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深夜,夏季余热未褪,金风迟来,飞舞的蚊呐叮咬得人心烦气躁。就连训练有素的河内道都卫司士兵也不耐其扰,持戈守备时小动作频频,恨不得扒光身上甲胄跳入山溪冲凉躲避。

    金帐里,牛油灯下,偌大的河内道山水舆图似成壁挂。

    身形高大的指挥佥事柳文杰举着一盏小油灯驻步于舆图前,移动油灯让火光一寸寸照亮地图上的山脉河川;指挥使万正可分派到他手下的两个千户大气也不敢喘,垂首敛目,恭恭敬敬立在靠近帐篷帘门的地方。

    河内道都卫司四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中公认最可怕的不是满脸络腮胡子的蒋万钧,也不是虎背熊腰的马驷,而是眼前这个不过二十五、身量颀长不苟言笑的柳文杰。

    传言河内柳家祖上曾出过几个前朝高官、煊赫一时,奈何崇代山脉禁止灰户烧灰的保龙运动失败后,在崇代“龙脉”上疯狂开凿石灰的行为好似伤害到了河内道的“文脉”一般,整个省内三甲子都未有登科及第者。这影响波及到柳家,到了这一代曾是赫赫大族的柳家竟只剩落魄的姐弟两个。

    柳文杰被他姐姐朱柳氏含辛茹苦地拉扯长大,后来他姐因姿色姝丽让索恩手下的“三河买办”朱志伯看上,三茶六礼、高抬大轿娶为正室。这个姐夫颇为豪气,大手一挥替小舅子捐了个千户的官职。不料小舅子也争气,踩着一条血路八年就升任指挥佥事,在河内道颇有凶名。

    眼下柳文杰陷入沉思一语不发,两个千户也不敢开口打断他的思绪——明眼人都猜得出柳佥事正为搜救三皇子和叶小姐一事烦恼,可这事着实苦手,一时半刻谁都想不出、猜不到该去哪儿找。

    ——这一个半月来三皇子就似有意与搜救士兵玩捉迷藏一般,正常的人都会顺着河溪而下寻找人烟熙攘处;而三皇子却偏偏有意钻入深山老林,似对自己的野外生存能力十分自信。

    说三皇子机警是真,盲目自信也是真。便是靠山吃山的村野灰户也不敢什么东西都不带,仅靠一双肉掌在老林里生存一个多月还行踪成谜。

    手下士兵兼两个千户半月下来已是人心浮动、怨言颇多,但圣命压在身上柳文杰不得不硬着头皮逼迫手下继续深入密林。四个指挥佥事有苦难言、有口难开,指挥使万正可倒是拍拍屁股调兵去追查什么“流寇强盗”,跑得飞快。

    柳文杰看似在苦思救人之法,实则在猜测万正可用的什么名目能光明正大抽身而去,难道还有比找三皇子更重要的事情?

    正思绪发散间,忽闻传令兵在帐外通报:“报告柳大人,朱先生正在营外,说有要事找您。”

    柳文杰闻声一震,转身连唤:“快让他进来!”

    “是。”传令兵领命,脚步声迅速远去。

    两个千户交换了个暧昧的眼神,心领神会齐齐告退。

    两千户倒退出帐篷,正好与一身夜露、风尘仆仆的朱志伯擦肩而过。他俩一反常态向目不斜视的朱志伯颔首致意,肚子里却是各怀鬼胎、各有算计。

    朱志伯畅通无阻进了大帐,见着笑意真挚的小舅子也是笑意渐展,温声唤道:“文杰。”

    柳文杰大步迎过去,边道:“真是打瞌睡遇上送枕头!姐夫,某正有事相询,你恰好就来了!”

    朱志伯不知为何笑意渐淡,面目缓缓肃然:“文杰,你唤我什么?”

    柳文杰愣愣,微微蹙眉:“姐夫,外头……”他朝帘外呶呶嘴,示意朱志伯当心外头人传流言蜚语。

    朱志伯低叹,终究妥协:“罢了。文杰,我来是有消息要传与你知。”

    柳文杰闻言一喜:“可是三皇子下落有所眉目?”

    朱志伯面上两撇漂亮的山羊胡抖了抖:“……我在落马镇的山货铺子上来了个薛姓泼皮,我用两个□□从他口中探知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流落到他在的村子上。细问之后觉得体貌年龄与三皇子无二,地点也吻合,当是他二人了。”

    柳文杰急急追问:“姐夫可有问出村子方位?”

