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失魂落魄,张副将军却也只是看着,并未上前搀扶。他心中升起无数疑团,曾经那些不可解,不能解之事似是终于通了。

    不可否认越王确是一位将才,待部下极好,但他们这些人如此死心塌地的跟着越王似乎都是有缘由的。

    相遇于微时、家破人亡,当时只以为是乱世造就,可此时看来似乎也有人为的因素。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话还真是半分不错。

    皇位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宝座,是有些人一生追逐的权势。

    为了得到这滔天的权势,多少人泯灭了良心。

    帝王引以为傲的御下手段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只有皇族贵人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该贱如蝼蚁,做他人的登天基石吗?

    这么多兄弟耗尽半生,禁锢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岛上,过着不见天日的鼠蚁生活。而这一切不过是对正义的信任,对信仰的虔诚。

    此时信仰已崩塌,他们忙碌一生、躲避一生,又从南迁到北,一路厮杀,到底是为了什么?再辅佐一个视他们性命如草芥的皇帝吗?

    张副将军看着满朝垂着头的大臣,不觉得苦笑出声,皇上说得没错,相比于自己的利益,他人的性命又算得什么。这便是朝廷,也是人性,他无法去怨,也无法去恨。

    程启,那么好的程启大哥,到死都不知他这一生便是被人算计的一生。

    也幸好不知,若是当日死的是自己该多好,便不需去面对这血淋淋的真相。糊涂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今日他知晓了,他该何去何从。

    还有那么多的兄弟驻扎在城外,他要如何告知他们今日之事,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哈哈哈……今日诸位心内都不痛快吧,朕心里却痛快极了。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不痛快,今日终于可以将朕郁结多年的心病彻底医好了。”皇上拍打着面前的御案。

    大监忙上前护着皇上的手。

    “本想着大晟可在朕的手中一点点毁灭,让晏氏皇族从此背负骂名,替我母妃报仇。但前几日遇到了八皇子与红菱,那两个孩子闲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朕从小到大没有听过故事,读得皆是圣贤诗书,历史千秋。那些诗书礼仪朕不屑,满口仁义之人,未必会行仁义之事。历史千秋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又有谁人知?历史自古便由胜者书写,不过是歌胜者功勋,唾败者失德,颠倒黑白。故事不一样,故事让人听着舒坦。”皇上看着众人,眸光中的情绪渐渐散去,变得平和而安宁。

    “红菱那丫头给我讲白夷的故事,说那里的姑娘不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自己找心爱之人成婚。说她的阿婆是白夷最漂亮的姑娘,追求者众多,家家都拉着贵重的宝物前来求亲。但阿婆却偏偏看上了毫无权势的爷爷。她的爷爷为了不辜负阿婆,独自去外闯荡,习得本领。为阿婆猎来了白夷族建族以来最大的一头鹿,自从那头鹿被猎来后,村庄便时常被鹿群包围,他们才知道那竟是鹿王。从此他爷爷的名声大震,当上白夷族的族长。但当上族长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将那头鹿王放了,若是如此,不能割下鹿首作为凭证,再过几代这一功绩恐无人再信,族长的威信便不会留存这个世上。哪位族长不想名垂千古呢?可族长还是将鹿放了,因为他觉得鹿王若死在人的手中,从此鹿与人便会结下世仇,白夷人便会失去一群朋友。若是将鹿王于众鹿前斩首,鹿王的威信便荡然无存,鹿族从此便陷入混乱。”

    皇上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又道“朕便想,若是朕亲手将大晟送入末路,便如将鹿王当着鹿群的面斩首无异。百姓失去信仰,从此天下必将大乱。我可做大晟之罪人,却不能做这天下之罪人。从此朕便退位,不问朝政,带着朕的母妃离开皇家。这天下的混乱局面便由你们来管。”

    皇上看向梁平道“梁平,你不是想要皇位吗?你以为一路入京都城果真如此容易?是朕下令你才能轻易进来,朕不过想瓮中捉鳖。但今日朕不愿再为帝王家劳心劳力,随便你们争去吧。”

    他又转向敖谨行“白夷大军是你的人吧?这是你我父子一场,我唯一宠着你的一次,也算全了父子情分。”

    “诸位皆是朕之棋子,只要未能威胁到朕,朕便纵容。但今日朕累了,只是不知你们得知帝王家的真面目会做何选择。帝王家从不曾有情爱,这龙椅不过是一把枷锁,再善良的人坐在此处也会迷了心性。”皇上语气蓦地苍老了许多。

