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烧肉和蔬菜汤。
家里没有多少存粮，浅井太太很是窘迫，栗原春知应付这种场合手到拈来，先为他们叨扰道歉，又帮忙整理好桌面。她本想借口夏油杰在断食让他们少准备一些，但浅井太太仍旧摆了四份餐具。三人聚坐在小桌旁边，见栗原春知动筷，浅井太太紧张得盯着她看。
“怎么样？还吃得惯吗？”
栗原春知喝了一口汤，咸得入口的瞬间几乎原样吐出来。烧肉也没好到哪里去，下咽时甚至能感觉到酱汁挂在喉咙口。她垫一口又干又硬的米饭，面不改色地称赞道：“很鲜甜。城里反而吃不到这样原生态的口味了。”
“您不嫌弃就好。”浅井太太稍感宽慰，忍不住再看看走廊尽头。夏油杰进去后就没出来过，“真的不用给那位先生送一些吗？到现在水也没有喝。”
浅井先生也好奇追问：“现在僧侣还有这样的要求？”
“算是个人修行吧。两位真的不用费心，准备了他也不会吃。”栗原春知开始信口胡诌，“修行者这点诚意和毅力还是要有的。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完全没事。”
饭桌上诡异的安静了几秒，浅井太太哑着嗓子开口。
“那么说来，这位夏油先生非常厉害咯？是会术法、有什么法宝之类的，能保证除掉山上那个东西吗？”
她不自觉伸长了脖子，搭在桌面的右手微微发颤。栗原春知这才发现她非常瘦，骨节分明，关节处的皱纹层层堆叠，仿佛只有一层皮披在骨头上。浅井先生低低呵斥了一声，她却不为所动，反而更加迫切：“是吗，栗原小姐？”
栗原春知稍稍向后坐直，仍然保持着之前的速度——但每一筷子都加大了分量，不紧不慢地吃完了米饭。
“到底是灵异事件还是其他侵占地盘的野兽，明天我们会去确认。两位的担忧我也会一并传达给夏油先生的。”
她放下碗筷，视线又在浅井太太身上停了一下，这才起身告辞。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
半小时后。
栗原春知坐在床铺一角，一手垫着餐巾纸，另一手拿着压缩饼干——因为夏油杰不想碰浅井家的任何食物，所有的矿泉水都优先提供他了。她只得另外找浅井太太要了杯茶。看她终于解决掉最后一小块，对面的夏油杰拎起手里剩下的半袋。
“还要吗？”
“不用了。”
“看你那样我还以为很美味呢。”
“您想知道可以现在去问浅井太太要来尝尝。她还特地为您留了一份。”栗原春知抹掉嘴角的饼干屑，把一旁的背包拽过来，翻找洗漱用品，“比起原生态来说我还是更喜欢工业制品。而且您应该感谢我——否则您真要断食了。”
“我一两天不吃的确没关系。再说春知才是在修行吧？那么难吃的东西也要勉强自己吃下去，还要违心地夸对方。”
夏油杰说着抬起手腕，饼干袋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晃荡起来。栗原春知余光瞥见它上上下下，面上不显，实际却绷紧了神经。又一次到最高点时他忽得松手，饼干袋“咻”的砸向她怀里。栗原春知眼疾手快捞住，气定神闲用早就准备在手里的夹子封好，放进背包。
幼稚死了。
她这么想着，脸上却带了点得意：“总要有基本的做客之道。”
“主人家不遵循待客之道才更糟。希腊不是还有传说吗，怠慢客人的家伙会被神明重罚。”
“您也说了是希腊人。这是在日本，不管哪边都要遵守礼仪……”她奇怪地看他一眼，“您还知道这个。”
夏油杰没再像之前她说一句就拆一句，好一会儿才道：“稍微了解过一点。”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触到了他的神经，夏油杰好像完全失去了和她斗嘴的兴趣，站起来在房间里乱逛，一会儿拉开柜子看看，一会儿弯腰翻抽屉。栗原春知几次想说这样太不礼貌，又都忍了回去。反正他也不会听。她拿了牙刷和压缩毛巾打算先去洗漱，才走到门口，他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原来不是客房啊。”
栗原春知回头，原来他翻出了两张照片。画面都是年轻的浅井夫妇搂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背景的山线与他们白天所见相同，就是在村里拍摄的。一张里三人都有些拘谨，好像第一次面对镜头，五官僵硬，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手脚。相较之下另一张就自然许多，一家人笑得十分开怀，男孩还比了个手势。
“这地方有照相馆吗？”栗原春知折返回来，接过照片端详了会儿。纸面已经泛黄，底面的右下角写着日期，“09年，我还以为他们有五十多呢……这么算下来，这孩子还在上学？”
“这种地方可不会有学校。”
“也许去了城里？不然也不会空出房间了。”
