恐惧，我看他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主’。”
“他没你想象得那么坏，只是追得稍微有一点儿过火。”
“哼，满世界挥舞着钞票，勾引小女生，唯恐天下女人不知道他有钱。”
“嗳，他为你改变不少哇，你得给人家一些时间嘛。”
“万不敢当，恶魔也会偶然有一点儿良心发现的。我们的好姐妹舍友夏露露，被策反成他的骨干成员。他除开Party狂欢，不会干别的正经事。谢天谢地，俺及时察觉，一脚急刹车，悬崖勒马，回头一看，一匹披着羊皮的狼，在后面吐着舌信子呢。还有我最好的闺蜜，一直在当他的说客。”
“讨厌，净冤枉好人呢，我无非盼望与你同城为家。至于红媒姻缘吗，那个女生不热衷。”
“哎，我不敢和你较真的，我俩是打不散的闺友，想生气都生不起来呢。”
“那是，我有一纸《淑女协定》在手。你先不理睬我，是要被罚‘倾家荡产’的。再说一路老同学，倾情一生心相连嘛。”
两人争论好长一段时间，谁也说不服谁，赌气垂头胡乱刷起屏来。
列车逼近上海，白皎月忍不住柔声示好：“星星，对不住，我晓得你是一片好心。再聊一下我妈妈近来的病情吧，眼皮总老跳，怕有啥事似的。”
“懒得讲，很想听吗，随我回老家呗。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们都在北方，你却把一众亲朋均抛弃，独闯上海滩，也太生猛了些，搞成一朵孤单的天涯芳菲漂泊花啦。”
“？”白皎月被她怂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自知有理却情亏，便不再言语。
两位漂亮的少女，一边浏览窗外变幻莫测的风景，一边尽兴畅谈。
时间一丝儿都没浪费，只是惋惜愉悦的时光，飞逝得比电车还快，怎么也留不住。
皎月中途下车后，急匆匆地走，莫敢挥手作别，泪珠在眼眶里蠢蠢涌动，呼啸而去的列车风，把她的心和泪都偷走撕碎了。
再等一周，她忙完展会上预约来访的客户，就立刻驾乘这流星赶月般的白龙马，返乡投到外婆的膝下，这一念头，令她心中大为宽慰。
皎月在上海租一间裸屋住，也叫摞间，是一种临时的红砖小房窠，违规建在城中村楼顶上。
虽然狭小但很明亮，一应物件整齐而干净。左墙上贴一副大尺寸的中国地图，右墙是同等大的世界航运图，这可是外贸业务员的标配。床头柜上有一堆书，那是她下班后寂寞时光的最好聊天密友。
她大口喘着气，把行李箱搬上来打开门锁，一屁股坐在床上，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扫一眼微信。
“哦，帅呆了，明天客户按时来访。”她大声对自己说，“好彩头，若另外三个客户也准时，再过五天，就能打道回府休班啦。”
一路的辛苦和忧愁，暂告一段落。
她抓紧拾掇房间，并把顺手买来的菜洗干净做饭。
鸡蛋炒西红柿，鸡蛋炒白菜，鸡蛋炒各种青菜，先把鸡蛋煎熟，再撒进青菜，盖锅一焖，既快又不缺营养，更可爱的是便宜，真乃打工族最好的肴，主食呢，总是一成不变的米饭或者面条。
她忙得脚不沾地，脑袋里却在张罗着，明天接送客户的部署。
一放下碗筷，就打电话向公司请示，发短息确认，好一阵功夫，一切安排妥当。
她长舒一口气，把出差的衣服泡进盆里，加些八四消毒液和洗衣液。
收拾餐具，打扫卫生之后，把衣服搓洗好。
推开房门，外面高楼入云的天空里，已是万家灯火。
一股冷风吹来，她打一个激灵。
她一件件扭干衣服，晾在一条长长的钢丝上，用夹子夹好，顺便眺望一下远处峥嵘的大
都市电光霓彩。
皎月刚来上海半年，但是业绩斐然，便愈发坚信两年之内，她能拥有一个辉煌光明的大
三室，那将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港湾。
