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黑崎家时，屋里一片漆黑。
栗原财团的工作并不轻松，黑崎弘一忙加班加点也是常事。栗原春知没有开灯，径自走到沙发前坐下，窗外透进的光亮勉强能在电视屏幕上映出她的脸——那是一张没有任何情绪的脸。微笑，哭泣，佯作可怜，她很擅长做出各种各样精准的表情。然而没有了表演的必要，肌肉也就不再牵引五官。她只是安静坐着。
什么地方会有更多的咒术师？她仔细回忆，能想起来的信息很少。最准确的回答当然是几所咒术高专，但入教许久，因为不想牵扯太深、夏油杰也没有强迫的意思，她只掌握了基本的信息。这几个地方在哪里？她不知道，或者看到过却没放在心上。在今天之前，她以为在反派头子的眼皮子底下去找他们是她绝对不会做的蠢事。
那就换个思路好了，咒术师会为了咒灵出任务，什么地方会有更多的咒灵？虽说有人的地方负面情绪就不会少，但总能分成三六九等。游乐园首先排除——毕竟它的本职是制造快乐。以此类推，饭店、影院，一切还算正当的娱乐场所都不在考虑范围内。学校和办公大楼要分具体情况。她没有时间调查哪家学校升学压力更大，校园氛围更恶劣，也没精力去了解哪家会社职场压迫最严重。更别提这些地方想要进去还得想办法弄到工作证。至于暗地里的那些肮脏行业——本来就是想活命，在此之前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未免得不偿失。能够出入自由，又聚集了最多的痛苦、伤心和怨恨的地方就只有医院。
咒术届监测着全国上下的咒灵异动，东京更是重中之重。越大的医院聚集的人越多，这些片区负担的监测任务、划分的“窗”也更多。解决了这一条，思绪跳到下一个问题——她要怎么从一群人中找到“窗”，告诉他们座敷童子的消息？特级咒灵加上夏油杰，这样的消息应该足够吸引他们出手，她又要怎么让他们相信呢？而且她不能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一副叛逃样直接投入他们的阵营。如果咒术师不能……杀掉他……
栗原春知打了个冷颤，这个念头仅是在脑海中闪过都让她吓了一跳。被迫加入盘星教后她考虑过很多脱离的办法，包括转投咒术师一方，但“杀掉夏油杰”这种想法还是第一次出现。它是一个笔画，落在纸上的刹那她就能凭残缺的部分窥见全貌，接下来无论她试图走去哪个方向，最终都会归于它收束的折横。
太离谱了。离祭祀只剩下六天，连一套基本的锻炼计划都完不成，杀他就是异想天开，倒不如试试逃跑，反正她也不在乎栗原家其他人的死活。藏在这些劝告之下的则是另一套飞速运行起来的推演——特级咒灵没有那么好收服。座敷童子很狡猾，记载的几次现世都机敏脱逃。它喜欢长久地蛰伏、利用人心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尽量避免战斗，不代表它在战力上能被小觑。樱都对外宣称无人伤亡的消息只有一半是对的。媒体不知道有几个学生昏睡半月才苏醒，那些腐烂的血肉、骨折的手脚都被咒高派来的人治好了。
至于盘星教，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座敷童子非常相似。夏油杰不是一个冒进的人，咒术师们三番两次没能抓住他不仅是因为他实力强劲，还有他很少正面与他们对敌的原因。在与咒术师有一战之力前，更重要的是聚集更多的诅咒师、收服更强劲的咒灵。如今他非要等到祭祀，一是怕座敷童子逃跑，二是想趁它吞噬祭品疏于防备时出手。只对付一个咒灵也许还不成问题，但如果还要对付咒术师呢？尤其是那个五条悟，他能来的话……
栗原春知的视线飘到电视屏幕上。
说到底，她对这个计划的把握连1%都没有。五条悟究竟有多强？少年时期的同窗之谊会不会让他对夏油杰手下留情？她开始重构当年座敷童子的诅咒被破除的情形，可无论怎么回想都只有一个瞬间。一道突如其来的亮光、好像太阳在面前爆炸一般刺眼。黑暗无所遁形，整个世界都遽变成白色，她一度以为自己瞎了。发作的耳鸣又带起剧烈的头痛，她直接昏了过去——这就是她所体会过的五条悟的实力。