夏油杰不置可否。栗原春知自知这种说法不合逻辑——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小孩存在过的证据。要是还会定期回家，何必把房间收拾成这样呢？她去翻他之前看过的柜子，里面有几个破旧的木头玩具，垫着的纸上留下了清晰的边印，想必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旁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尺寸旧衣，最大也不过儿童身材。
“夭折了啊。”她略微生出点惋惜的心情，又觉得在这种地方，夭折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您是觉得和咒灵有关？但上报的灵异事件是几个月前……”
“春知碰到这种事，会把他的东西都藏起来吗？”
“哈？”
“如果重要的人去世了，没有移情对象，还只有那么两张照片能纪念的情况下仍然把一切都藏起来，不合常理吧？”他并不急于得到她的答案，只接着追问，“春知进了这间屋子，还是什么也没看到吗？”
“……”
栗原春知看这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了，干脆坐回床边。
在盘星教待久了她才知道，原来咒术师们大多能看到的是快成形的或完整的咒灵。像她这样能清晰辨认细微诅咒的人少之又少，连夏油杰也看不到。菅田真奈美对此很是惊奇，觉得这能力很好用——这判断也没错，起码在人际关系上让她游刃有余——但栗原春知还是有点失望。她还以为所有术士都要忍受被四处乱飞、脏兮兮的灰线遮挡的世界呢。好在过了几天她又释然了，因为集会时她会凭着那些咒力流动观察这些逐渐熟识起来的教众，有时还能挖出点八卦作为谈资，拉近和真奈美还有美美子菜菜子的关系。刚才吃晚饭她还在感慨天下的婚姻果然都是坟墓——浅井夫妇都诅咒缠身，只是咒力低微，基本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他们大概是在怨恨对方吧，浅井太太承受的要更多一些。不过是有点不对劲。”
丝丝缕缕的诅咒线缠绕着浅井太太的手臂、腿脚、躯干，最深的一团覆盖在她的胸口，如同一颗真正的心脏随着呼吸起伏跳动。浅井先生身上就少了很多。
“浅井太太的咒力更强，怎么说更严重的都该是浅井先生。除非有其他人，或者……”
栗原春知慢慢反应过来。
“她也在诅咒自己吗？”
夏油杰笑笑，把照片扔回抽屉。两张纸轻飘飘下落，灯泡闪烁几下，发出“嘭”的一声。房间同时沉入黑暗，栗原春知紧张了一瞬，又闻到轻微的焦糊味——这屋子长久不使用，老旧的灯泡受不住本就不稳定的电压，直接烧了。有脚步声急匆匆走向他们，夏油杰才推上抽屉，浅井太太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
“非常抱歉，两位没事吧？我让先生去拿新的灯泡来换上……我能进来吗？”
“好——”
“不用麻烦了，本来我们也打算睡了。”
栗原春知正欲答应，才冒出一个音节就被夏油杰打断了。浅井太太犹不放弃：“但是……”
“白天看得更清楚。两位也早点休息，明天再换就可以。”
他语气平和，拒绝得却很坚决。确认浅井太太走了，他才轻声道：“柜门没有关吧？”
栗原春知：“抱歉，我忘——”
“乱翻别人的隐私可不是做客之道。”
怎么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才涌起的一点后怕转瞬就被他搅得烟消云散，栗原春知重重呼一口气，这一下快把肺里所有空气都挤出来了。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好意思再出去洗漱，只得摸黑去把柜门拉上，又摸黑爬回床铺。等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昏暗，她发觉夏油杰还站在窗边。
“……您不休息吗？”
他要是一直这么站着，她总觉得别扭。
“春知睡得着啊。”
“躺一会儿也就困了。”
“我以为你会不适应呢。这里连东京差劲的酒店都比不上——就算不如美沙子小姐，你也娇生惯养好多年了。”
栗原春知找到手机看了眼，现在是晚上八点。对于东京的上班族来说这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如果不幸加班到半夜，今天就等于白活。
但在这里不是。
作息随着日升日落，白天和夜晚界限分明，人和自然连呼吸都是同步的。这个时间整座村庄都开始困倦，很快就会陷入沉睡。而她很擅长适应环境。
“实在没有地方落脚的话，哪里都能睡。”
“照这么说，以你的能力自己租个房子也不是什么难事，还能远离栗原家的排挤。”