    “皇上,还请三思。”首辅大人满眼含泪,长跪不起。

    众大臣皆随着跪地,高呼“皇上,三思。”

    皇上闭目片刻,再次睁眼,方才的消沉已然褪去,满目轻盈。

    “众卿莫要多言,这几十年诸位辅佐朕委曲求全多有怨言。从此便择了明主,各奔前程。传朕口谕,传位于八皇子。能否守住江山,便看八皇子的本事。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礼部三日内备好登基大典事宜,钦天监择吉时,其余各部听从调遣。”皇上言罢走下御台,步履决绝。

    众大臣呼声被抛在身后,敖谨行看着皇上的背影,心内五味杂陈。

    世上之人皆有想守护之事,守护之人,奈何造化弄人。越在意之事越容易流逝,犹如手中握沙。

    梁平大军压城,此时皇位更迭乃是下下策,皇帝却在此时一意孤行,将天下交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手中。

    莫说天下人皆看不懂皇上此举意欲为何,便是满朝文武也被皇上的决绝惊得彻夜难眠。

    兵家最忌讳临阵换帅,更何况要更换一国之君,朝野动荡,极有可能被外敌趁虚而入。

    不过最难眠的还是八皇子。

    皇上下朝后,八皇子便被众人带入东宫,接着一群人围上来量尺。送走一波又一波人后,他脑子还未清明,看着身旁的红菱问道“你方才可是听懂他们所言?父皇退位,要我做皇帝?”语气中尽是疑惑。

    “正是,三日后你便是大晟皇帝。之前你答应我要扶植白夷的话不许不作数。”红菱提着八皇子的耳朵,蛮横道。

    “我是答应你求父皇,我不要做皇帝,我不要。”八皇子言罢便向外跑,被门外守卫拦住。

    守卫首领跪地道“请太子在此等候,准备三日后登基大典。”

    “我要去找父皇,我才不要做这个皇帝。你们放开我,当心本皇子禀告父皇革了你们的职。”八皇子仍站在东宫大殿外闹腾。

    “八皇子可是想让这些人听你的话?”红菱两步跳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掩口在他耳边问。

    “嗯,嗯。”八皇子以为红菱有办法让自己不做皇上,心中欣喜,这丫头心思灵,最是可靠。

    “你先回殿内,我细细与你说来。”红菱说完便自顾跳回殿内。

    八皇子回头,双手叉腰怒视门外几人,“哼”了一声,跟着疾步行至殿内。

    “快说,快说,有何方法可以不做皇帝。”他拉着红菱宽大的袖口,迫不及待的询问。

    “我方才可是说让他听你的话,从未说过不让你做皇帝。”红菱傲娇的扬起头,端详着殿顶沿描绘的瑞兽,分辨着这里与旁处的不同。

    “喔,还以为你有何主意,白欢喜一场。”八皇子撅起嘴巴,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回旁侧圈椅。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皇位会轮到自己头上,几位哥哥文韬武略皆高于自己。就算刚回来不久的七哥,也要胜自己许多,为何偏偏是自己。

    八皇子满腔愁怨无处发泄,只能将自己瘫进圈椅中。期盼再睁开眼睛发现这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噩梦。

    可紧闭的双目再睁开时,面前的场景并未改变,还是他先前从未踏足过的东宫。幼年调皮时常找机会溜进来,却从未得逞,还被母妃训斥。

    此时对这里深恶痛绝,却走不出去。

    八皇子第三次睁开眼时,便见到一张美艳的脸。只是距离自己太近,整张脸显得有些怪异,他吓得大叫一声,整个人连同圈椅向后仰去。

    红菱眼疾手快将人拽住,才免了受皮肉之苦。

    “闹够了没?你父皇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传下的口谕,你觉得有更改的可能吗?”红菱斜睨着他问。

    八皇子抽着鼻子,瘪了瘪嘴道“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便既来之,则安之如何?三日后登基,你便是大晟国主,天下之人皆是你的臣民,你想怎样便怎样。”红菱语气中有安慰,更多的诱惑。

    “那我可以让你一直陪我吗?”八皇子似乎有些动心,若是能让红菱一直在宫中陪着自己,当皇帝也不是不能接受。

    红菱闻言脸蓦地烧了起来,八皇子看着红菱红透的耳根与脸颊,无辜的眨着眼睛问“你可是不愿?你真要看着我一个人被困在皇宫中吗?”

    红菱朝着八皇子的手臂狠狠拧了一下,嗔怪道“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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