“今晚偷一次懒呗，邮件不回了。尽管‘今日事，今日毕’是铁律，然而眼下睡个饱觉尤其重要，明早5点起床，叫醒公司司机，去机场接客人呢。亲爱的，好不好，你同意吗？”她抱起一个大熊猫布娃娃，爱恋地拍拍，好像扑进外婆温暖的肩膀里，因为那是外婆送给她的一个生日礼物。
第二天东方未明，不懂怜香惜玉的闹铃吵起来，床上的女人一骨碌跳起来，精气神敏捷而清悦。
客机必定不知道有美女在等待，居然姗姗晚点了。
白皎月直到晌午，才截获那个一脸无辜的老外。
轿车爬上直插云霄的高架桥，一行人侧身俯瞰着繁华的人类文明。
他们仿佛来自于遥远的远古时代，正从海市蜃楼的窗户里，眺望茫然不知所措的人海，别有一番百味杂陈的情致。
白皎月颇像一个严谨的地球导游，大方介绍起太平洋西岸的人文景观来。
蓦地一绺怪怪的忌惮漫上心头，难道她是从白云上把客人接迎下来？
可不是吗，飞机刚从天堂降落人间，汽车又奔行在摩天大厦的顶端。
“噗通！”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恰如摔跌在地的冰雹，七上八下碎裂成血。
凭空而至的悲伤再度袭来，这几天总莫名其妙遐想到天堂，难道有亲人将要离去？
“嘀铃铃……”不识时务的电话骤然大作，她手指竟然毫无征兆地战栗起来。
“皎月……外婆病了，赶快回来趟。”藏星星缓重沉沉的嗓音，若有似无从糟乱的电波里传出来。
“啪！”伤心欲绝的手机，从耳边滑落，掉进车门下沿的边缝里，敲出揪心而沉痛的声音。
“Rose ，你还好吗？”坐在一旁的老外，瞧出她深藏的悸动，投来关怀的目光。
“很好……没什么，让你担心啦，谢谢。”
“但是你脸色极差……苍白而忧虑。”
“哦，我外婆不舒服，应该不打紧的。”她一只手捞出手机，另一只手慌乱地整理一下头发。
“Miss Rose，家人生病——十万火急的事儿，你就近下车吧，尽快回家看看。让你同事代替你，好吗？”
“Mr Luis ，十分感谢体谅，这样吧，先把您带到公司，然后我再走开。”
“Ok，一个好主意，Miss Rose，我非常欣赏你的精炼，感谢热心讲述这个城市。我肯定会下单给你的！Thank you ， Good Luck， God Bless you and yrandma。”
“Good Luck，God bless you ，My friend。”
皎月仓猝告别后，绝不敢一刻停留，直扑高铁站，终于赶上最后一班途经A市的车。
望着窗外不疾不徐的高铁车厢，她忧心如焚，斜暮的阳光幽暗而昏聩，如残血般透过狭小的玻璃，洒落在脸上。
她一整天水米未沾，却一点儿都不饿。
她心事重重抿几口冷水，压压有些恶心的胃酸。
任一个冷不丁的声音，就令她慌成一团浆糊，几近崩溃。
直觉告诉自己，外婆大概率病得不轻，因为藏星星和她通话的语气，从来没如此严肃晦涩过。
她回拨或者微信追问时，闺蜜老是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在医院呢，你回来就知道了。”
到底外婆要挺住啊，她可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记忆里的外婆，是一个非常健康，比一个男人更强壮坚韧的女人。
哎，自从十年前，外公在外地跑业务，遭遇车祸去世后，她一个人养活母女两个，操碎了心，衰老得越来越厉害。
然而不争气的母亲，精神失常愈发离谱，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
上帝保佑，但愿外婆的病，能迅速好起来，过两年，不，再过一年也行，把她俩接到上海。