“您很喜欢刺探别人的家庭关系吗？”
“因为明显得没法当作看不出来嘛。”夏油杰接得很快，毫不隐藏语意中的讽刺，“比起自尊，还是舒适的生活更重要。”
山村并不宁静。隔着窗户啸叫的风，远处的犬吠，还有断断续续、垂死挣扎的虫鸣。许久没得到回应，他又问：“春知不反驳吗？”
“没什么好反驳的。”她一反刚才的尖锐，坦然道，“到栗原家的第一天我就决定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这里。只要能留下，要我怎么做都行。再说我也不会贪心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
“比如？”
“财团股权之类的，比一般人过得好已经很不错了。”
“那么……”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好像一根线被风扔起，又轻轻落下，“爱呢？栗原先生把属于春知的东西都分给除你以外的人了吧。”
栗原春知嗤笑一下——有夜色遮掩，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谁也没分，因为他根本不喜欢栗原太太，也不喜欢美沙子，只是装得很好罢了。栗原太太被他骗得团团转，明知道他资质平庸还想把会社交给他，就因为这个——爱。”她的语调怪异地扭曲了一下，“要不是父母阻止，栗原集团现在说不定都改成他的姓了。
“确实，她很讨厌我，但我更可怜她。因为我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得到的一切都是他配不上的——金钱也好，权力也好，还有栗原太太的爱，全都建立在他那个假模假样的壳子上。当然了，我和他是一样的，毕竟我是他的女儿嘛。”
栗原春知并不激愤——她很平静，而且平静得有点过头，说完还能转向夏油杰，颇体贴地问一句：“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正好趁今天都问清楚。”
两人隔着黑暗对望，沉默半晌，窗板渐渐明亮起来——可能是月亮转到了这个方向，也可能是遮蔽的云雾恰好散开了。微弱的光亮打亮屋内的轮廓，夏油杰终于动了动。
“如果栗原太太知道呢？”
“又不是小说。”栗原春知答非所问，“没有人会真正爱上一个无耻小人的。”
家里没有多少存粮，浅井太太很是窘迫，栗原春知应付这种场合手到拈来，先为他们叨扰道歉，又帮忙整理好桌面。她本想借口夏油杰在断食让他们少准备一些，但浅井太太仍旧摆了四份餐具。三人聚坐在小桌旁边，见栗原春知动筷，浅井太太紧张得盯着她看。
“怎么样？还吃得惯吗？”
栗原春知喝了一口汤，咸得入口的瞬间几乎原样吐出来。烧肉也没好到哪里去，下咽时甚至能感觉到酱汁挂在喉咙口。她垫一口又干又硬的米饭，面不改色地称赞道：“很鲜甜。城里反而吃不到这样原生态的口味了。”
“您不嫌弃就好。”浅井太太稍感宽慰，忍不住再看看走廊尽头。夏油杰进去后就没出来过，“真的不用给那位先生送一些吗？到现在水也没有喝。”
浅井先生也好奇追问：“现在僧侣还有这样的要求？”
“算是个人修行吧。两位真的不用费心，准备了他也不会吃。”栗原春知开始信口胡诌，“修行者这点诚意和毅力还是要有的。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完全没事。”
饭桌上诡异的安静了几秒，浅井太太哑着嗓子开口。
“那么说来，这位夏油先生非常厉害咯？是会术法、有什么法宝之类的，能保证除掉山上那个东西吗？”
她不自觉伸长了脖子，搭在桌面的右手微微发颤。栗原春知这才发现她非常瘦，骨节分明，关节处的皱纹层层堆叠，仿佛只有一层皮披在骨头上。浅井先生低低呵斥了一声，她却不为所动，反而更加迫切：“是吗，栗原小姐？”
栗原春知稍稍向后坐直，仍然保持着之前的速度——但每一筷子都加大了分量，不紧不慢地吃完了米饭。
“到底是灵异事件还是其他侵占地盘的野兽，明天我们会去确认。两位的担忧我也会一并传达给夏油先生的。”
她放下碗筷，视线又在浅井太太身上停了一下，这才起身告辞。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
半小时后。
栗原春知坐在床铺一角，一手垫着餐巾纸，另一手拿着压缩饼干——因为夏油杰不想碰浅井家的任何食物，所有的矿泉水都优先提供他了。她只得另外找浅井太太要了杯茶。看她终于解决掉最后一小块，对面的夏油杰拎起手里剩下的半袋。
“还要吗？”
“不用了。”
“看你那样我还以为很美味呢。”
“您想知道可以现在去问浅井太太要来尝尝。她还特地为您留了一份。”栗原春知抹掉嘴角的饼干屑，把一旁的背包拽过来，翻找洗漱用品，“比起原生态来说我还是更喜欢工业制品。而且您应该感谢我——否则您真要断食了。”
