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劣和坏是不一样的。

    只拥有卑劣标签的人总是很难获得真心的喜爱。单薄刻板的会被讨厌,有幸能被细致描写的角色,得到的夸奖又总会转去对作者的夸赞。复杂,深刻,可怜又可恨。他会像一块破碎的墙砖、一笔突兀的墨痕,以残缺的形式来完整一个作品。但一个坏人——他可以是一个丰满的、有魅力的坏人。

    “按这样的标准,您大概就是能吸引一大票粉丝的反派,我父亲就会是这种卑劣小人。而栗原太太——如果她没有看穿我父亲的掩饰,就只是愚蠢地爱上了一个骗子。如果看穿了……

    “如果看穿了,那就意味着这些年里为他的错误和破绽求情的理由都是她编出来的,为了说服父母和自己,相信他是个……好人。这也算爱吗?连他的真实面目都不敢接受,只是在塑造自己的理想罢了。”

    栗原春知说到这里,忽然又失去了聊天的兴趣,低头抖了抖被子。气味随着棉絮的起伏铺散开,那是被时间封存过久,陈旧的、与“现在”格格不入的味道。它乘着灰尘,转而向眼睛侵袭。夏油杰微微阖目,隔绝了视线,仍能以听力捕捉到栗原春知的每一个动作。她显然不喜欢这床古董,呼吸的声音加重。但她很擅长忍受。所以她只是把被子展平——轻微而绵长的摩擦声,又脱去厚重的外衣——静电也许拉出一串细小的电光。再松开绑了一整天的头发,把发绳套上手腕。最后吸了一口气又憋住,再缓缓地、一点一点吐出来,反复几次,好尽快习惯这股霉味。

    “您还不休息吗,”她说,“我打算睡了。”原来不是询问而是敷衍地通知。“笃”——把手机放到枕边,“刷”——侧身半躺下,“咔啦”——木板深处的纤维断裂,年久失修,随着她的动作密集地响起。“咔啦”、“咔啦”、“咔啦”——头顶、脚下、四面八方,越来越快地袭向房间中央——

    “您——”

    沉去梦乡的准备动作被截断,因为太过突然,栗原春知犹如被捞出海面的鱼,整个人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夏油杰钳住她的腰翻向窗边,落地时足尖一点,转瞬已经飘浮在屋外的夜色中。尖锐的啸叫此起彼伏地灌入耳道,全世界恐怖片里的鬼聚集起来合唱恐怕也不过如此。栗原春知完完全全地埋在夏油杰怀里,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快被僧袍淹没的窒息中拯救出来,艰难地转过半张脸——他们所住的房间屋顶破了个大洞,她刚刚躺着的地方也只剩下满地的碎布料和四散的棉絮,仿佛刚下过一场大雪。很不幸她的外套和手机也一块儿报销了。但除了这堆废墟和吵得人头痛的尖叫,到处都没有咒灵的踪影。

    夏油杰稍稍放出了些空间,栗原春知得以抽出自己的双手,再因为高度紧扣回他的腰上——他召唤出的咒灵并不能给予她脚踏实地的安全感,偏偏这时候他又松开手臂,她只得更用力地抓住他的衣服。他低下头,抬起右手蒙在她眼前,在这一方人为制造的、小小的黑暗之中,近在咫尺的耳语似是灌注了魔力,在她周身隔绝出一个真空地带。

    “听。”

    栗原春知奇异地冷静下来,凝神去听。

    刚才几近震破耳膜的尖叫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悉悉索索的私语。帷幕一般悄悄升起,词句密密匝匝,音调平淡,间隔的敲打声让她想起盘星教信众做法会的场景。燃烧的木柴外壳剥落,动物此起彼伏地嘶鸣——那是濒临死亡的绝叫,鸡鸭、猪牛,又转为幼儿尖细的哭闹。女人的呜咽点缀其中,断断续续,连绵不绝。男人则理直气壮地充当起那个挺身而出的角色,“别废话!”、“给我!”,结果所做的事也不过是低声下气地乞求:

    “祭品已经献给您了……求您放过我们吧!”