要不然从A市回程时，一并带两位至亲到浦东，让她俩住裸屋吗？不成，等下个月拿到那3万的奖金，租住公寓吧。
她战战兢兢捕风捉影，一会儿像攀登在悬崖绝壁上，下一秒就落沉到寒彻的海底里，把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浑浑噩噩的。
恍恍惚惚间，一阵清风吹散眼前的迷雾，她陡然看见外婆穿着洁白的婚纱，牵着外公的手，在大海上、草地间、白云里翩翩起舞，释然飞行，后面还跟着一个萌哒哒的熊猫布娃娃呢。
再往后看，她自己在后面追赶得狼狈至极，鞋子跑掉，衣服划破，拼命地大喊：“姥姥，等等我……”
“喂，姑娘，终点站到，你喊什么呢？列车怎能等人呢？不舒服吗？需要找个医生吗？”一位女乘警摇醒她，贴心关爱问询。
“哎呀，对不起，睡着了，这是在哪里？谢谢您。”
“F市，终点站。”
“什么？我去A市的呀。”
“美女，你不小心坐过站了。明天最早的车是6点，先找个旅馆住下比较好，现在已经晚上10点钟。”女警看她傻傻的一脸泪花，一时范难，戚戚然感同身受地惋叹。
“嗯……嗯，好吧，谢谢”她木讷地答应着。
“美女，明天是五一，下车后要先定好车票，宾馆要在网上下单的安全。”年轻的女乘警，母性大发，温情脉脉提醒着。
这座她未曾来过的城区，黑夜里既有喧闹又不乏安静，似乎跟她没任何关系，夜色是那么陌生而突然，她感觉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繁华奔忙的世界，她在众人面前祭出一颗坚强无比的心，背后的梦里，竟然是躺在两个至亲的怀抱里，撒娇卖萌连哭带笑。
那个恐怖的白日梦，像一柄明晃晃的剑，悬挂在她的心房间，一闭上眼睛，就拉大锯般切割她的心和肝，吓得她一夜没合眼。
连日来的预警，天堂、婚纱、飞行，都关乎她最爱戴的外婆，这个世间唯一她能倾诉知心话的亲人，正用另一种感天动地的垂象，与她辞别，让她撑起这个濒临破碎的家。
她完全出乎意料，只是偶然听闻外婆病了，这一句话，竟让她的泪水，在深夜里肆虐泛滥，淹没蓝天，鲸吞庄稼，覆没都市。
她的生命里，假若缺少这位妈妈的妈妈，将是怎样一团糟，自己能够驾驭那个支离破碎的小舟吗？
昨天，她还是那么渴望早点儿归家，今夜已近在咫尺，她却恐惧彷徨战栗，一向能言善断的自己，似乎顷刻间垮塌，她有些不敢独自面对，那个洪水狂飙之后的枯黄世界。
她一个刚踏进社会的伶仃静女，每个周六的晚上，一定会和外婆打电话的，向她请教，诉说，煲电话粥……而如今只能独依床头，裹被垂思。
她胳膊靠在窗沿上，眸光追随着飞舞的湖光山色，缤纷的想念梦幻般变换着，那绿油油的思亲之情，风驰电掣地飘撒一程，又一站。
“有蜘蛛侠的高铁，超级厉害！”回忆那个老外艳慕的目光，她频频忍俊不禁发笑。
这火箭般的豪华咖啡厅，对国人来说，只是再普通不过，舱外一帧帧阴晴圆缺的色彩飘移穿越。
只要有老人上下车，就勾起她无尽的心酸。
终点站是北方A市的故乡，然而她将被迫在中途上海下车。
“虹！彩虹！”车厢里突然喧哗起来。
只见窗外一匹绝美的超宽幅绫绢，横空闪耀着七彩的光芒。
在明晃晃的稠厚皑云下，贤淑的彩虹姑娘，施展开柔韧的瑜伽腰身，为驰骋的列车搭一个超大的圆拱门。
十几个蜿蜒的车舱，仿佛十几支巨型丘比特之箭，穿越彩虹桥，射进白云的帷帐里，落到璀璨的银河女神绣满繁星的花裙里。
“天堂末班车。”有人扯起破锣般的嗓子嚎叫。
“咯噔！”白皎月惊出一身冷汗，脑袋嗡地一声大乱，多不吉利啊，天堂虽美，但那是身后的世界。
“哎呀，糟糕，怎么敢拍照呢。”刚才被它的美丽诱惑，忘记外祖母的教诲。
“呼呼，咔嚓，哐啷……”本来安静沉稳的列车，瞬间耍大牌发飙了，仿佛和它的情人风儿斗起嘴来，肆无忌惮地炮制着，各种焦躁的悲吼声。