“我一两天不吃的确没关系。再说春知才是在修行吧？那么难吃的东西也要勉强自己吃下去，还要违心地夸对方。”
夏油杰说着抬起手腕，饼干袋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晃荡起来。栗原春知余光瞥见它上上下下，面上不显，实际却绷紧了神经。又一次到最高点时他忽得松手，饼干袋“咻”的砸向她怀里。栗原春知眼疾手快捞住，气定神闲用早就准备在手里的夹子封好，放进背包。
幼稚死了。
她这么想着，脸上却带了点得意：“总要有基本的做客之道。”
“主人家不遵循待客之道才更糟。希腊不是还有传说吗，怠慢客人的家伙会被神明重罚。”
“您也说了是希腊人。这是在日本，不管哪边都要遵守礼仪……”她奇怪地看他一眼，“您还知道这个。”
夏油杰没再像之前她说一句就拆一句，好一会儿才道：“稍微了解过一点。”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触到了他的神经，夏油杰好像完全失去了和她斗嘴的兴趣，站起来在房间里乱逛，一会儿拉开柜子看看，一会儿弯腰翻抽屉。栗原春知几次想说这样太不礼貌，又都忍了回去。反正他也不会听。她拿了牙刷和压缩毛巾打算先去洗漱，才走到门口，他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原来不是客房啊。”
栗原春知回头，原来他翻出了两张照片。画面都是年轻的浅井夫妇搂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背景的山线与他们白天所见相同，就是在村里拍摄的。一张里三人都有些拘谨，好像第一次面对镜头，五官僵硬，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手脚。相较之下另一张就自然许多，一家人笑得十分开怀，男孩还比了个手势。
“这地方有照相馆吗？”栗原春知折返回来，接过照片端详了会儿。纸面已经泛黄，底面的右下角写着日期，“09年，我还以为他们有五十多呢……这么算下来，这孩子还在上学？”
“这种地方可不会有学校。”
“也许去了城里？不然也不会空出房间了。”
夏油杰不置可否。栗原春知自知这种说法不合逻辑——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小孩存在过的证据。要是还会定期回家，何必把房间收拾成这样呢？她去翻他之前看过的柜子，里面有几个破旧的木头玩具，垫着的纸上留下了清晰的边印，想必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旁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尺寸旧衣，最大也不过儿童身材。
“夭折了啊。”她略微生出点惋惜的心情，又觉得在这种地方，夭折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您是觉得和咒灵有关？但上报的灵异事件是几个月前……”
“春知碰到这种事，会把他的东西都藏起来吗？”
“哈？”
“如果重要的人去世了，没有移情对象，还只有那么两张照片能纪念的情况下仍然把一切都藏起来，不合常理吧？”他并不急于得到她的答案，只接着追问，“春知进了这间屋子，还是什么也没看到吗？”
“……”
栗原春知看这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了，干脆坐回床边。
在盘星教待久了她才知道，原来咒术师们大多能看到的是快成形的或完整的咒灵。像她这样能清晰辨认细微诅咒的人少之又少，连夏油杰也看不到。菅田真奈美对此很是惊奇，觉得这能力很好用——这判断也没错，起码在人际关系上让她游刃有余——但栗原春知还是有点失望。她还以为所有术士都要忍受被四处乱飞、脏兮兮的灰线遮挡的世界呢。好在过了几天她又释然了，因为集会时她会凭着那些咒力流动观察这些逐渐熟识起来的教众，有时还能挖出点八卦作为谈资，拉近和真奈美还有美美子菜菜子的关系。刚才吃晚饭她还在感慨天下的婚姻果然都是坟墓——浅井夫妇都诅咒缠身，只是咒力低微，基本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他们大概是在怨恨对方吧，浅井太太承受的要更多一些。不过是有点不对劲。”
丝丝缕缕的诅咒线缠绕着浅井太太的手臂、腿脚、躯干，最深的一团覆盖在她的胸口，如同一颗真正的心脏随着呼吸起伏跳动。浅井先生身上就少了很多。
“浅井太太的咒力更强，怎么说更严重的都该是浅井先生。除非有其他人，或者……”
栗原春知慢慢反应过来。
“她也在诅咒自己吗？”
