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菅田真奈美忽然坐直，刚才还规避的视线扫向他们。这个问题显然也在她意想之外。夏油杰是刚刚才做出了这个决定——是看到她，他才想到了这个办法。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瞬间，栗原春知已经找到了替代品。
“还有……浅井太太吧。”
“春知忘了吗？”夏油杰提醒她，“座敷童子没有收下她。”
对，是她忘了。正是因为浅井太太“不合格”，她才会失去孩子、诅咒丈夫和自己。
“那还有……村民，他们说过会出去进货……
“或者……教里不是还有其他人……”
那些捐不出钱的、不能再作为咒灵的培养皿的，能代替她的人有很多吧？随便找一个都可以。栗原春知仍然在找开脱的办法，这一切进行的同时，她又仿佛身处雾霭之中，言语只凭本能控制。夏油杰不为所动，沉静地注视着她，像要把每一个表情变化都拓印在眼里。
直至此刻，断裂的思维才又重新衔接起来。栗原春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祭品这个词的分量——如此沉重、可怖，重到她下意识地逃避它砸落在地时掀起的惊恐，好像只要不去想，它就不会发生。但在她抛出的一个又一个“备选方案”里，它又轻得如此缥缈。他人的生命于她就是如此廉价，比货品值不了几个钱。只要能保全自己，她的所作所为和那些村民不会有多大区别。
你还想找谁？让谁来替代你，走上那座祭台？
栗原春知知道他隐藏在背后、没有问出的问题，也看得出他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嘲弄——她所有的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她想说话，一张嘴下巴也开始发抖。但心中涌起的并非歉疚，反而是咬牙切齿、快要将喉咙磨出血腥味的愤恨。
凭什么？
你杀了这么多人，就因为他们没有术式、就因为是你认为的猴子，被碾得连骨头都不剩。现在你却反过来要审判我？倘若我要被捆上绞刑架，你又应该在哪里？难道不该是比我更深的地狱，更滚烫的恶火中吗？她的手不知不觉抓紧了他，尽管他正是施以恐惧的人，栗原春知仍然试图从这个动作中获得一点鼓慰——通过能将他的手指都攥到疼痛的力道。夏油杰垂眸看了一眼被捏到充血发红的指尖，没有挣开。
“那么不信任我吗？只需要躺在那里，没什么危险吧。”顿了顿，他又道，“拒绝也可以。只要春知说‘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栗原春知松开手。
紧密贴合的皮肤分开，被空气激起细密的凉意。原来她出汗了吗？那样潮湿的温热想必不会来源于夏油杰——他根本就是没有汗腺的冷血动物。她催促自己尽快答复，就如他所说，拒绝就好。他已然收敛起了笑意——诚然这不是一副亲切的姿态，但也并不轻浮。或许这一次也和以前一样，只是吓唬她呢？他正以认真的、几乎可以算作诚恳的语气向她许诺，她大可以相信他的诚恳。
只要她愿意相信。
“……没关系。”栗原春知违心道，“我会去的。”
##
离开盘星教时，天已经晚了。这一番不算长的对话结束，天际沉积出一条朦胧的色带。一周前他们离开村庄也恰好是这个时间，脱离城市浑浊的空气、从高空看去，那种颜色很接近彩虹。它更柔和、更朦胧，肉眼只能分辨出互相侵扰的红、绿、黄，像被一柄刷子轻轻扫开，边界模糊进淡粉色的天空里。
浅井太太正是站在这样的天空下目送他们。一个病弱的女人把身强体壮的丈夫推为祭品本来难以说服其他人，但她在接连的惊吓中沦为沉默的人偶，默许夏油杰“摔断”了浅井先生的腰椎。刚刚瘫痪的壮年男人，不趁他还没被拖成一具行尸走肉就拿去献祭，在这座村落里还能干什么呢？而且浅井太太的仇恨合情合理，出去绑人又费心费力。村民们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准备仪式。
无论祭品的来源是哪里，祭祀总还是有的。如果是临时进村的游客被吞噬，即使达到了座敷童子要求的数量，村民仍会举行一次简单的祭祀。“仪式是很重要的，对咒灵和咒术师来说也是”，夏油杰这样向栗原春知解释。神秘恐怖的大型仪式永远是负面情绪的优质来源，规律的集会也是巩固恐惧、建立威信的好办法——正如他统治盘星教。而对于术师，咒语和手势多少能起到引导与聚集咒力的作用。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越复杂困难能起到的作用也越强。
“除非是强到离谱的人才会直接施术……像这样。”他对着远方青黑的山脊线伸出右手——就只是平摊着，“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把这里夷为平地。”
栗原春知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尽管他的语调非常平静。
“您是离谱的那种类型吗？”
“还差得远呢。”夏油杰笑一下，“但是有人能做到。”
这个人很好猜，看他似乎也不抵触，她于是试探着问：“是那个……五条悟？”
栗原春知又看看山影。白日里清晰可见的沟壑与凋枯的树林都逐渐隐没，变成一片连绵的漆黑。它是开放的——边界没有把村庄围在其中，但光是伫立在那里，就好像能隔断和外界的所有交流。她很难想象它们凭空消失的样子。