彩虹是仙人们回家的路，不许用手指点，外婆的叮嘱犹在耳边，而她甚至敢拍照。
她蓦然伤愁起来，垂头翻阅着瑰丽的画面，却只能违心拧眉删除。
“喂，干嘛呢，挺好的照片，碍你啥事了？”邻座闺蜜藏星星拍一下她的肩膀，惊诧地睁大眼睛，一副超级夸张的表情。
“别烦了，吓我一身惊汗，心里惶惶的。”白皎月生起气来，一只手按住突突跳的胸口，忽然感觉有些过分，神情略带些歉意说：“星星，快看彩虹，百年一遇的郎才女貌。对，不许用手指，不许拍照啦。”
“迷信，喏，窗外瓢泼大雨，黑云滚滚呢。”臧星星努了努嘴，悄悄捂嘴一笑。
皎月惊愕地扭过头去，果然天地间一片幽暗混沌，只有滂沱大雨，好像冲出天河的洪水，蛮横无情地吞噬着，婆娑世界丽的一切生机。
冰凉的雨线，一绺绺地从车僵硬的玻璃上划飞，恰似她上学时，母亲在教室外偷看的手指和泪水。
不就是天空和白云相拥哭泣吗？没有必要净往坏处想。
白皎月咬咬唇，歇力闭上眼睛，收回游思，空调开得也忒大了，她使劲往柔软的椅背里蜷缩几下，想合拢双眼默默睡觉。
“阿月，你怎么啦？有点怪怪的，我还没聊够呢。”臧星星扭扭腰，及其意犹未尽的不悦脸色。
“聊个毛线，总忽悠我撤退，回到A市工作，理由嘛，我都背得滚瓜烂熟，无聊之极。”皎月悻悻然。
“铃……”
“你手机响。”藏星星眼睛闪亮起来，从面前的小桌板上，拔掉充电线，殷勤地按下接听键放到皎月耳朵上。
“是我……9万美元定金……怎么可能这么快……是墨西哥的……太好了。”皎月腾地跃直上半身，睁圆匪夷所思的眼睛，转瞬笑靥如花，惊呼起来。
“哦……有大好事啊……分享一下吧，亲爱的。”臧星星被她的欣喜俘获，极力咧开嘴巴到耳朵根，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大蛋糕，一个超巨大的订单，扑棱棱从窗外飞进口袋，成就感爆棚啊。首次参加广交会，比闪电还快的付款，20个超高柜耶。”白皎月手舞足蹈，一把搂住藏星星的秀肩。
“唰！”小桌板上的桔子，奶盒，坚果，被撞撒一地。
“光定金10万刀乐，钻石王老五吧。老外尊姓大名，帅不帅，耍大牌吗？年纪轻轻，有木有女朋友来着……”臧星星放肆地笑着，红云满面霞光照耀，一条鲜红的舌头，不忘绕嘴唇咂一圈，美滋滋地开始犯贱。
“叫什么来着？嗯，想起来了，‘The Spider Man ’关键时刻，我们伟大的蜘蛛侠轻飏飏飞进来了……”皎月模仿着Benjamin，做出一个优雅的飞翔手势。
“哇塞，有艳遇啦，你正在热恋中，外籍客户是男友，昵称‘The Spider Man’，好浪漫，好感动吆。”臧星星一脸憧憬，甜甜的嘴角，井喷着艳慕。
“丫头，又范花痴，没有啦，乱猜。”皎月稍稍安顿开心，柔柔地嗔道。
“大眼睛看着我，从实交代。”臧星星挺直窈窕的秀体，眉眼里闪过促狭，等待一个异想天开的爱情故事。
“呃……名字是BENJAMIN，一个老头儿。”视线相碰之时，皎月又一次开心笑起来。
“撒谎，要我说，一个微信号是蜘蛛侠的男神，真赶时髦咯。”臧星星像打开了蜜罐子，连笑声都充满甜腻。
“哈……”两个好闺蜜欢欣鼓舞好长时间，才共同侧身收拾地板上的杂物。
刹那间，高铁游出雷雨区，天气晴好，陶醉在喜悦中的白皎月，不觉心情大好话语多起来。
“亲爱的，咱们一起手挽手回家。给姐们一个面子，我曾在同学群里夸下海口，一定拽你这个尖子生回A市的。再说藏星星在北，月亮在南，两地分扬，多浪费感情啊。”星星瞅瞅皎月灿烂的脸庞，赶忙开启苦口婆心的劝导模式。
“亲，不行的。”皎月笑呵呵地，双手温和摇动。
“人家只想与你朝夕相处，不好吗？”星星唰地一副惹人怜爱的变脸，半责备半央求道。