先恢复的是听觉。“毕竟她在诅咒的中心”、“幸亏五条君及时赶到”、“一瞬就结束了”、“还得招架记者呢”……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只能大致推断出解决了怪事的人姓五条。再睁开眼，她没有瞎，视力也没有受损。等待在病床边的人敏锐察觉了她的动静，凑过来查探情况。“别害怕”、“这里是医院”、“你还记得多少？”她在两人的搀扶中坐起身，不知道要怎么复述发生的事，只吐出一句含糊其辞的“有怪物”，其中穿西装的女人——现在想来应该是辅助监督——嘟哝着说“果然看到了”，又安慰她道，“已经没事了。”
“是……吗？”
“不用担心。”西装女人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解释，“是有一些异常，不过已经解决了。但为了你今后的正常生活，我们要先对你进行一些小小的检查。”
她身旁的男人向病床走了一步，栗原春知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他正要动手，门外忽然探进来半个身体。
“啊，这不是那个……”
栗原春知望向病房门口。那是个白发少年，个很高，高到医院的门框都显得逼仄了。他的肩因此微微勾下一些，上半身松弛地靠在门板上。这动作使他脸上那副有点滑稽的圆墨镜稍稍下滑，露出一小半湛蓝色的眼睛。有那么几秒他没有说话，栗原春知和他对视着，忽然意识到他正在“辨认”什么。
她蓦地紧张起来——为什么这么看着她，他认识她？什么时候，在学校的会场吗？该不会是要指责她忘恩负义了吧？那种时候命都要没了，她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实在不行道个歉——
“……算了。”那少年又好像对她完全没兴趣了，转而问西装女人，“硝子呢？”
“应该在五楼的病房……真是难得一见啊五条君？竟然会来售后。”
“谁耐烦做这个啊？还不是杰说这次伤重的学生比较多……我去找他们，这边你处理吧。”
辅助监督对他这种倨傲随意的态度习以为常，见栗原春知如临大敌的神色，又露出一种“见怪不怪”的表情——谁叫那是五条悟呢。寻常的咒术师被六眼这样盯着都有压力，何况一个高中生。她有着在消除记忆前尽力缓解受害者心理阴影的责任心，于是安抚地拍了拍栗原春知的手，温声问：“被他吓到了？”
“不，我只是……”栗原春知有些心虚，“他是谁啊？”
辅助监督使了个眼色，示意身旁的咒术师继续之前的动作。为免少女太过抵触，她决定分散她的注意，于是接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
“嘛……他姓五条，五条悟君。赶到学校救了大家的人就是他。”
“可他好像……”
“和你差不多大，是吗？虽然确实让人惊讶……有时候实力和年龄就是没什么关系呢。”
眼皮越来越沉重，声音听来也缥缈不定了。栗原春知强忍着浓重的困意，还想再多问些细节。
“那他有说些什么吗？”
“五条君那样的性格，大概也就是「无聊」之类的话吧……栗原同学很困吗，要不要先睡一觉？等你醒来一切就恢复原样了，什么都不会留下的。”
她的语气透出柔和的怪异。栗原春知倒回病床，意识在咒语般的劝慰中涣散，最终沉入眠海。
##
很显然，术式失效了。
栗原春知没有忘记任何事，病房电视播放的新闻却告诉她樱都高中出了车祸事故。侧翻倒地的气罐车、被撞得扭曲的校园大门，还有“气体泄漏导致部分师生出现幻觉”的报导把“怪物”的存在完全抹消了。昏迷前西装女人的话她隐约能猜到意思，这么些年小说动画也没少看。即使没有咒术的常识，前两天的经历也足够她作出判断——这世上存在“怪物”，也存在专门处理它们的人，只是她以前只能看到最低级别的“线”而已。
可是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守在病房的女人已经离开了，而且自己去说这种事——“你们的魔法失效了，我完全没忘记”——好像也有点奇怪。思来想去，她按响床头的呼叫铃，等来的只有医生护士和一份口头的出院通知。
因为是校园内发生的事故，医药费都由樱都高中负担。所有住院的师生不需要清缴费用，办好手续就能离开。这两日陆陆续续有家长来接孩子回家，除了仅剩的几人昏迷不醒，楼层都清空得差不多了。栗原春知走在医院空荡的走廊上，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通知栗原刚。她甚至不记得栗原宅的管家电话是多少。