“有那么夸张吗……”
夏油杰不否认，也不肯定。直到天色昏暗得快分辨不出山形了，他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话。以至于栗原春知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回答她。
“有啊。”
这一句也轻得只能算呢喃。
“……强到令人讨厌的地步。”
栗原春知终于在街口停下。
晚上八点，东京正是最拥挤、最热闹的时候。车流和高楼大厦的灯光使得天空永远不会黯淡，总是泛着怪异的深红色。驻足的几分钟内，她能听到十几句不同口音、不同声调的咒骂。“混蛋”、“去死”、“只知道剥削人的家伙”、“这种公司怎么还不倒闭啊？”、“你居然敢出轨！”、“那种人也能当明星？”、“真希望你死掉算了！”。她站在斑马线前，红绿灯变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动作。往这个方向一直走，是黑崎弘一的公寓。向左则是栗原家。而去盘星教，她需要回头坐地铁，到站后如果不打车，还要走很长很远的路才能看到大门。
“我会给你幸福的。”黑崎弘一的誓言又俗套又土气。他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所感染，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危机。那是一种难以言说且不被承认的直觉——他不了解——至少不够了解栗原春知。黑崎弘一把问题归因于栗原家，决定用安全感来捍卫这段爱情，所以有了这一场提前的求婚。栗原春知理所当然地流下了眼泪，但这次不是伪装。
她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命运如此恶劣地开她的玩笑，兜兜转转竟然落到被她辜负的“救命恩人”手里，他还成了反派；不理解黑崎弘一偏偏在她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许下诺言，让她对“幸福”又惶恐又质疑；不理解她的“恶”值得这样的报应，而等待死刑的过程甚至比死刑本身更让她煎熬。黑崎弘一以为她是感动得流泪，所有人都这么以为。只有栗原春知知道，她是在害怕。
必须做出选择了。一个迷路的人站在十字街头，选哪个方向都和赌博无异——她只有一次机会。丢盔弃甲求一个宏观地仇恨着人性的家伙原谅，或是以微弱到忽略不计的能力去反抗，成功的几率都很低。即使如此，她也必须选择。何况今天与夏油杰的对话更令她感到时间紧迫。
栗原春知向前走了一步。
地面上有已经被踩得发灰的口香糖，从马路那边飞过来的塑料袋，喝了一半就被泼得到处都是的饮料。看地面——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虽然地面上也一样脏，但奇奇怪怪的线很少。在樱都事件能见到咒灵之后，她变本加厉地贯彻起这条生存准则，这样的姿势也使她看起来更柔顺。久而久之，世界好像就只有眼前那一小块地面这么大，视线之外的声音和风景她也都不关心。然而只要抬头——
颈椎不适应这样猛力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牵响。目之所及霎时挤满了丑陋的怪物，路灯上，店招下，人的头顶、肩膀、背后。高压力、高物价，越来越尖锐的社会矛盾。全国最繁华的城市也聚集着最恶劣的情绪和最凶恶的咒灵，以及……最优秀的咒术师。
又一次绿灯亮起，栗原春知跟着人群走向马路对面。
我做出了我的选择，她心想，不管是身份还是我的性命。你以为我会坐以待毙，或者对你卑躬屈膝地讨饶吗？不，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不仅不会成为诅咒师，也不会信任你。我的确屈从于命运——
但那也是我选择的命运。
##
“……您吓唬她干什么呢。”
从尴尬到惊诧，菅田真奈美总算在栗原春知走后松了口气。夏油杰摩挲着指尖，许久才反问道：“你觉得我只是吓唬她吗？
“看得出来吧，春知从来没有把我们当成‘家人’。来了这么久了，能力和想法还和外面那群人一样……实在做不了什么贡献，性命也算是其中之一。”
他显出些不耐烦的神色，好像忍到今天已经是极限、现在就想把栗原春知咒杀了事。过一会儿又意兴阑珊，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一只猴子而已，杀掉也没什么可惜的。”
“还有……浅井太太吧。”
“春知忘了吗？”夏油杰提醒她，“座敷童子没有收下她。”
对，是她忘了。正是因为浅井太太“不合格”，她才会失去孩子、诅咒丈夫和自己。
“那还有……村民，他们说过会出去进货……
“或者……教里不是还有其他人……”
那些捐不出钱的、不能再作为咒灵的培养皿的，能代替她的人有很多吧？随便找一个都可以。栗原春知仍然在找开脱的办法，这一切进行的同时，她又仿佛身处雾霭之中，言语只凭本能控制。夏油杰不为所动，沉静地注视着她，像要把每一个表情变化都拓印在眼里。