“上海是外贸事业的前线战场，全国最大的吞吐量，有挑战，赚钱快，更有成功感。刚才这一票，奖金3万元。上帝啊，再赐我两年的时间，就能攒够钱，把姥姥和妈妈接到上海，寻最好的医生给妈妈治病。我比任何人都念家，梦里全是故乡的扬水河，五子峰……亲爱的，谢谢你，总帮我去照看她们。”
“哎，我的白娘子，别自以为高贵美丽得不可方物。有一位激情的高富帅，富二代炽热地追求你，糖衣炮弹，金银炸弹轮番上阵。只要你轻轻一点头，一切都拥有。有高枝你不攀，却苦等穷酸秀才许仙……”
“快别提那花花肠子啦，恶心渣男，如果他不在A市，兴许我头脑一热，回马枪一摆，立即杀回去呢。”
“马豪大少，那是A市知名建材商的公子，将来的掌门人，有点儿流言蜚语，也算正常。人家追你有错吗，而且还是大学同窗。你竟然瞧不上他，光赶着生扑的都推不出去呢，你还说咸道淡的。”
“哼，招蜂引蝶的感情大骗子，最没品，没人稀罕。”
“他为你做那么多，送花，买礼物，修自行车……”
“打住，别提修车，电梯奇遇了。那人厚颜无耻地招兵买马，成立一个诡异邪恶的‘泡妹团伙’。故意安排打手把我车胎扎破，然后鬼一样出现，他来扮装“救世主”。更丧心病狂的是，给电梯拉闸，让我被困里面焦躁恐惧，我看他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主’。”
“他没你想象得那么坏，只是追得稍微有一点儿过火。”
“哼，满世界挥舞着钞票，勾引小女生，唯恐天下女人不知道他有钱。”
“嗳，他为你改变不少哇，你得给人家一些时间嘛。”
“万不敢当，恶魔也会偶然有一点儿良心发现的。我们的好姐妹舍友夏露露，被策反成他的骨干成员。他除开Party狂欢，不会干别的正经事。谢天谢地，俺及时察觉，一脚急刹车，悬崖勒马，回头一看，一匹披着羊皮的狼，在后面吐着舌信子呢。还有我最好的闺蜜，一直在当他的说客。”
“讨厌，净冤枉好人呢，我无非盼望与你同城为家。至于红媒姻缘吗，那个女生不热衷。”
“哎，我不敢和你较真的，我俩是打不散的闺友，想生气都生不起来呢。”
“那是，我有一纸《淑女协定》在手。你先不理睬我，是要被罚‘倾家荡产’的。再说一路老同学，倾情一生心相连嘛。”
两人争论好长一段时间，谁也说不服谁，赌气垂头胡乱刷起屏来。
列车逼近上海，白皎月忍不住柔声示好：“星星，对不住，我晓得你是一片好心。再聊一下我妈妈近来的病情吧，眼皮总老跳，怕有啥事似的。”
“懒得讲，很想听吗，随我回老家呗。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们都在北方，你却把一众亲朋均抛弃，独闯上海滩，也太生猛了些，搞成一朵孤单的天涯芳菲漂泊花啦。”
“？”白皎月被她怂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自知有理却情亏，便不再言语。
两位漂亮的少女，一边浏览窗外变幻莫测的风景，一边尽兴畅谈。
时间一丝儿都没浪费，只是惋惜愉悦的时光，飞逝得比电车还快，怎么也留不住。
皎月中途下车后，急匆匆地走，莫敢挥手作别，泪珠在眼眶里蠢蠢涌动，呼啸而去的列车风，把她的心和泪都偷走撕碎了。
再等一周，她忙完展会上预约来访的客户，就立刻驾乘这流星赶月般的白龙马，返乡投到外婆的膝下，这一念头，令她心中大为宽慰。
皎月在上海租一间裸屋住，也叫摞间，是一种临时的红砖小房窠，违规建在城中村楼顶上。
虽然狭小但很明亮，一应物件整齐而干净。左墙上贴一副大尺寸的中国地图，右墙是同等大的世界航运图，这可是外贸业务员的标配。床头柜上有一堆书，那是她下班后寂寞时光的最好聊天密友。
她大口喘着气，把行李箱搬上来打开门锁，一屁股坐在床上，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扫一眼微信。