倒不是栗原刚绝情——再怎么偏心，给她留个看护还是能想到的。然而栗原春知身为咒灵的亲见者，第一时间就被隔绝起来“留院观察”。咒术师为了避免行事被常人看见，家长们请来的看护也只得等到规定的时间后才能入院，通知的责任就转移到了院方。栗原春知的手机在事故中丢失，又还没完全适应栗原家的富人生活，第一反应仍然是主动联系父亲。
……美沙子应该也住院了吧？
如果她先于她出院，登记册上一定留有栗原家的信息。如果没出院那就更方便了，和他们一起回去就行。栗原春知往导医台走去，为自己随机应变的生存能力生出一点小小的雀跃。窗外是什么气味？青草、泥土，昨天下过雨吗？今天的太阳倒是不错，这周末天气要还是这么好，不如叫荣仓一起出来玩好了。她转回本部了荣仓却忙起排练了，她们都没聚过呢……话说回来，好不容易把台本搬上舞台了又出这种事，她应该很沮丧吧？但那也比丢了命好。
栗原春知攥一下手——把荣仓理惠从祭台上拽下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真是难以置信，她居然会救人，还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虽然后来有点没道德……她好歹算做了件好事嘛！而且那个五条悟又没受伤，看样子也没追究她的意思。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直到此时，劫后余生的喜悦才真切地落于实处。栗原春知连步子都轻快了些，还有点得意，以至于连抛在脑后很久的事也一起翻了出来——要是那家伙知道，一定惊讶死了。说什么“春知遇到危险肯定是第一个跑的人”，她也是能克服本性的。不然有时间还是回表演部看看，说不定……
少女的脚步又慢下来。
过去一年了。一开始是每天，“你在吗？”、“到底去哪儿了呀？”、“起码给我留个电话嘛”，然后是每星期，“不是说办完事就回来吗？”、“你不会真的是鬼吧？被人收掉了吗？”、“说话不算话”、“我要回本部了，我走了哦？”，晴天、暴雨、大风，叶子从繁密凋零到只剩枯枝，她再也没听到回应。转回本部、学业加重，变成偶尔才想到去看一眼。年初学校改造，整个花坛都被拆掉之后，这件事在她心里算是画上了句点。
已经结束了。
她交到了朋友，真不真心另说，至少在这种踩低捧高的富人学校能有个靠山。栗原美沙子时不时还会找她麻烦，没关系，她也处理得过来。顺利舒适的生活——这本来就是她的目标。他的出现才是意外。她最讨厌意外。
栗原春知往走廊尽头走。夏天快到了，风提前带来燥热的烦闷。地砖、墙壁、天花板，到处都是单调的白色，医院里难得的寂静也不能让她心宁，反而将孤独感扩散到每一个角落。她无聊得数地砖，从这里到导医台，一块、三块、六……
“这是你的东西吗？”
栗原春知抬头。
前面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男生。白色T恤、黑色长裤，披着对男性的一般标准里长得有点过分的头发。他手里拿着一个卡片大小的淡绿色塑料壳，栗原春知一眼认出那是她学生证的保护壳。
“啊，那是——”
她还以为掉在礼堂了呢！
栗原春知跑前几步，刚要去拿，他却把手向后一撤，看着学生证道：“栗原，”
他比她高得多，举着卡片，好像在对证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目光又移到她的脸上，没念完的名字随之落下。
“……春知。”
像被羽毛扫过，引起轻而缓地颤动。栗原春知不知怎么，他不说话，她居然也不敢有动作了。
“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是……那个，谢谢。”她赶忙道谢，“我还以为找不到了……你在医院捡到的吗？”
他不置可否，只看着她。栗原春知感觉他笑了一下，但看看眼睛和嘴角，又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就算有，那也绝不意味着……开心。他把学生证递给她，没再说别的，转身走了。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一遭实在奇怪，对着他离开的方向嘟囔。
“什么啊，这个人……”
这个人……
是你啊。
栗原春知坐在黑暗中，之前虚浮的视线聚焦起来，转向窗外。一节一节、一幕一幕，终于捋到这里。初夏的天光浮出记忆，令她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怀念的情感。
原来是你。