    “哗啦——”

    夏油杰撤开手,袖摆飘动犹如旗帜卷入狂风。没了登山服的庇护,冬夜更残酷、更冷漠地抽打向皮肤。栗原春知哆嗦了一下,朝前望去,原本空旷的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种琢磨不定的、流动的蓝紫色。光点藏在天幕后隐隐绰绰地闪烁,两人被笼罩其中,好像身处天文馆中特意建造的星空图下。栗原春知定睛看着,一时甚至忘了他们才被咒灵袭击——那些光点每次亮起都会显现出一幅美好画面,主角是她自己。

    先是没有逝去的生母,再是慈爱的栗原刚、亲切的栗原夫人,亲近她的美沙子。每一顿都能摆满桌的饭菜,从来不用冒着寒风走路的冬天。脱离盘星教,和黑崎结婚,连一家三口的未来图景都描摹得惟妙惟肖。但她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它们一幅接一幅闪过,直至定格在一座空无一人的舞台。

    栗原春知猛然扭过头,这动作使得她几乎贴在了夏油杰的脸侧。开门声模拟出演剧厅的回响,有人自厅外进来。

    “哒。”

    走来的是谁?

    “哒、哒、哒。”

    她又忍不住望向舞台。

    “抱歉!我迟到了。”

    电影般的,舞台之上亮如白昼,舞台之下是“没有构建”的黑暗。在分界线上有一只踏出半步的鞋。

    “不过既然说了要过来,还是不能食言嘛……演出怎么样?”

    看不清,不管怎么都看不清暗处的那张脸。没有人回答,他就一直自说自话。

    “很成功吗?那太好了。要不要一起去庆祝一下?”

    明明整个身躯都没于阴影,她却仅凭几句话就感觉到他强烈的、暗藏在邀请之后的意愿。她迫切地想要回答他,但那脚步声又渐渐远离。栗原春知于是松开夏油杰,转身向虚空中踏去——

    女孩的最后一根火柴燃烧殆尽,栗原春知回到星空图不复存在的现实中。好在失重只持续了一瞬,夏油杰在她摔落的同时拽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拉了回来。寒风呛得她大口大口咳嗽,不得不蹲下蜷住身体平复。明知道那些都是幻觉,栗原春知还是往刚才的方向看。夏油杰俯身将袈裟披在她身上,同她一起对着空气凝望了一会儿,突然惊讶道:“喔,他们还没死呢。”

    地面上孤零零两个人影,是浅井夫妇。他啧叹一句“命大的猴子”,伸手就放出几只巨大沙虫样的咒灵截住了他们奔逃的退路:“开门见山地问问好了。”

    栗原春知心知所谓的“开门见山”不会是什么温柔手段,但遇见这么一遭,本就不怎么高的道德心都被抛之脑后了。跟在他身后走向浅井家的几步路里,她一门心思想的是这袈裟摸起来这么薄,防寒能力倒挺好的。浅井夫妇的惨叫埋在沙虫叽里咕噜的吞咽中,夏油杰好像现在才想起来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问道:“春知看到了什么?”

    栗原春知没有立刻回答——既不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她还以为他也能看到呢。

    “都让春知仔细听了,还是被幻觉骗得团团转……想必是很诱人的愿望了。”

    栗原春知只好从那些被淘汰的“美好愿景”中挑选了一个相对真实的来搪塞:“黑崎……我看到自己和他结婚了。”

    夏油杰瞥她一眼:“你有这么爱他吗?”

    “不如说是比较爱衣食无忧的生活。”

    “被我打破了呢。”

    “您好歹有点愧疚之心吧……一直问我,您又看到了什么?”她反问。

    “当然是杀光猴子,建成了只有咒术师的世界了。看着还挺不错的。”

    夏油杰挥挥手,快把昏迷的浅井先生半个身子都吞到肚子里的咒灵终于停下动作。浅井太太抽泣着伏在地上求饶,咒灵打了个嗝,又把浑身黏液的浅井先生吐了出来。细密的尖齿他身上留下不少伤痕,但能不缺胳膊断腿全须全尾地趴着,已经是他大发慈悲了。栗原春知半蹲下来——浅井太太身缠的诅咒和幻想之下的低语已经足够她猜出大概的过程,但她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拷问,最终只能不咸不淡地劝告:“你也看到了,你的孩子没有换来所谓的……安稳。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说不定能赶走这家伙。”

    “可是……”浅井太太因恐惧断不成声,“之前东京来的那几个人走了……我们差点……”

    她跪伏着的身体侧动了小小一个角度,那是在看浅井先生。栗原春知站起来,和夏油杰对视了一会儿,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指令。他只是笑着。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会怎么做?

    栗原春知把袈裟拉紧了一些。头一次亲身感受这样俯视的视角,拿捏别人的性命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没关系,她早就做好准备了。不管愿不愿意,加入了盘星教,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需要的话,”她补充道,“我们可以杀了你丈夫。”

章节目录

[咒术回战] 太阳之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Antaresys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Antaresys并收藏[咒术回战] 太阳之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