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天子出游是为避暑,但朝政该理的还是要理,奏章要批的还是该批。叶鸿修因着年轻气盛敢直言被端和帝留在了行宫御书房当个磨墨文书修撰,明里暗里都有要大力培养他的意思。

    因着天子圣宠,叶家一时风头无两,就连一直致力于当隐形人的叶云满也不免受到关注,收到了多位妃嫔的邀请帖。

    嫔妃的邀请帖可不能像那些未出阁小姐们的一样推拒掉,即使心中百般不耐叶云满也不得不提起精神去应付着。然再怎么装得热情也瞒不过那些在后宫中磨炼成人精的妃嫔的眼睛,尤其是在和她亲姐叶云淑的对比下,叶云满愈发显得粗陋不堪。

    外头怎么说始终影响不到叶云满的。这次随圣驾出行百官们都带了调教过的家仆,如叶云淑带了心腹大丫鬟银屏和一个从宫里出来的老教习嬷嬷;陈氏带了两个年长嬷嬷和一个三代家生子丫头;叶大爷带了个两个稳重的长随,唯有叶鸿修和叶云满比较尴尬,都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就是月笼和行云。

    叶鸿修如今是圣上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他带来的奴仆便也勉强入了贵人们的耳朵。一听到是个贴身丫鬟,更是引起了各家未出阁小姐的警觉。

    被叶老太爷耳提面命要看顾好大哥的叶云满这下不得不分心去照顾月笼,每次有哪家贵女来拜访都得把月笼赶去内室藏好,生怕她被贵女们随便找个由头给打死了。

    如是几天下来,叶云满过得叫苦不迭,却还不得不堆起笑脸去参加容妃主办的清凉亭诗会。

    说是诗会,其实众人心里也明白是容妃要替三皇子纪瞿相看王妃人选。故而家世出众的都打扮得焕然一新;家世不够的也明白自己只是去做绿叶陪衬,也不敢抢了风头,只穿得中规中矩,准备从头坐到尾罢了。

    叶云满就很自觉地在绿叶之属,穿了一身应景的绿油油薄绫裙绾个双丫髻,拿着把小团扇跟在蜜合色褙子和浅紫襦裙缀赵粉的叶云淑身后,将绿叶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这场诗会虽是由容妃主办,但主位轮不到她来坐。皇后和韦贵妃都在此次随行之列,亦在容妃邀请名单前两位。皇后未到场无人敢落座,因而偌大的悬水凉亭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都是立着谈论妆容服饰的手帕交们。就连已经到场的韦贵妃和容妃也只敢在清凉亭两侧的抄手游廊花阁内隐秘小坐,等着皇后大驾。

    等到诗会开始也未见大宁最尊贵女子的凤驾鸾仪,在毒辣日光下晒得流油的叶云满便暗暗回味起前世所看的各种宫斗剧。又过了半个时辰,皇后身边的一品女官来禀说皇后身体不适无法到场,让容妃继续主持,在场所有贵夫人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和她们身上的衣服一般五彩纷呈。

    ——这个巴掌打得可够响啊……

    叶云满垂眸思索,觉得这位传说中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似乎不那么名副其实。

    容妃和韦贵妃照例惶恐不安了一番,得女官拒绝她们探望的答复后又泪盈盈地祝愿皇后早日康复。待女官走后,她俩面色也变得五彩斑斓。

    主位还摆在那,但没人敢去坐。韦贵妃和容妃互相推辞了半日,最后仍是谁都不敢坐。容妃恨得咬牙切齿,韦贵妃坐在左首席笑呵呵看她出丑。

    主位不能空,可谁都不能坐。容妃一咬牙,下令,换地。

    如此大的动静不多时便传入端和帝耳中。正在御书房考较几个儿子学业的当今圣上听到皇后的打脸行为也不过是淡淡一笑未置可否,被容妃打法来请救兵的老太监看了端和帝的笑却觉胆战心惊——看陛下这意思……是不打算给容妃娘娘救场、坐一下那主位了?