原来我确实……早就见过你。
栗原财团的工作并不轻松，黑崎弘一忙加班加点也是常事。栗原春知没有开灯，径自走到沙发前坐下，窗外透进的光亮勉强能在电视屏幕上映出她的脸——那是一张没有任何情绪的脸。微笑，哭泣，佯作可怜，她很擅长做出各种各样精准的表情。然而没有了表演的必要，肌肉也就不再牵引五官。她只是安静坐着。
什么地方会有更多的咒术师？她仔细回忆，能想起来的信息很少。最准确的回答当然是几所咒术高专，但入教许久，因为不想牵扯太深、夏油杰也没有强迫的意思，她只掌握了基本的信息。这几个地方在哪里？她不知道，或者看到过却没放在心上。在今天之前，她以为在反派头子的眼皮子底下去找他们是她绝对不会做的蠢事。
那就换个思路好了，咒术师会为了咒灵出任务，什么地方会有更多的咒灵？虽说有人的地方负面情绪就不会少，但总能分成三六九等。游乐园首先排除——毕竟它的本职是制造快乐。以此类推，饭店、影院，一切还算正当的娱乐场所都不在考虑范围内。学校和办公大楼要分具体情况。她没有时间调查哪家学校升学压力更大，校园氛围更恶劣，也没精力去了解哪家会社职场压迫最严重。更别提这些地方想要进去还得想办法弄到工作证。至于暗地里的那些肮脏行业——本来就是想活命，在此之前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未免得不偿失。能够出入自由，又聚集了最多的痛苦、伤心和怨恨的地方就只有医院。
咒术届监测着全国上下的咒灵异动，东京更是重中之重。越大的医院聚集的人越多，这些片区负担的监测任务、划分的“窗”也更多。解决了这一条，思绪跳到下一个问题——她要怎么从一群人中找到“窗”，告诉他们座敷童子的消息？特级咒灵加上夏油杰，这样的消息应该足够吸引他们出手，她又要怎么让他们相信呢？而且她不能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一副叛逃样直接投入他们的阵营。如果咒术师不能……杀掉他……
栗原春知打了个冷颤，这个念头仅是在脑海中闪过都让她吓了一跳。被迫加入盘星教后她考虑过很多脱离的办法，包括转投咒术师一方，但“杀掉夏油杰”这种想法还是第一次出现。它是一个笔画，落在纸上的刹那她就能凭残缺的部分窥见全貌，接下来无论她试图走去哪个方向，最终都会归于它收束的折横。
太离谱了。离祭祀只剩下六天，连一套基本的锻炼计划都完不成，杀他就是异想天开，倒不如试试逃跑，反正她也不在乎栗原家其他人的死活。藏在这些劝告之下的则是另一套飞速运行起来的推演——特级咒灵没有那么好收服。座敷童子很狡猾，记载的几次现世都机敏脱逃。它喜欢长久地蛰伏、利用人心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尽量避免战斗，不代表它在战力上能被小觑。樱都对外宣称无人伤亡的消息只有一半是对的。媒体不知道有几个学生昏睡半月才苏醒，那些腐烂的血肉、骨折的手脚都被咒高派来的人治好了。
至于盘星教，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座敷童子非常相似。夏油杰不是一个冒进的人，咒术师们三番两次没能抓住他不仅是因为他实力强劲，还有他很少正面与他们对敌的原因。在与咒术师有一战之力前，更重要的是聚集更多的诅咒师、收服更强劲的咒灵。如今他非要等到祭祀，一是怕座敷童子逃跑，二是想趁它吞噬祭品疏于防备时出手。只对付一个咒灵也许还不成问题，但如果还要对付咒术师呢？尤其是那个五条悟，他能来的话……
栗原春知的视线飘到电视屏幕上。
说到底，她对这个计划的把握连1%都没有。五条悟究竟有多强？少年时期的同窗之谊会不会让他对夏油杰手下留情？她开始重构当年座敷童子的诅咒被破除的情形，可无论怎么回想都只有一个瞬间。一道突如其来的亮光、好像太阳在面前爆炸一般刺眼。黑暗无所遁形，整个世界都遽变成白色，她一度以为自己瞎了。发作的耳鸣又带起剧烈的头痛，她直接昏了过去——这就是她所体会过的五条悟的实力。
先恢复的是听觉。“毕竟她在诅咒的中心”、“幸亏五条君及时赶到”、“一瞬就结束了”、“还得招架记者呢”……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只能大致推断出解决了怪事的人姓五条。再睁开眼，她没有瞎，视力也没有受损。等待在病床边的人敏锐察觉了她的动静，凑过来查探情况。“别害怕”、“这里是医院”、“你还记得多少？”她在两人的搀扶中坐起身，不知道要怎么复述发生的事，只吐出一句含糊其辞的“有怪物”，其中穿西装的女人——现在想来应该是辅助监督——嘟哝着说“果然看到了”，又安慰她道，“已经没事了。”
