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檐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落下旧年的积灰,像蒙蒙细雨,从风中飘摇洒落。

    “这银红霞影纱还是老太太在时换的,不过二三年光景就褪了色,昨儿被东风一吹就破了。”紫鹃站在椅子上,架着胳膊用针将豁口织补起来。

    “真难为你了,还要做这些事。”黛玉咳嗽了两声,忙用帕子掩住了嘴。

    自打上回皇帝下旨抄了宁国府,荣国府也开始不安生了。宫里虽有个贤德妃撑着,实际上许多烦难也爱莫能助。琏二爷卖官鬻爵被枷梢问罪,凤姐也因人命官司被休回家去了,府里的境况大不如前,就连表小姐黛玉的药饵饮食也时有不全。

    大观园仆妇的米粮煤炭三不五时供不上,月钱也拖赖了半年,里外怨声载道,大半不堪为用。

    紫鹃哪敢劳烦那起子小人,少不得自己动手,忙完下了椅子。回头见黛玉还痴痴地立在窗前,忙扶住她,劝道:“虽说清明将至,尚有薄寒,姑娘还是回屋罢。”

    黛玉点头,捧起茶盅,闻到了一股久违的异域清香,心里不由生起一朵疑云。

    “凤姐姐大归前留下的暹罗茶早没了,如今府里这般光景,哪里还供得上这茶?更何况西海沿子战事仍频,舅舅戡乱未回。太太昨儿特意打发人送这茶与我吃,只怕有事求我。”

    她久病不愈,不易多吃茶,再合脾胃的茶,也只略略沾唇就放下了。

    紫鹃心头一喜,笑道:“莫不是太太要向姑娘纳征了?咱家娘娘如今圣眷正浓,老太太的孝也尽满了的。前儿娘娘还赐了缂丝宫扇,独姑娘你有,别的姑娘可都没有呢。”

    黛玉拿手里的宫扇,朝她的头上轻拍去,不以为然地牵起嘴角:“天凉送扇,你当什么好事呢。”

    她蹙眉低眼,拈住扇柄转了转,扇柄下的长流苏紧绕着纤瘦的雪腕,像挣不脱的索。

    “别说先前我身体尚可之时,舅母拖着不曾行聘,眼下宝玉也病了好些时候,我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只怕人间不能久待了。”

    上月宝玉出了趟远门,回来之后就病倒了,府中药石穷尽,也不见痊愈。黛玉为此忧心许久,又不能亲去探望,急得五内沸炙,坐卧不宁。

    紫鹃见黛玉又在唉声叹气,忙道:“姑娘快别说这颓丧语了。”

    那缂丝扇面原画是仇英的《明妃出塞图》,黛玉凝视着扇面上的王昭君,漫然吟诵:“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念着念着倏忽两眼就流下泪来。

    紫鹃听这诗句凄切难耐,又笑着劝慰黛玉,“老太太临终前将姑娘许了二爷,上回宝姑娘还送了添妆。人生大事已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姑娘又不是西施王嫱,何苦噙旁人的眼泪,伤自个儿的心呢。”

    “前儿三妹妹进宫里一趟,回来便不出秋爽斋了。只怕我们斑竹、芭蕉齐去,这潇湘馆里只剩梨花满地了。”黛玉叹了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紫鹃听得糊涂,举帕子为黛玉拭泪,口中殷殷劝慰,心里却也莫名添了几分隐忧。

    哪有大姑子送弟媳昭君出塞的扇子?宝二爷又不是匈奴的单于。

    掌灯时分,一脸忧色的王夫人果真来了潇湘馆,身侧的玉钏擎着灯笼快步相随,裙摆禁步纷至沓来,晃出一地乱影。

    黛玉忙将舅母迎了进来,却见王夫人立在门口未语泪先流。

    “舅母这是怎么了?可是宝哥哥有事?”黛玉见王夫人大恸至此,心中更是凄惶一片。

    “我的儿,天要绝我啊……”王夫人堕泪不休,痛心疾首地说:“今儿晌午我打发麝月伺候宝玉洗澡。麝月却说宝玉髀间多了一块青胎。可我儿落草时,通身上下哪有什么胎记呀。

    还是你宝姐姐提醒了我,当日江南甄家遣人来送礼请安,曾说过他家也有个宝玉,与我的宝玉生得一个模子。我心料不好,叫人打了茗烟一顿,他才承认,我的宝玉已经死了!

    他害怕担护主不力之责,便把流放在外的甄宝玉赎回来糊弄我。天要亡我,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黛玉听了,如闻焦雷一般,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紫鹃搂住黛玉泪如雨洒,王夫人也捶胸嚎啕,许久才听黛玉幽幽开口问:“那茗烟将宝哥哥葬在何处?后事又是谁料理照管的?”

    王夫人先是一愣,旋即说:“那黑心肠的小子将他一烧完事,装裹棺木都没有。我原想着给他立个衣冠冢,再将甄宝玉遣送回去。

    可前儿你大舅舅又因逼死了石呆子扛枷下狱,你二舅舅戡乱不力回京待罪。若宝玉再没了,这偌大的宅院,姻亲旁支哪个不虎视眈眈,少不得让甄宝玉假作我儿,撑门立户……”后面的话都化成了一腔悲戚呜咽。

    紫鹃一听这话,如堕冰窖,万念俱灰,她与黛玉对视一眼,停了半晌,又望向王夫人迟疑道:“那姑娘与二爷的婚事……”