    “女儿家们的聚会,朕过去反而会让她们都拘束了。”端和帝面上笑意极是慈祥,“多派些人帮容爱妃挪地吧,朕就不去了——倒是选出的十甲诗魁,可以誊写了让朕瞧瞧,写得好的,有赏。”

    “奴婢领旨。”老太监满身冷汗地退下了,琢磨着要怎么说才不会惹怒容妃。

    待老太监躬身倒退出去,端和帝饶有深意的目光便在几个儿子身上转了又转,最后着重落到他长身玉立、脊背挺直的三儿子身上:“瞿儿,你母妃举办这次诗会倒也有那么几分意思,你想去看看吗?”

    三皇子纪瞿五官俊朗、肖似端和帝,但因着年纪尚轻犹带几分稚气圆润轮廓。他听到父皇似有深意的话,悄悄撇嘴,眉宇间皆是桀骜之气:“回父皇,儿臣不想去——左不过都是些春花秋月的闺阁之词,去了也是无味。儿臣更想留在这聆听您的教诲!”

    端和帝听了面上神情更加高深莫测,唇边笑意似烟动不定:“瞿儿这两年说话是越来越中听了,想来这次诗会能选出的诗魁也定是你母妃千挑万选过的,也会做得一手好文章吧。”

    纪瞿心中不耐,面对自个皇帝老爹却是不敢露出半分,只得应道:“母妃纵千挑万选,但诗魁何人仍是父皇您说了算的。”

    “那便看容妃所选,合不合朕意了。”端和帝面上神情淡了下去。

    看到他这样几位皇子心中的弦霎时绷紧,便是一贯稳重自信的太子也不觉内心七上八下——容妃办诗会一事明显触了皇帝逆鳞,自个老爹对老三儿媳妇怕是早有人选。

    一直不说话的二皇子纪钺阴沉的目光在端和帝身后肃立的叶鸿修身上徘徊,忽地笑了,提议:“父皇,今年春闱新科状元也在此,待诗会十甲选出后不若让叶修撰也来评判评判。”

    叶鸿修从端和帝开始考察几个儿子课业又不容许他退下时便装作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僧入定状态,如今听得这样祸水东引的话自然装不下去。他往侧面退后一步,向端和帝作了个大揖的重礼:“陛下,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在陛下面前卖弄文采。诗会十甲还是当由陛下来评定,方是最公正的。”

    端和帝摆了摆手,笑:“朕向来只定科甲,怎可定女子诗会十甲?你也不必自谦,朕说你评得,你便可评得。”

    叶鸿修刚听到端和帝第一句话时便是悚然惊出一身冷汗,正暗自懊恼着了二皇子的道又听到皇帝下一句定心丸。他一惊一乍后感觉冷汗湿透重衣,忙不迭跪下朝端和帝行叩拜之礼:“是微臣鲁莽!谢陛下宽宏!”

    “不必如此。”端和帝对叶鸿修印象不错,也懒得管老二的挑拨离间,淡笑让他平身,“只是得让送诗太监将十甲姓名糊上,免得本朝最年轻的状元偏心啊。”

    “陛下又在取笑微臣了。”叶鸿修苦笑不已。

    端和帝瞥他:“朕记得你的嫡亲妹妹可是帝京中出了名的才貌双全,防的就是你偏袒自家人。”

    “天颜在前,微臣岂敢有半分私心。”叶鸿修弯下腰。

    君臣之间这一来一往可谓相当和谐,几位皇子记忆中很少见到皇帝老爹对哪个大臣这般和颜悦色过,纷纷用更加探究的目光打量叶鸿修,猜测他是走了哪条门路能如此深得帝心。

    众人各怀鬼胎之时另一旁诗会结果倒已快速出炉——本来容妃心中儿媳人选便不多,又经皇后打脸一事兴致便不高,草草看了几个属意贵女的诗作后便随便定了二甲到十甲,让太监誊写一份送到皇帝书房。

    叶鸿修恭敬接过十甲诗作,每首细细读过品评后又按自个定的顺序重新放了一遍,向端和帝一揖:“微臣献丑,斗胆评定诗会十甲,请陛下阅目。”

    端和帝从御案后起身走出,粗粗过了几眼便笑了:“容妃倒是别出心裁,以行宫景致为题,既可咏物也可述景,倒比单一指物起题活泼。”

    几位皇子跟在端和帝身后也去看,饶是三皇子纪瞿再不屑红袖诗香,望之也不由称奇:“儿臣原以为会是十首闺怨词,不曾想竟还有豪迈之句!这首《题云中江海》当真是霸气无伦,只是怎位二甲?儿臣认为,可当诗魁!”