夏油杰笑笑，把照片扔回抽屉。两张纸轻飘飘下落，灯泡闪烁几下，发出“嘭”的一声。房间同时沉入黑暗，栗原春知紧张了一瞬，又闻到轻微的焦糊味——这屋子长久不使用，老旧的灯泡受不住本就不稳定的电压，直接烧了。有脚步声急匆匆走向他们，夏油杰才推上抽屉，浅井太太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
“非常抱歉，两位没事吧？我让先生去拿新的灯泡来换上……我能进来吗？”
“好——”
“不用麻烦了，本来我们也打算睡了。”
栗原春知正欲答应，才冒出一个音节就被夏油杰打断了。浅井太太犹不放弃：“但是……”
“白天看得更清楚。两位也早点休息，明天再换就可以。”
他语气平和，拒绝得却很坚决。确认浅井太太走了，他才轻声道：“柜门没有关吧？”
栗原春知：“抱歉，我忘——”
“乱翻别人的隐私可不是做客之道。”
怎么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才涌起的一点后怕转瞬就被他搅得烟消云散，栗原春知重重呼一口气，这一下快把肺里所有空气都挤出来了。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好意思再出去洗漱，只得摸黑去把柜门拉上，又摸黑爬回床铺。等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昏暗，她发觉夏油杰还站在窗边。
“……您不休息吗？”
他要是一直这么站着，她总觉得别扭。
“春知睡得着啊。”
“躺一会儿也就困了。”
“我以为你会不适应呢。这里连东京差劲的酒店都比不上——就算不如美沙子小姐，你也娇生惯养好多年了。”
栗原春知找到手机看了眼，现在是晚上八点。对于东京的上班族来说这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如果不幸加班到半夜，今天就等于白活。
但在这里不是。
作息随着日升日落，白天和夜晚界限分明，人和自然连呼吸都是同步的。这个时间整座村庄都开始困倦，很快就会陷入沉睡。而她很擅长适应环境。
“实在没有地方落脚的话，哪里都能睡。”
“照这么说，以你的能力自己租个房子也不是什么难事，还能远离栗原家的排挤。”
“您很喜欢刺探别人的家庭关系吗？”
“因为明显得没法当作看不出来嘛。”夏油杰接得很快，毫不隐藏语意中的讽刺，“比起自尊，还是舒适的生活更重要。”
山村并不宁静。隔着窗户啸叫的风，远处的犬吠，还有断断续续、垂死挣扎的虫鸣。许久没得到回应，他又问：“春知不反驳吗？”
“没什么好反驳的。”她一反刚才的尖锐，坦然道，“到栗原家的第一天我就决定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这里。只要能留下，要我怎么做都行。再说我也不会贪心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
“比如？”
“财团股权之类的，比一般人过得好已经很不错了。”
“那么……”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好像一根线被风扔起，又轻轻落下，“爱呢？栗原先生把属于春知的东西都分给除你以外的人了吧。”
栗原春知嗤笑一下——有夜色遮掩，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谁也没分，因为他根本不喜欢栗原太太，也不喜欢美沙子，只是装得很好罢了。栗原太太被他骗得团团转，明知道他资质平庸还想把会社交给他，就因为这个——爱。”她的语调怪异地扭曲了一下，“要不是父母阻止，栗原集团现在说不定都改成他的姓了。
“确实，她很讨厌我，但我更可怜她。因为我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得到的一切都是他配不上的——金钱也好，权力也好，还有栗原太太的爱，全都建立在他那个假模假样的壳子上。当然了，我和他是一样的，毕竟我是他的女儿嘛。”
栗原春知并不激愤——她很平静，而且平静得有点过头，说完还能转向夏油杰，颇体贴地问一句：“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正好趁今天都问清楚。”
两人隔着黑暗对望，沉默半晌，窗板渐渐明亮起来——可能是月亮转到了这个方向，也可能是遮蔽的云雾恰好散开了。微弱的光亮打亮屋内的轮廓，夏油杰终于动了动。
“如果栗原太太知道呢？”
“又不是小说。”栗原春知答非所问，“没有人会真正爱上一个无耻小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