    王夫人满面泪痕,携了黛玉的手,叹息再三,方开口道:“我何尝不知你和宝玉打小的情分,若要姑娘嫁个落魄赝影,莫说你心高气傲,断不中意,舅母也坚决不允。

    我思来想去,你宝姐姐这些年里外奔忙,薛家的生意倒是日进斗金,越做越大。可惜蹉跎年岁,耽搁了亲事,我想着宝丫头横竖也挑不到什么好人家,不如索性将她与甄宝玉凑一对儿,也省得露了口风。我随口这么一说,哪知她竟然答应了,也合该得一段佳缘。”

    王夫人见黛玉眉目冷峻,嘴角似笑非笑地抿着,不由放柔了音声,“老太太既将姑娘托付给我,舅母自当为你寻一门好亲。常言道:凤凰非梧桐不栖。姑娘出身显贵,才情容色万人所不及。近因今上宽洪海量,愿与海外远邦真真国止战修睦,征仕宦名家之女和亲,受封赐嫁。”

    听了此话,黛玉转眸望向王夫人时眼芒如冰,容色肃冷摇扇不语。

    王夫人继续劝诱:“宫里娘娘想着你三妹妹也到将笄之年,她亦是心高志大的人。莫如你为王妃,探春为媵妾,仿娥皇女英同嫁遐壤。一来你姊妹性情相投,可彼此依傍照拂,减我牵盼之忧;二来贵婿难得,荣华无极,这一去,你就是国主嫡配,一品夫人,如何不好?”

    这话就好似漆黑夤夜中兀然伸出的鹰爪,将黛玉的心生生揪痛了。

    “舅母竟说得这样好。”她了然地瞅了一眼宫扇,颤着嗓子轻笑一声:“我原以为贾府要戴罪立功,娘娘才上赶着将我姊妹推出去呢。”

    王夫人见黛玉竟止了哭,又被其讽得老脸挂不住,半晌后才委委屈屈地哭诉:“但凡舅母有一星半点的法子,万不舍送你们姊妹远涉重洋。可你两个舅舅性命难全,琏儿也前程未卜,宝玉又没了,只这一个出路了……”

    黛玉偏过头去,两眼只望着案前的鎏金鸾镜,默然无语,茫茫的橘光照得镜中的玉颜忽明忽暗。

    这镜子是薛宝钗送的添妆,价值千金。

    那日她说的情话,言犹在耳,暖人心扉。

    “绛珠妹子,我本名薛鸾,便送你一面鸾镜作添妆罢。咱们好了一场,虽然天缘各处,但有此镜,也算晨昏相顾,朝夕相伴了。”

    然而,然而……

    原是笑侬,镜花水月一场空。

    好个善解人意的宝姐姐,好个藏愚守拙的蘅芜君。

    她恨笑:“难为宝姐姐博学宏览,竟想出六耳、悟空的绝妙幌子来,欺我不能亲眼辨真假罢了。可惜舅母心直,到底不会饰词掩意,露了许多马脚。”

    “冤枉冤哉!舅母丧子之痛堪比刀割,怎会诓骗你!”王夫人几乎站不住,掩面自泣,悲不自胜。

    而黛玉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王夫人急了,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作势就对黛玉屈膝向地:“好姑娘,舅母给你跪下了。只要你救了贾府的命,舅母甘愿日夜不休为你念佛祈福。”

    黛玉哪敢让舅母跪自己,奈何身纤力弱,百般搀扶不起。还是紫鹃苦劝拉扯,王夫人才作罢。

    “舅母要我一个草木之人救命,就不怕远涉海邦,会要了我的命?”黛玉徐徐展眉,目光清冷地扫过王夫人,仿佛中天寒月,染上了冰霜。

    王夫人愧而无言,垂头站着。

    黛玉满眼讥诮,话音儿一转:“哦,舅母是不怕的,我若死了,还有三妹妹呢。总归你们的算盘珠,打得一点不错。”

    饶是知晓林黛玉的话素来尖刻,王夫人还是脸色骤变,瞳孔微颤,那一点儿愧疚,几乎成了羞怒。

    都说她慧如比干心窍多,原来早有所料,只是不甘心认命罢了。

    王夫人只得再哭出一缸眼泪来,左一句“百死莫赎,恨不能身替”,右一句“愧对老太太、无颜见小姑”,半字不提两个玉儿已合过八字的事。

    黛玉早不耐听,只吩咐紫鹃打水给太太净面,“外头还有丫头婆子侯着呢。”

    说得王夫人脸上臊不过,胡乱擦了擦面皮,匆忙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恨恨地想: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再做张做智又能如何?老太太在时,自己不敢明着辖制黛玉。如今老太太不在了,她又有元春撑腰,宝钗辅佐,一个疾病淹缠的丫头,还不是任自己揉圆搓扁,还能翻天不成!

    没过几日,由元妃保荐,圣上亲旨,前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林氏绛珠,赐嫁真真国王为妃,学政贾政之女贾氏探春从嫁。

    黛玉卧在房中,扭头向壁拒接圣旨。王夫人只得携了探春拜领圣旨,又满脸堆笑好话说尽,拿银子打发走了宣旨的夏太监。

    王夫人心想圣旨已下,就再无转还得余地了,可黛玉这样忤逆不敬,让自己在太监面前胆战心惊,丢尽脸面,实在可恶可恨!

    宫人去后,王夫人就无精打采地卧在贵妃榻上,不一会儿里间珠帘响动,只见宝钗掀帘进来,说:“我知道姨妈心里不痛快,颦儿被老太太宠坏了,难免左性,不知体谅人情。”

    她一蹲身坐在榻边的绣墩上,伸手替王夫人捶肩顺气:“我倒是有个法子解劝她的心结。”

    王夫人从榻上勾起头来,“我的儿,你有什么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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