    端和帝不语,只盯着那首《题云中江海》看。

    他身后的太子看了倒是笑,缓缓念:“‘云中梦,梦中身,身后百年空荒城。城春草木几飞蓬?蓬中沉,沉舟横,横江起龙雷霆震,震心觑世翳白朦。’这首顶针诗的确粗犷霸气,只可惜工于用辞失于刻意,且气象狂放不似小女子应有,恐是哪家小姐化用了自家兄长的诗句吧?”

    “大皇兄此言差矣。若是化用兄长诗句,那这般狂放不羁的诗应该早就流传于帝京文人之中。但大皇兄你听说过吗?这作诗人既敢在皇家诗会上题诗,便当是自己所著。若是盗用他人诗句一旦坐实,那便是身败名裂!”三皇子纪瞿毫不赞同太子所言,反驳道,“儿臣真想见见这首诗的主人!必定是个不同于凡俗的女子!”

    端和帝闻言笑了,却另起话题问叶鸿修:“爱卿又为何会选这首《题花间策梦》?”

    叶鸿修又是一揖:“花间之梦本为空幻,便如这世间富贵,花开一度只余满园萧瑟,悲切之意当是有感而发,无法矫饰。”

    端和帝挑挑眉:“叶爱卿这是惜花了?那便看看这诗魁是哪家贵女吧。”

    诗会十甲由末至尾依次揭去糊名白封。几位皇子看一个便啧啧议论一番,唯有叶鸿修始终面色淡然,哪怕看到大妹叶云淑位于第五甲也没有神色变化。

    三甲揭晓,第三甲乃容妃母家表小姐薛月溪的《题平沙落雁》,诗句婉丽动人,倒也应第三甲之实。

    二甲揭封,三皇子纪瞿伸长了脖子探头去看,被老爹和二哥嘲笑了也不自知,仍是翘首以盼。

    二甲却是出乎众人意料之人。纪瞿瞅见那名字就是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叶鸿修。

    ——寿阳伯府叶八,叶云满。

    叶鸿修一直老成的表情顿时破功,也是一副震惊之态。

    端和帝瞅他这样便知叶鸿修也是被自家妹妹骗过了,有如此豪情却从未名扬于帝京内,想来这叶八当是个极会藏拙的孩子。

    一甲启封,名字又是让几人吃了一惊。端和帝再看叶鸿修便发现他已然愣住了。

    ——还是叶八。

    太子有点讪讪,道:“叶修撰当真是和幼妹心有灵犀啊……”太子哽住,总觉得用这词好似哪里不对。

    叶鸿修闻言以为太子是要挤兑他,面色难看地准备向端和帝告罪自述。端和帝却仍是一副温和模样,笑道:“看来这叶八贯是会藏拙的,这么好的文采竟连自家大哥都瞒了去。叶爱卿这‘惜花’也是巧,自家妹妹如何能不疼爱。”

    皇帝金口一开便是定义不可改。几位皇子识相地连声赞扬叶家家风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注重子孙学识,浑然忘了私下也有取笑过“马伯爷”外号之举。

    定诗魁定到自己妹妹头上,叶鸿修原本满腹准备夸诗魁的话派不上用场,还得面对皇子们空洞的赞扬连连称谦。他瞟了眼长桌上那两副一甲二甲诗句,心中疑虑迭起。

    端和帝之前开了金口说要赏那便得赏,让身边总管太监朱常喜去定十份赏赐端去诗会场地云水阁。纪瞿心里有些小九九想自请去宣旨赐礼,但转念一想又觉自掉身价,便熄了心思。

    端和帝又将三个皇子敲打了一遍才放他们离去,也终于肯让叶鸿修退下。待到御书房内只剩躬成虾米的太监,端和帝才沉下眼仔细盯着那首《题云中江海》良久,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身后百年空荒城’?……这小姑娘家家的也不过十岁,竟能写出这般苍凉之句……”

    端和帝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倏忽笑了:“倒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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