“是……吗？”
“不用担心。”西装女人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解释，“是有一些异常，不过已经解决了。但为了你今后的正常生活，我们要先对你进行一些小小的检查。”
她身旁的男人向病床走了一步，栗原春知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他正要动手，门外忽然探进来半个身体。
“啊，这不是那个……”
栗原春知望向病房门口。那是个白发少年，个很高，高到医院的门框都显得逼仄了。他的肩因此微微勾下一些，上半身松弛地靠在门板上。这动作使他脸上那副有点滑稽的圆墨镜稍稍下滑，露出一小半湛蓝色的眼睛。有那么几秒他没有说话，栗原春知和他对视着，忽然意识到他正在“辨认”什么。
她蓦地紧张起来——为什么这么看着她，他认识她？什么时候，在学校的会场吗？该不会是要指责她忘恩负义了吧？那种时候命都要没了，她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实在不行道个歉——
“……算了。”那少年又好像对她完全没兴趣了，转而问西装女人，“硝子呢？”
“应该在五楼的病房……真是难得一见啊五条君？竟然会来售后。”
“谁耐烦做这个啊？还不是杰说这次伤重的学生比较多……我去找他们，这边你处理吧。”
辅助监督对他这种倨傲随意的态度习以为常，见栗原春知如临大敌的神色，又露出一种“见怪不怪”的表情——谁叫那是五条悟呢。寻常的咒术师被六眼这样盯着都有压力，何况一个高中生。她有着在消除记忆前尽力缓解受害者心理阴影的责任心，于是安抚地拍了拍栗原春知的手，温声问：“被他吓到了？”
“不，我只是……”栗原春知有些心虚，“他是谁啊？”
辅助监督使了个眼色，示意身旁的咒术师继续之前的动作。为免少女太过抵触，她决定分散她的注意，于是接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
“嘛……他姓五条，五条悟君。赶到学校救了大家的人就是他。”
“可他好像……”
“和你差不多大，是吗？虽然确实让人惊讶……有时候实力和年龄就是没什么关系呢。”
眼皮越来越沉重，声音听来也缥缈不定了。栗原春知强忍着浓重的困意，还想再多问些细节。
“那他有说些什么吗？”
“五条君那样的性格，大概也就是「无聊」之类的话吧……栗原同学很困吗，要不要先睡一觉？等你醒来一切就恢复原样了，什么都不会留下的。”
她的语气透出柔和的怪异。栗原春知倒回病床，意识在咒语般的劝慰中涣散，最终沉入眠海。
##
很显然，术式失效了。
栗原春知没有忘记任何事，病房电视播放的新闻却告诉她樱都高中出了车祸事故。侧翻倒地的气罐车、被撞得扭曲的校园大门，还有“气体泄漏导致部分师生出现幻觉”的报导把“怪物”的存在完全抹消了。昏迷前西装女人的话她隐约能猜到意思，这么些年小说动画也没少看。即使没有咒术的常识，前两天的经历也足够她作出判断——这世上存在“怪物”，也存在专门处理它们的人，只是她以前只能看到最低级别的“线”而已。
可是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守在病房的女人已经离开了，而且自己去说这种事——“你们的魔法失效了，我完全没忘记”——好像也有点奇怪。思来想去，她按响床头的呼叫铃，等来的只有医生护士和一份口头的出院通知。
因为是校园内发生的事故，医药费都由樱都高中负担。所有住院的师生不需要清缴费用，办好手续就能离开。这两日陆陆续续有家长来接孩子回家，除了仅剩的几人昏迷不醒，楼层都清空得差不多了。栗原春知走在医院空荡的走廊上，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通知栗原刚。她甚至不记得栗原宅的管家电话是多少。
倒不是栗原刚绝情——再怎么偏心，给她留个看护还是能想到的。然而栗原春知身为咒灵的亲见者，第一时间就被隔绝起来“留院观察”。咒术师为了避免行事被常人看见，家长们请来的看护也只得等到规定的时间后才能入院，通知的责任就转移到了院方。栗原春知的手机在事故中丢失，又还没完全适应栗原家的富人生活，第一反应仍然是主动联系父亲。
