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鸾见自己摆平了一场事端,又在王夫人面前博了好感,心中颇有成就感。就像当初帮湘云将诗社办成别开生面的螃蟹宴一样,惊艳四座,好评如潮。薛家被皇帝问责又如何,她还有后手足以逆风翻盘。

    在一群贵妇人中,她与母亲虽然只能敬陪末席,当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她薛鸾一定能成为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薛姨妈正学着尚书夫人持匙吃冰酥山的样子,动作缓慢优雅,将四分之一的银匙尖儿,挑起一颗沙冰上的樱桃细细品咂。

    忽听得一个女人叫道:“薛大爷被人削了势,成太监啦!”

    她霍然站起,嘴里的樱桃、手里的银匙、连带冰碗哐当脆响,红的、白的、湿的、冰的东西从马面裙上滚到地下,啪嗒一声,溅起一地残冰。

    薛鸾扶桌站起,还不忘镇定自若地朝同桌的女眷报以歉意的微笑。

    她记得这个声音,是林红玉。薛鸾笃信这是小人报复的鬼蜮伎俩,为的就是让她们薛家母女,在一众高门贵眷面前丢脸。

    “妈,别急,也许是谁的恶作剧。”薛鸾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撑她起来,又对在座的夫人们说:“我带我母亲去换身衣裳,失陪了。”

    众夫人尴尬地笑着,彼此眼神交流,纷纷流露出有戏看的兴奋感,更有大胆的已经议论上了。

    “薛家本就是无官无职的商家,本不配与我们这些人同列。若非薛家传出风儿来,薛大姑娘将嫁给荣国公嫡子为妻,我还不肯卖王夫人这个薄面呢。”

    “商贾与民争利,铜臭满身,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那薛大公子就是纨绔蛮牛一个,听说还背了人命官司,也不知是哪个好汉替天行道呢。”

    “薛家这一支就剩一根独苗了,如今没了后嗣,这偌大的家产也不知便宜哪个去。”

    “这还用说,自然是国公夫人的了。”

    聊了两句,大家都默契地闭了嘴,又说起谁的衣裳好,菜品味道佳。她们都是矜贵的女子,在别人家遇见这种事,没人会明着瞎打听,反正最后人尽皆知。

    薛姨妈在薛鸾的安慰下,换好了衣服,刚调整好心态,摆出惯常的笑模样,突然撞见了脚步匆忙的王夫人。

    “我的好妹妹,这会子你还笑得出来,你们薛家绝嗣了!”

    薛姨妈呆怔了半晌,早就七魂丢了三魄,被王夫人拖着手走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薛鸾心慌意乱,脚下虚浮,跌跌撞撞地跟着母亲和王夫人走了。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发展,她应该顺利嫁给宝玉,让哥哥将香菱扶正,再生几个孩子,她亲自抚养成才。而不是哥哥半途绝嗣,没有留后。

    薛家的钱没了,她还能再挣;可薛家的男人没了,她挣再多的钱都是别人家的了。

    “我的儿啊……”薛姨妈赶到影壁前,与儿子抱头痛哭,“是哪个不长眼的害了你。你是贤德妃的表弟,是国公爷的外甥,敢欺到你头上的,管他是谁,我要他偿命。”

    “是我。”孙悟空将纯金手杖往青砖下一杵,对薛姨妈等人说:“你儿子假扮太监混进荣禧堂图谋不轨,我不过是让人小惩大诫而已,要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西海沿子上还飘着血腥味呢……”

    薛姨妈吓破了胆,再也不敢哭嚎一句,又捶打薛蟠的背,埋怨儿子不晓事,竟敢擅闯禁地。

    薛鸾知道自从哥哥在大观园偶遇过绛珠一回,就上了心。他借自己送土仪之机,将贸易得来的精巧东西转赠给绛珠。他不断地从旁的姑娘上寻找颦儿的影子,龄官也好、藕官也罢,都是如此。

    说到底是因为哥哥肖想了不该想的人,才被真真国王挟私报复。

    薛鸾咽下眼泪,振振有词地理论:“陛下,我哥哥有错不假,但罪不至死,您对他施以宫刑,不亚于杀了他,断了我薛家的后路。”

    孙悟空扶了扶眼睛上的金色面罩,讥笑从唇瓣溢出:“你既不服,那我就请贵国的皇帝老二来个三曹对案好了。”

    “理当如此。”薛鸾满口答应。

    事情还有转机,哪怕哥哥的事已经回天乏术,但是薛家先占一个理字,还能获得赔偿,挽回颜面。之后再将绛珠私奔贼寇的事在两国国主之间抖落出来,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了。

    “皇帝老二,叫你们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出来断案子,你来做主审官。”孙悟空对着影壁下防火用的门海大缸,就是一句命令。

    皇帝的身影应声而现,只见他脸上的无奈窘迫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对真真国王的恭敬和唯唯诺诺。

    “不知国王要愚兄断什么案子?”皇帝话中难掩忐忑之意。

    孙悟空不想与蠢皇帝白话什么,看了八戒一眼。

    八戒拱手道:“吾王麾下左右刀斧手,在荣禧堂捉到一个未净身的假太监,于是将那人按例阉割。但那个假太监事后说他是贵国国公爷的外甥,贤德妃的表弟姓薛名蟠者。薛蟠之妹认为我们处置不公,想讨个说法。”