    朱志伯看他如此焦急,抬手拈拈自己的山羊胡,笑道:“我岂是那般算有遗漏之人?自是问到了。”说着,几步迈过小舅子身侧立到那幅舆图前凝目细看,片刻后极为自然地伸手一指图上某处,“那村子位置不佳,恰巧落在河内河东两道交界、榆山一带。”

    柳文杰三两步跨过去,循着商人白净的手指看去,又皱起眉头:“离这有点距离,带兵过去也须得两日,这三皇子好生能跑——姐夫,你从落马镇赶来必是一路劳苦,莫不是披星戴月而来才如此神速?你只管差下人跑腿,我也不会命人拦住,又何必亲自前来?”说到最后,语气已难掩心疼。

    朱志伯却是低笑,眸光明亮,紧紧盯着柳文杰:“我知你任务艰巨,这消息如此重要,让下人传递走漏风声可怎办?而且,我想自己过来看看你——万指挥使另有要务、撒手不管,你这几日应是更加劳累。我还带了些山参补药过来,你且收下。”

    柳文杰微微窘迫,下意识飞一眼望向帐子外,见没什么动静便略略放心,低声推辞:“那怎行?姐夫你全带回去,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朱志伯却道:“有甚不能收的?这营地中全是你的人,有谁敢胡传一二?再者我并非只带给你——人人都可分到些,自然能封住他们的嘴。”

    柳文杰再三推辞,终究抵不过姐夫美意。他默然了一会,另起话题问:“有劳姐夫挂心了。姐夫消息如此灵通,可知万指挥使是用的什么由头调兵抽身的?”

    他不问还好,一问朱志伯就面露怪异神色:“自然是比三皇子失踪不遑多让的理由——我的东家,新晋皇商古大官人在颍川镇内被流寇掳走了。”

    柳文杰听得喉头一噎,涩声问:“是真是假?”

    朱志伯神情更诡异:“无论真假,东家人是不见了,万指挥使也调兵走了。”

    听姐夫扭曲又无奈的话语,再看其波澜不惊的态度,柳文杰焉能猜不到事情真相?他非是不通关窍与官场人情的真莽夫,立时垂眸沉思起来,又闻朱志伯难掩激动的声音:“虽然不知万正可打的什么主意,但抓住眼前机会救出三皇子,文杰你挤掉万正可指日可待!待日后三皇子登临大宝,说不定还可升任帝京!”

    柳文杰听了暗暗摇头叹息,面上还要强作喜色:“但望一切顺遂。小弟先在此多谢姐夫相助。”

    朱志伯却似兴奋起来,极为自然地搭上他手背:“文杰,你我之间,还需如此见外吗?”

    柳文杰仗着武力抽回手,垂眸:“姐夫……姐姐辛苦抚育我成人,我终究是……不能对不起她。”

    朱志伯闻言,面露怒色:“这么好的光景,提那女人作何?你有甚对不起她的?若非颍川文院我见你如惊鸿,又岂会委屈自己娶她?!我碰着女人便觉恶心,却还是给了她一个儿子靠着度日,她敢有不满?!”

    柳文杰未显怒容,语气却是染上不虞:“姐夫,姐姐替你养育独子,你怎可这样侮辱她?况且柳家也只有我一人可传承香火,我到底……还是要成家生子的。”

    朱志伯顿时大怒:“那怎行?!你我互为倾心,中间插着你姐姐已令人作呕,怎能再挤个女人进来?!你我本为一家,若为传柳氏香火,让你侄子再过继柳家宗族即可!一人传二宗,颍川并非没有先例!”

    雅洁文质的商人似台上戏子般瞬息可变千种表情,伸手扶上他肩膀,怒容渐渐变得深情:“文杰,我不想你我之间还隔着那么多女人,是我待你不好吗?”

    柳文杰似为其劝动,目露挣扎,实则心中闪过朱家那万贯家财。犹豫良久后,假作退让,点头:“……志伯你待我,自是极好。替我捐了个千户不说,八年官路上也是你花费巨资始终替我打点。”他识趣不提姐姐,笑笑,面容也是出色的,“我心中自是极为感激的。”

    朱志伯微笑,山羊胡翘起:“只有感激吗?”

    柳文杰微窘,不再言语。英俊的面上未见染霞,耳根却已然泛红。朱志伯见了大为满意,动情地揽住他肩膀,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知你心,你也当知我心——只要我们抓住眼前机会,何愁没有青云路?待你我跻身高位,又何惧闲言碎语?”

    柳文杰心中一动,试探问:“志伯也遇上贵人了?”

    朱志伯得意笑道:“我已搭上帝京陈叶两家,只要趁此机会,假戏真做——”商人伸手在脖间比划,眼中凶光毕露,“让我那东家真正消失,待我侵吞完他的商路,下一个皇商便是我!”

    “届时我们背靠三皇子和陈首辅,再不用看人脸色!”

    柳文杰向来知晓这人心思,明白朱志伯已不满受夷人驱使久已,心中仍是摇摆不定,面上倒是笑意自然:“届时,宏图可展,人亦相伴。”

    朱志伯看得情动,之后便自是一番金风玉露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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