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当绛珠出了禅定,目之所及皆是荒坟破冢,腐尸臭骸漫山遍野,招蝇引蛆,臭秽难闻。

    她吓了一跳,捂着嘴干呕了一阵,还没站起身来,又有阴风鬼火飘忽游荡,挂满蛛网的骷髅骨中,还有蛇虫攀爬穿梭期间,恐怖异常。

    “紫鹃、紫鹃!”绛珠怀疑自己被梦魇住了,四下奔走大声呼喊。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风中尖锐凄厉的哭嚎,更令绛珠心神大乱毛骨悚然。

    难道是自己禅定不当,走火入魔了?绛珠举足无措,心下茫然,又有幻戏骷髅时隐时现,对绛珠拍肩摸顶,桀桀怪笑。

    “救命啊,斗战胜佛!救救我!”绛珠又急又怕,一边躲避骷髅骨的戏弄,一边惊呼求救。

    树梢上骑着两具骷髅骨,一胖一瘦,他们碰头碰脑地俯瞰地下那个满心恐惧、浑身哆嗦的姑娘。

    “猴哥,你也忒不地道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她试炼不净观,万一她疯了,吓傻了,可怎么办?”胖骷髅手臂挂在树杈,摇摇摆摆。

    瘦骷髅道:“八戒,我不是做人师父的料,不喜长篇大论讲理论,不如让她自己慢慢适应,在臭尸腐骨中对治情痴烦恼,最为合适。什么时候悟了,什么时候幻境即除。”

    胖骷髅努嘴,露出白牙森森,“你还不给饭吃,她真能受得了么?”

    “顺便修习辟谷,也未尝不好。”瘦骷髅倒挂金钩,卷翘的尾巴骨指着心慌意乱的小姑娘,惬意地荡来荡去。

    绛珠就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魔境中四处躲藏,那些腐骨秽肉无处不在,简直无立锥之地。

    无论睁眼闭眼,都是狰狞可怖的景象,她跑累了扑倒在地,正压在一具灰扑扑的尸骨上,扇起一头骨灰。

    “我不要待在这儿,你们走开,走开!”绛珠欲哭无泪,胡乱挥舞手臂,试图驱赶那些聚拢过来的白骨。

    胖瘦二骷髅望着少女钗斜发堕,一身污秽狼狈至极,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将枯骨手掌拍得山响。

    一连三日,他们就作壁上观,以此为乐。

    而绛珠在渐渐意识到无法破除幻境的时候,早已身心疲惫,呆若木鸡了。

    胆丧魂惊、恐慌万状过后是茫然无助、孤独寂寞,最后是萎靡不振、麻木不仁。

    在渴极之时,绛珠强忍呕意,喝下了糟污的山涧血水,却没想到脏水入喉之味还胜过无根甘泉,清甜入肺,滋心润肠。这一刻,晦暗的天幕中重见了皎洁的月光,绛珠心中的恐慌、紧张、疲惫一扫而光。

    正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一连几日与腐秽遗骨为伍,绛珠心中的恐惧、恶嫌已经渐渐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然与漠视。

    她甚至能将枯骨视为干柴石条,在入夜之时,挑选合适的骨头枕头。

    “骷髅啊,今夜就挑你作枕伴我好眠了。”绛珠伸手取下树梢上的瘦骷髅,抱在怀中。

    胖骷髅吃吃暗笑:你倒是会挑……

    孙悟空冷不防被她抱在怀里,别扭至极,原本想使个金蝉脱壳法,却听绛珠自语道:“我童年接连失去了双亲和幼弟,及笄那年外祖母也去了,想来他们在棺椁之中,也都化作了白骨。我抱着你,就当抱着至亲了。”