“哦，帅呆了，明天客户按时来访。”她大声对自己说，“好彩头，若另外三个客户也准时，再过五天，就能打道回府休班啦。”
一路的辛苦和忧愁，暂告一段落。
她抓紧拾掇房间，并把顺手买来的菜洗干净做饭。
鸡蛋炒西红柿，鸡蛋炒白菜，鸡蛋炒各种青菜，先把鸡蛋煎熟，再撒进青菜，盖锅一焖，既快又不缺营养，更可爱的是便宜，真乃打工族最好的肴，主食呢，总是一成不变的米饭或者面条。
她忙得脚不沾地，脑袋里却在张罗着，明天接送客户的部署。
一放下碗筷，就打电话向公司请示，发短息确认，好一阵功夫，一切安排妥当。
她长舒一口气，把出差的衣服泡进盆里，加些八四消毒液和洗衣液。
收拾餐具，打扫卫生之后，把衣服搓洗好。
推开房门，外面高楼入云的天空里，已是万家灯火。
一股冷风吹来，她打一个激灵。
她一件件扭干衣服，晾在一条长长的钢丝上，用夹子夹好，顺便眺望一下远处峥嵘的大
都市电光霓彩。
皎月刚来上海半年，但是业绩斐然，便愈发坚信两年之内，她能拥有一个辉煌光明的大
三室，那将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港湾。
“今晚偷一次懒呗，邮件不回了。尽管‘今日事，今日毕’是铁律，然而眼下睡个饱觉尤其重要，明早5点起床，叫醒公司司机，去机场接客人呢。亲爱的，好不好，你同意吗？”她抱起一个大熊猫布娃娃，爱恋地拍拍，好像扑进外婆温暖的肩膀里，因为那是外婆送给她的一个生日礼物。
第二天东方未明，不懂怜香惜玉的闹铃吵起来，床上的女人一骨碌跳起来，精气神敏捷而清悦。
客机必定不知道有美女在等待，居然姗姗晚点了。
白皎月直到晌午，才截获那个一脸无辜的老外。
轿车爬上直插云霄的高架桥，一行人侧身俯瞰着繁华的人类文明。
他们仿佛来自于遥远的远古时代，正从海市蜃楼的窗户里，眺望茫然不知所措的人海，别有一番百味杂陈的情致。
白皎月颇像一个严谨的地球导游，大方介绍起太平洋西岸的人文景观来。
蓦地一绺怪怪的忌惮漫上心头，难道她是从白云上把客人接迎下来？
可不是吗，飞机刚从天堂降落人间，汽车又奔行在摩天大厦的顶端。
“噗通！”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恰如摔跌在地的冰雹，七上八下碎裂成血。
凭空而至的悲伤再度袭来，这几天总莫名其妙遐想到天堂，难道有亲人将要离去？
“嘀铃铃……”不识时务的电话骤然大作，她手指竟然毫无征兆地战栗起来。
“皎月……外婆病了，赶快回来趟。”藏星星缓重沉沉的嗓音，若有似无从糟乱的电波里传出来。
“啪！”伤心欲绝的手机，从耳边滑落，掉进车门下沿的边缝里，敲出揪心而沉痛的声音。
“Rose ，你还好吗？”坐在一旁的老外，瞧出她深藏的悸动，投来关怀的目光。
“很好……没什么，让你担心啦，谢谢。”
“但是你脸色极差……苍白而忧虑。”
“哦，我外婆不舒服，应该不打紧的。”她一只手捞出手机，另一只手慌乱地整理一下头发。
“Miss Rose，家人生病——十万火急的事儿，你就近下车吧，尽快回家看看。让你同事代替你，好吗？”
“Mr Luis ，十分感谢体谅，这样吧，先把您带到公司，然后我再走开。”
“Ok，一个好主意，Miss Rose，我非常欣赏你的精炼，感谢热心讲述这个城市。我肯定会下单给你的！Thank you ， Good Luck， God Bless you and yrandma。”
“Good Luck，God bless you ，My friend。”
皎月仓猝告别后，绝不敢一刻停留，直扑高铁站，终于赶上最后一班途经A市的车。
望着窗外不疾不徐的高铁车厢，她忧心如焚，斜暮的阳光幽暗而昏聩，如残血般透过狭小的玻璃，洒落在脸上。