    皇帝听了,两道眉毛直抽抽,这都什么破事,也值当招呼他这个一国之君出来料理。可他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勉强维系了一下肃穆的表情,吩咐两位尚书道:“两位爱卿,你们秉公断案即可。”

    两位尚书面面相觑,不得已接下这块烫手又充满腥臊味的山芋。

    他们先客气地询问了真真国的两位刀斧手事情经过,又一板一眼地问了薛蟠的姓名籍贯及被害经过。

    八戒见他们断案过程冗长又无聊,直接在门海大缸中开启的分屏模式,将薛蟠被阉割的过程再次全程回放一遍。

    从缸中亲眼窥见儿子被阉的过程,吓得薛姨妈“啊”的一声,差点晕过去。薛鸾羞怒难忍,如受当街剥衣之辱。作为当事人的薛蟠嗷嗷大叫,脸红脖子粗地说:“就是这样的,他们就是这样把我给当猪骟了!”

    两位尚书看得直捂眼睛,这小子愚不可及,在受刑之前不亮明身份,解释清楚,事后再哭嚎有个屁用。

    若论皇亲国戚,在京城脚下一块搬砖扔下去,砸到的都是。皇帝在乎的是面子,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嫔妃两姨表亲,还是早早打发了好。于是皇帝摇着扇子,指了指脚下的明黄缎子,给刑部尚书递了一个眼神。

    刑部尚书自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即刻领悟到陛下的意思是:骟了就骟了,断死拉倒。

    两位尚书唧唧哝哝了片刻,户部尚书手持案卷道:“陛下,薛蟠此人于五年前已经人死籍灭了。应天府尹盖棺定论,薛蟠是被他打死的冯渊鬼魂索命,得了无名之症而死。可知阶下犯禁之徒并非薛蟠本人,此人冒认官亲,欺君罔上,按律当诛。”

    孙悟空道:“我可不想让王妃遇上晦气事。”

    “那是自然。”刑部尚书满脸堆笑,忙道:“吾等会将歹徒绑缚应天府大牢羁押,待秋后问斩。”

    “陛下,不可。我兄长……”薛鸾没料到户部尚书一下就翻出旧案来,自悔不迭。本该忍气吞声的,这么一吵嚷,倒将哥哥逼上了死路。

    薛姨妈也回过味来,将跪在身旁的薛鸾猛地一推,“要你多什么嘴,把你哥哥坑死了!”本来薛蟠还能苟延残活半辈子,眼下当面锣对面鼓地论列事非,薛蟠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既然你们定了案,此事就与我真真国毫无干系了。速将罪犯带离此地,省得惊扰王妃。”孙悟空表完态,撇下一干人等,转身进了荣禧堂。

    绛珠坐在荣禧堂珠帘后,虽未见影像,但他们断案结案的声音都听了个清楚明白。薛蟠被判了秋后问斩,无异于为那些受过薛家苛待欺凌的嬷嬷和丫鬟们报仇雪恨了。

    “珠儿,你可欢喜了?”孙悟空低头问她。

    “没什么可喜的,只觉得累。”绛珠摇了摇头,她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与贾家人、薛家人周旋,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从来只有深深的疲惫感。

    孙悟空伸手覆在她额上试了试温度,有些发热,不由趁势输送真气给她抗住病魔侵袭。

    虽然为她续了五十年的寿命,但她先天底子差,还是难免疾病缠身。

    “我想回潇湘馆歇一歇。”绛珠身体好受一点,但声音绵软无力,微细如丝,像只刚出生孱弱可怜的小猫在哀鸣。

    “好,我们走。”孙悟空将她扶起。

    正当他们向堂下龙撵走去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凄切的“林妹妹”。

    是宝玉!绛珠下意识回头,却被孙悟空整个人拦腰抱起。

    “别回头。”孙悟空低头在她耳畔说。

    滚热的气息丝丝缕缕熨烫在耳垂面颊,绛珠心如火烧,羞怯地垂下眸,轻轻地将头靠在了孙悟空的胸膛。

    就在这一瞬,绛珠知道,她与宝玉是再也不可能了。

    孙悟空见她眼角滚下一颗泪来,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哑声道:“这是最后一颗,我不许你再为别人流泪了。”

    “嗯。”绛珠声音带颤,默默攥住了他的衣襟。

    太过了,孙悟空你演得太过火了。

    我会曲解你生了妒意,我会误信你动了恋心。

    孙悟空分明听到了她的心声,却淡笑不语,只留一个微微滚动的喉结供她观瞻。

    薛鸾颓唐地跪着青石路下,遥望着真真国王抱着绛珠从垂带踏跺上拾阶而下。他步履坚实,臂弯稳固,对怀中的绛珠如捧至宝,如护玉璧,亲昵宠爱不避外人。

    此时的薛鸾,像一块金制的座钟,两手木然地撑着笨重的身体,胸膛被生生挖出一个空洞。只剩一个钟摆,犹如她孤独的心,兀自在羡爱与嫉恨两极摆动,不得瞬息安宁。

    她不允许,不允许绛珠撇下她,独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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