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致爽殿内,一直潜心蛰居的金发老外索恩·古斯纳德刚刚看完手下几个采买寄来的季度总结报告,正提笔打算将下一季度的安排与跟随他出海去佛郎机国的名单写下;一个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小太监未经通传走进室内,向他作揖一礼。

    索恩提笔的手一顿,唇角浮起一缕莫测笑意,歪头问道:“终于有消息了?”

    眉目清秀的小太监正悄悄抬眼观察这个能得陛下厚爱特赐住烟波殿的金发洋商,冷不防对上他的歪头杀,一时失神,语无伦次:“回、回禀大人,是河内道都卫司先来的消息。”

    “都卫司。”索恩点点头,示意书桌旁侍奉笔墨的太监取出一小锭碎银赏给通风报信的小太监,“继续瞄着,只管听急递是从哪传来的就行。”

    小太监双手接过碎银,喜不自胜:“谢、谢过古大官人!”

    索恩笑着提点了小太监几句:“这回称呼对了。记着,只听我让你听得到,只说我让你说的——知道的多了或不知道的多了,都会死。”

    小太监一颤,连忙点头哈腰:“奴婢记着了!奴婢绝对不会多嘴或多看的!”

    “退下吧。”索恩抬了抬下巴,小太监像只烤熟的虾子般悄然退了出去,临走时还细心地阖上门扉。

    索恩复又提笔在即墨轩半生宣纸上写下季度工作安排,笔锋游走龙蛇,字迹开合大气,饶是半通文墨的行宫太监也能看出他笔力不弱,不由自主地开口夸赞:“古大官人这一手字是真的好!怕是那位新科状元的字也要逊色三分啊!”

    索恩但笑不语,龙飞凤舞间几大张宣纸洋洋洒洒千余字已完。他放下狼毫收收衣袖,对侍奉笔墨的太监道:“待会找行宫驿使送出去,务必五日内全部送到。”

    “奴婢这就去办。”侍墨太监连忙取来几封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在白底绢纸上一一誊录下收信人名字和地点,待墨迹干后便收入信纸再以蜡油封口。

    索恩起身步出侧殿,殿外阳光明媚晴空如洗,他立在日光之下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微微眯眼眺望围墙上的一檐天际,似在思考些什么。片刻后他轻展笑容,对候在门外的太监道:“将几日前王大人送来的笔墨拿出来,我要去拜访叶修撰。”

    避暑行宫虽名为行宫,但算上森林草场面积远比拥挤的宫城要大。自位于东北方的烟波致爽殿行到同为外围殿宇的宿云檐,步行大约需要一炷香的功夫,换做前呼后拥的皇帝或嫔妃大概要再添一炷香。

    索恩带了俩提了“慰问礼物”的行宫太监信步而行,穿过重重楼阁殿宇、亭台假山,却在远远能望到宿云檐的飞檐屋角时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古大官人请留步。”

    索恩悠闲的步伐应声而停,侧目望向那个好似在路径拐角假山处等候许久的身影,作揖一礼:“小陈大人。”

    ——拦下索恩的正是日渐憔悴的陈元振。不过五日,风流的桃花狐狸便憔悴成了面带白条的果子狸,眼下青黑之色甚重;更沉重的却是他眉宇间拥挤的担忧与惧怒。

    索恩稍稍打量他一下,见他好似数日未曾安眠,也猜得到他拦下自己的用意,面上却仍是笑问:“不知小陈大人叫住草民,是有何贵干?”

    陈元振打量的目光在小太监提着的礼盒上凝了凝,旋即单刀直入:“本官在此等候古大官人已久,见古大官人心情甚好,想来是已有三皇子与本官表妹的下落了?”

    索恩微微挑眉:“小陈大人何以有次揣测?——草民不过是区区一介洋商,侥幸蒙圣上青眼、行宫伴驾而已,怎会知晓小陈大人都不知晓的事呢?”

    陈元振强忍心中急切,耐着性子道:“古大官人何必妄自菲薄,朝野上下如今谁人不知你是西南茶马司的大恩人,论耳目发达恐怕只有龙鳞卫可与阁下一比。阁下会知晓些本官来不及知道的,本官也不会奇怪。”

    “小陈大人这话草民可是不敢受的。”索恩面上不见半分惶恐亦不见半分自得,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草民不过一走卒贩夫,手头有点新奇玩意罢了。怎么到了小陈大人口中便成了耳目通天之人了呢?这天下要论真能有如此能为之人,除了皇上与太子,首屈一指的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陈首辅了吧。”

    见金毛一直打太极,陈元振不由露了几分急躁:“古大官人通南达北、朋友遍四海,消息之灵通必是要比本官祖父快上几分。”

    闻言,索恩原本漾着浅浅笑意的湖蓝色眸子中光芒渐冷,语气仍是缓和,却莫名染上森冷压抑:“小陈大人,草民说了,这世间有如此能为之人,首推陛下与太子。”

    陈元振被他带着冷意的话一刺,愣了愣,忽地醒悟过来他方才已暗示过自己想得知的回答是什么。一袭青色官袍的青年目光又在金毛身后两个垂头屏息的小太监身上转了转,彻底了悟。

    陈元振扯动嘴角勉强笑了笑:“古大官人说的在理,圣上乃天子,自然是手眼通天、无所不能。”

    索恩笑笑,抬起右手按在胸前,夸张地赞美了一声端和帝:“小陈大人所言甚是,没有陛下,便没有草民今日的成就!”