    她的话中饱含离丧哀音,凄切悲凉,孙悟空心想:怨不得绛珠仙草将神瑛侍者当做一生挚爱,因为她在世上已经别无所靠了。

    就算他是上天入地无所畏惧的孙悟空,枉活两千多岁,还未曾得人一抱,今夜被人拥在胸怀,何尝不是安慰悠悠岁月孑然一身的孤独。

    绛珠席地而卧,搂着骷髅说:“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孙悟空捉弄我,他要我做个无情无爱的草木,不让我做痴情不悔的绛珠。我如何不知这世上人情凉薄,可我还是贪恋那一点温柔,舍不得放手。”

    森然的白骨在月光之下,笼罩了一层雪色光晕,流水从其身后潺湲而过,让它变得皎洁明丽起来。还不知这白骨生前是怎样俊秀的人儿,可曾有亲人相护,爱人相伴?

    孙悟空僵硬地躺在地下装白骨,被她一双含愁带露的眼眸凝望着,心跳瞬间少了一息。

    “其实孙悟空也是个可怜人,别看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却也曾被人蒙骗,被人欺压,被人抛弃。我不过是灵河一株弱草,饱偿离恨也是理所应当,我不该怨他什么。”绛珠絮絮自语,没一会儿就安然如梦了。

    孙悟空脱离骸骨,浮在空中窥望她的睡颜,这小丫头真真是绵里藏针,一席话就戳中了他的平生三大恨。

    天池弼马温,困压五行山,负冤离师门。他之所以生出沌乱二心,全从此三恨来。虽然他成佛之后,二心竞斗再无败绩,可六耳再度出现,也证明了此时此刻,的确是有什么东西扰动了他的坚心。

    翌日,当绛珠醒来时,一切恢复了原貌,彩楼窗外花明柳丽,果香四溢,有华服宫娥穿梭林中,笑语嫣然,她便知自己已过了修行第二关。

    孙悟空盛装华服,拄着赤金手杖,潇洒不羁地立在彩楼之下,仰望着窗边梳头的绛珠,“爱妃,今日我们就将回门,还请你新妆重整,随我前去。”

    绛珠微微蹙眉,她实在不喜欢“爱妃”的称呼。

    “那叫你珠儿好了。”孙悟空扬头笑道。

    绛珠忙扶窗道:“万万不可!我先逝的大表兄亦名珠,若犯其名讳,舅母会怪罪的。”

    孙悟空将手杖一杵,气势十足地说:“你夫君我可是甲冠天下的海上霸主,所言之语百无禁忌,所到之处诸邪回避。你是大千世界无双至宝,除了你,别人不配称珠。”

    绛珠闻言不觉羞赧,举袖遮面转身躲远,坐在妆台前拨弄着梳上的齿。

    又听那猴子促狭一笑,只道:“只可惜八戒也是猪!”

    啪嗒一声,梳齿断了,绛珠羞恼不已,原是那猴子调嘴弄舌,逗自己玩呢。

    可是心里为何有一股隐秘的失落漾在心头,好似偷吃了枝上的青果,酸酸涩涩的。孙悟空是修行证果的佛,一切言行举动,皆无情意,串戏而已。绛珠告诫自己,可别演到最后自己出不了戏。

    回门这日,十万上仙十万天兵果然如约而至,势必要将真真国王夫妇的归宁之事,办得轰轰烈烈,热闹非凡。

    为免王妃舟车劳顿,孙悟教绛珠变回仙草之态,夹在耳畔,又将紫鹃变成玉璧鸟符系在虎皮裙上。

    孙悟空打头与众仙家一道腾云驾雾,翻山越海,不过须臾光景,一队艨艟巨舰已经浩浩荡荡近逼江岸了。千面“真”字旗幢幢高挂,万鼓齐擂声势赫奕,无以复加。

    慌得江岸守备忙向上峰汇报,真真国的大船又打过来了!