……美沙子应该也住院了吧？
如果她先于她出院，登记册上一定留有栗原家的信息。如果没出院那就更方便了，和他们一起回去就行。栗原春知往导医台走去，为自己随机应变的生存能力生出一点小小的雀跃。窗外是什么气味？青草、泥土，昨天下过雨吗？今天的太阳倒是不错，这周末天气要还是这么好，不如叫荣仓一起出来玩好了。她转回本部了荣仓却忙起排练了，她们都没聚过呢……话说回来，好不容易把台本搬上舞台了又出这种事，她应该很沮丧吧？但那也比丢了命好。
栗原春知攥一下手——把荣仓理惠从祭台上拽下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真是难以置信，她居然会救人，还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虽然后来有点没道德……她好歹算做了件好事嘛！而且那个五条悟又没受伤，看样子也没追究她的意思。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直到此时，劫后余生的喜悦才真切地落于实处。栗原春知连步子都轻快了些，还有点得意，以至于连抛在脑后很久的事也一起翻了出来——要是那家伙知道，一定惊讶死了。说什么“春知遇到危险肯定是第一个跑的人”，她也是能克服本性的。不然有时间还是回表演部看看，说不定……
少女的脚步又慢下来。
过去一年了。一开始是每天，“你在吗？”、“到底去哪儿了呀？”、“起码给我留个电话嘛”，然后是每星期，“不是说办完事就回来吗？”、“你不会真的是鬼吧？被人收掉了吗？”、“说话不算话”、“我要回本部了，我走了哦？”，晴天、暴雨、大风，叶子从繁密凋零到只剩枯枝，她再也没听到回应。转回本部、学业加重，变成偶尔才想到去看一眼。年初学校改造，整个花坛都被拆掉之后，这件事在她心里算是画上了句点。
已经结束了。
她交到了朋友，真不真心另说，至少在这种踩低捧高的富人学校能有个靠山。栗原美沙子时不时还会找她麻烦，没关系，她也处理得过来。顺利舒适的生活——这本来就是她的目标。他的出现才是意外。她最讨厌意外。
栗原春知往走廊尽头走。夏天快到了，风提前带来燥热的烦闷。地砖、墙壁、天花板，到处都是单调的白色，医院里难得的寂静也不能让她心宁，反而将孤独感扩散到每一个角落。她无聊得数地砖，从这里到导医台，一块、三块、六……
“这是你的东西吗？”
栗原春知抬头。
前面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男生。白色T恤、黑色长裤，披着对男性的一般标准里长得有点过分的头发。他手里拿着一个卡片大小的淡绿色塑料壳，栗原春知一眼认出那是她学生证的保护壳。
“啊，那是——”
她还以为掉在礼堂了呢！
栗原春知跑前几步，刚要去拿，他却把手向后一撤，看着学生证道：“栗原，”
他比她高得多，举着卡片，好像在对证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目光又移到她的脸上，没念完的名字随之落下。
“……春知。”
像被羽毛扫过，引起轻而缓地颤动。栗原春知不知怎么，他不说话，她居然也不敢有动作了。
“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是……那个，谢谢。”她赶忙道谢，“我还以为找不到了……你在医院捡到的吗？”
他不置可否，只看着她。栗原春知感觉他笑了一下，但看看眼睛和嘴角，又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就算有，那也绝不意味着……开心。他把学生证递给她，没再说别的，转身走了。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一遭实在奇怪，对着他离开的方向嘟囔。
“什么啊，这个人……”
这个人……
是你啊。
栗原春知坐在黑暗中，之前虚浮的视线聚焦起来，转向窗外。一节一节、一幕一幕，终于捋到这里。初夏的天光浮出记忆，令她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怀念的情感。
原来是你。
原来我确实……早就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