    青天白日的,又是三伏天,陈元振硬生生被索恩恶心出了一身冷汗。

    长发在日光照耀下似鎏金闪烁的蓝眸老外恢复回之前双手兜手的悠闲之姿,笑吟吟问神情疲惫、眼藏不安的陈元振:“小陈大人似乎一直在此处逡巡,不如同草民一同入宿云檐拜访叶修撰?”

    陈元振苦笑一下:“本官若是进得去,便不会在此逡巡了。”

    索恩了然:“想来是被叶修撰赶出来的?真是可惜,草民还想请小陈大人一起品鉴品鉴崇代山脉桉树造的‘桉宣’用什么毛笔相配才合宜呢。看来草民只能听听叶修撰的高见了。”

    崇代山脉桉树生长处……陈元振心思一动,牢牢记下索恩的又一个暗示,眉间忧色稍稍减轻了些许,扯扯嘴角:“鸿表弟十六便登科及第,于文房四宝上是比本官更有见地的。本官就不耽误古大官人了,先行一步,请。”

    索恩顺势拱手作揖:“小陈大人,请。”

    陈元振向索恩回了个半礼,转神刹那目光在索恩身后右侧那个太监关节粗大的手上打了个圈。那太监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袖子轻动掩住手掌,头垂得更低。

    陈元振若有所思地快步走了。索恩袖手立在原地望着青年微驼的背影,深邃如石刻的面上难得流露出些许疑惑,喃喃自语道:“这小子……是在担心谁呢?”

    陈元振一步三思回了陈家被赐住的“万舟蓬莱”,刚步入正堂便被贴身小厮火急火燎地请进东厢房议事。一踏进议事厅他就觉得气氛不对劲,格外压抑且严肃。

    他向正座内半躺半坐的陈首辅行过跪礼,又向左右两排陈党官员一一行过礼,很是自觉地接替了奉药小厮的位置,双手将药碗递给低咳不已的首府陈万宏:“祖父,先喝药吧,这个时候您是万万不能倒下的。”

    陈万宏上了年纪,五日前冒着大雨在御书房外跪了四个时辰得了风寒,换了两个太医喝了好几帖药至今病也不见好转。他抬起手,苍老的手掌却是抖个不停。陈元振见祖父右手无力,只能弯下腰恭敬地一勺勺喂他。底下两排陈党官员纷纷称赞陈元振待祖至孝,不仅没有往日半分轻佻模样反而很有担当,不愧是首辅看中的孙子之类的。

    陈元振听在耳朵里却没有落到心底,侍奉陈首辅喝完药后仍旧弯着腰,凑在陈首辅耳旁低声道:“祖父,太子陛下均得消息,三皇子应躲藏在崇代山脉桉林一代。”

    陈首辅闻言一阵低咳,沟壑纵生的面上反涌上些许血色。他咳了好一会,底下官员面面相觑,生怕这老爷子在他们面前一脚归西了。

    过了老半天,陈首辅好不容易停了咳嗽,声音虚弱地开口:“刚才……说到哪儿了?”

    “回大人,方才下官们讨论是否需要下六百里急递,命令河东道都指挥使司跨省协助河内道都卫司搜寻三皇子。”坐在下首右手第二把黄梨木椅上的虬髯大汉朝陈首辅拱了拱手,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陈元振目光一瞥,见他着绯色绣老虎补服,沉吟了一下,猜到他是由武状元转文职的兵部左侍郎张贵康,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陈首辅又低咳了两声,沙哑开口,声音苍老喑哑:“不可行……跨省调军便是以下犯上,且不说这票拟能不能递到圣上案头,只司礼监朱常喜那就过不了。”

    张贵康闻言不由愤愤,声如洪钟:“但事关三皇子安危,河内道都卫司那些兵明摆着是太子的人,半点都不尽心!三皇子坠崖已有五日,如今半点消息也无,再拖下去……”

    张贵康再大的嗓门说到此处也慢慢低了下去,剩下的半截话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凶多吉少”!

    陈首辅瞟了眼自家孙子,见他面色有异,轻轻摇头,斟酌片刻,道:“仍是不妥。待老夫去探探皇上口风,再做定夺。”

    张贵康还想说什么,张张嘴终究是按捺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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