    待甲板上的紫鹃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久违的故国,心情激动不已,对绛珠说:“姑娘,陛下的船队好快呀,我好像就睡了一觉,醒来就回家了。”

    绛珠谈笑不语,一想到即将回到贾府见那些旧人,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不觉将唇抿成一线。

    艨艟舰队抛锚停泊之后不久,便有鸿胪寺卿并京畿守备、水师提督叩请上船拜会。

    身为真真国丞相,八戒自然将官架子端得似模似样的,对那些战战兢兢的官僚说:“诸位不必慌张,我真真国王今次亲临贵邦,不过是依旧俗陪王妃回娘家而已,我们陛下重信守诺,不会再大动干戈。”

    那些官僚闻言,才松了一口气,各自擦去额上汗,满脸堆笑地说着吉利话。

    “本王还要陪王妃去街市逛逛再回门去,你们自去便罢,无事勿扰。”孙悟空一甩长发,将那些人一并打发了。

    绛珠本就情怯,此时见孙悟空安排先去街市逛逛,自然稍稍松心。

    “紫鹃,你先将昔日王妃惯用的人都召集回来,等我们逛完了,再去宁荣街前汇合。”孙悟空吩咐下去。

    紫鹃忙答应着去了,心中感激不已,想不到真真国王心细如发,还留意到了这些。

    姑娘出嫁之前,将雪雁、春纤、藕官几个丫鬟及奶娘王嬷嬷都放了出去。想必国王是怕王妃孤单势弱,特意请她们回来照顾王妃。

    等支走了紫鹃,孙悟空便与黛玉换了寻常衣履,往街市上信步而去。

    遥想十年前,绛珠也是从这里弃舟登岸,走进人烟埠盛的京畿,步入繁华如梦的都城。此时行走在满目琳琅的街肆中,观览旧景,不见故人,难免会有物是人非之感。

    今日恰是乞巧节,路上行人比肩接踵,驴骡充于街巷,难免黄尘扑面,气味难闻。对于修习过不净观的绛珠而言,这些脏乱之象已经不是难以忍受的事了。

    晃眼间,好似有个半熟面孔抱着个包袱进了一家典当铺。绛珠抬眸一看,那漆金招牌上写的是“恒舒典”,落款处还镌了一朵牡丹花。

    这是薛家的当铺。

    绛珠好奇地走进去,才发现那个略眼熟的小厮恰是宝玉的身边服侍的茗烟。

    她知道贾府日渐衰败,后手不接,典当旧物应急是常有的事。可她既然做了真真国的王妃,册上彩礼应有五千万之巨,贾府何至于还来典当东西呢?

    孙悟空见她面露疑惑,眼运金光去瞧茗烟手里的当票,看清后便告诉黛玉说:“他当的是玻璃绣灯,还是死当。”

    绛珠登时撂下脸来,那是我的东西,他凭什么当了!

    这玻璃绣灯是她特意留给宝玉,下雨点灯用的,又怎么会在茗烟手上?

    又听那站柜的伙计说:“茗烟,上回大红羽绉面白狐皮鹤氅也是死当,林姐儿的家当还没清理完么。”

    茗烟咬了咬盘中的银子,啐了一口,说:“值钱的都当了,不值钱的劳什子一气烧完了事。”

    伙计嘿嘿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看来咱东家的好事将近咯。”

    “早着呢,太太的意思是等二老爷复了爵位,再娶薛大姑娘进门。”茗烟将一摞银子码进裤腰带里,重新系上了。“眼下四姑娘还躲在地藏庵里不肯回家,也不是办喜事的时候。”

    那伙计双手搭在柜台上,勾出半个脑袋来问:“你家的四小姐放着金尊玉贵的千金不做,真剃了头的做姑子去啦?”

    茗烟掸了掸袖口的灰,啧啧有声地说:“如今还是带发修行的法女,也叫什么式叉摩那。她宁肯披缁乞食,也不愿好吃好喝待在家里。太太去劝了几回,也歇了心思,又不是亲娘。将来还不知怎么了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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