她一整天水米未沾，却一点儿都不饿。
她心事重重抿几口冷水，压压有些恶心的胃酸。
任一个冷不丁的声音，就令她慌成一团浆糊，几近崩溃。
直觉告诉自己，外婆大概率病得不轻，因为藏星星和她通话的语气，从来没如此严肃晦涩过。
她回拨或者微信追问时，闺蜜老是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在医院呢，你回来就知道了。”
到底外婆要挺住啊，她可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记忆里的外婆，是一个非常健康，比一个男人更强壮坚韧的女人。
哎，自从十年前，外公在外地跑业务，遭遇车祸去世后，她一个人养活母女两个，操碎了心，衰老得越来越厉害。
然而不争气的母亲，精神失常愈发离谱，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
上帝保佑，但愿外婆的病，能迅速好起来，过两年，不，再过一年也行，把她俩接到上海。
要不然从A市回程时，一并带两位至亲到浦东，让她俩住裸屋吗？不成，等下个月拿到那3万的奖金，租住公寓吧。
她战战兢兢捕风捉影，一会儿像攀登在悬崖绝壁上，下一秒就落沉到寒彻的海底里，把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浑浑噩噩的。
恍恍惚惚间，一阵清风吹散眼前的迷雾，她陡然看见外婆穿着洁白的婚纱，牵着外公的手，在大海上、草地间、白云里翩翩起舞，释然飞行，后面还跟着一个萌哒哒的熊猫布娃娃呢。
再往后看，她自己在后面追赶得狼狈至极，鞋子跑掉，衣服划破，拼命地大喊：“姥姥，等等我……”
“喂，姑娘，终点站到，你喊什么呢？列车怎能等人呢？不舒服吗？需要找个医生吗？”一位女乘警摇醒她，贴心关爱问询。
“哎呀，对不起，睡着了，这是在哪里？谢谢您。”
“F市，终点站。”
“什么？我去A市的呀。”
“美女，你不小心坐过站了。明天最早的车是6点，先找个旅馆住下比较好，现在已经晚上10点钟。”女警看她傻傻的一脸泪花，一时范难，戚戚然感同身受地惋叹。
“嗯……嗯，好吧，谢谢”她木讷地答应着。
“美女，明天是五一，下车后要先定好车票，宾馆要在网上下单的安全。”年轻的女乘警，母性大发，温情脉脉提醒着。
这座她未曾来过的城区，黑夜里既有喧闹又不乏安静，似乎跟她没任何关系，夜色是那么陌生而突然，她感觉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繁华奔忙的世界，她在众人面前祭出一颗坚强无比的心，背后的梦里，竟然是躺在两个至亲的怀抱里，撒娇卖萌连哭带笑。
那个恐怖的白日梦，像一柄明晃晃的剑，悬挂在她的心房间，一闭上眼睛，就拉大锯般切割她的心和肝，吓得她一夜没合眼。
连日来的预警，天堂、婚纱、飞行，都关乎她最爱戴的外婆，这个世间唯一她能倾诉知心话的亲人，正用另一种感天动地的垂象，与她辞别，让她撑起这个濒临破碎的家。
她完全出乎意料，只是偶然听闻外婆病了，这一句话，竟让她的泪水，在深夜里肆虐泛滥，淹没蓝天，鲸吞庄稼，覆没都市。
她的生命里，假若缺少这位妈妈的妈妈，将是怎样一团糟，自己能够驾驭那个支离破碎的小舟吗？
昨天，她还是那么渴望早点儿归家，今夜已近在咫尺，她却恐惧彷徨战栗，一向能言善断的自己，似乎顷刻间垮塌，她有些不敢独自面对，那个洪水狂飙之后的枯黄世界。
她一个刚踏进社会的伶仃静女，每个周六的晚上，一定会和外婆打电话的，向她请教，诉说，煲电话粥……而如今只能独依床头，裹被垂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