直至此刻，断裂的思维才又重新衔接起来。栗原春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祭品这个词的分量——如此沉重、可怖，重到她下意识地逃避它砸落在地时掀起的惊恐，好像只要不去想，它就不会发生。但在她抛出的一个又一个“备选方案”里，它又轻得如此缥缈。他人的生命于她就是如此廉价，比货品值不了几个钱。只要能保全自己，她的所作所为和那些村民不会有多大区别。
你还想找谁？让谁来替代你，走上那座祭台？
栗原春知知道他隐藏在背后、没有问出的问题，也看得出他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嘲弄——她所有的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她想说话，一张嘴下巴也开始发抖。但心中涌起的并非歉疚，反而是咬牙切齿、快要将喉咙磨出血腥味的愤恨。
凭什么？
你杀了这么多人，就因为他们没有术式、就因为是你认为的猴子，被碾得连骨头都不剩。现在你却反过来要审判我？倘若我要被捆上绞刑架，你又应该在哪里？难道不该是比我更深的地狱，更滚烫的恶火中吗？她的手不知不觉抓紧了他，尽管他正是施以恐惧的人，栗原春知仍然试图从这个动作中获得一点鼓慰——通过能将他的手指都攥到疼痛的力道。夏油杰垂眸看了一眼被捏到充血发红的指尖，没有挣开。
“那么不信任我吗？只需要躺在那里，没什么危险吧。”顿了顿，他又道，“拒绝也可以。只要春知说‘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栗原春知松开手。
紧密贴合的皮肤分开，被空气激起细密的凉意。原来她出汗了吗？那样潮湿的温热想必不会来源于夏油杰——他根本就是没有汗腺的冷血动物。她催促自己尽快答复，就如他所说，拒绝就好。他已然收敛起了笑意——诚然这不是一副亲切的姿态，但也并不轻浮。或许这一次也和以前一样，只是吓唬她呢？他正以认真的、几乎可以算作诚恳的语气向她许诺，她大可以相信他的诚恳。
只要她愿意相信。
“……没关系。”栗原春知违心道，“我会去的。”
##
离开盘星教时，天已经晚了。这一番不算长的对话结束，天际沉积出一条朦胧的色带。一周前他们离开村庄也恰好是这个时间，脱离城市浑浊的空气、从高空看去，那种颜色很接近彩虹。它更柔和、更朦胧，肉眼只能分辨出互相侵扰的红、绿、黄，像被一柄刷子轻轻扫开，边界模糊进淡粉色的天空里。
浅井太太正是站在这样的天空下目送他们。一个病弱的女人把身强体壮的丈夫推为祭品本来难以说服其他人，但她在接连的惊吓中沦为沉默的人偶，默许夏油杰“摔断”了浅井先生的腰椎。刚刚瘫痪的壮年男人，不趁他还没被拖成一具行尸走肉就拿去献祭，在这座村落里还能干什么呢？而且浅井太太的仇恨合情合理，出去绑人又费心费力。村民们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准备仪式。
无论祭品的来源是哪里，祭祀总还是有的。如果是临时进村的游客被吞噬，即使达到了座敷童子要求的数量，村民仍会举行一次简单的祭祀。“仪式是很重要的，对咒灵和咒术师来说也是”，夏油杰这样向栗原春知解释。神秘恐怖的大型仪式永远是负面情绪的优质来源，规律的集会也是巩固恐惧、建立威信的好办法——正如他统治盘星教。而对于术师，咒语和手势多少能起到引导与聚集咒力的作用。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越复杂困难能起到的作用也越强。
“除非是强到离谱的人才会直接施术……像这样。”他对着远方青黑的山脊线伸出右手——就只是平摊着，“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把这里夷为平地。”
栗原春知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尽管他的语调非常平静。
“您是离谱的那种类型吗？”
“还差得远呢。”夏油杰笑一下，“但是有人能做到。”
这个人很好猜，看他似乎也不抵触，她于是试探着问：“是那个……五条悟？”
栗原春知又看看山影。白日里清晰可见的沟壑与凋枯的树林都逐渐隐没，变成一片连绵的漆黑。它是开放的——边界没有把村庄围在其中，但光是伫立在那里，就好像能隔断和外界的所有交流。她很难想象它们凭空消失的样子。
“有那么夸张吗……”
夏油杰不否认，也不肯定。直到天色昏暗得快分辨不出山形了，他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话。以至于栗原春知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回答她。
“有啊。”
这一句也轻得只能算呢喃。
“……强到令人讨厌的地步。”
栗原春知终于在街口停下。
晚上八点，东京正是最拥挤、最热闹的时候。车流和高楼大厦的灯光使得天空永远不会黯淡，总是泛着怪异的深红色。驻足的几分钟内，她能听到十几句不同口音、不同声调的咒骂。“混蛋”、“去死”、“只知道剥削人的家伙”、“这种公司怎么还不倒闭啊？”、“你居然敢出轨！”、“那种人也能当明星？”、“真希望你死掉算了！”。她站在斑马线前，红绿灯变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动作。往这个方向一直走，是黑崎弘一的公寓。向左则是栗原家。而去盘星教，她需要回头坐地铁，到站后如果不打车，还要走很长很远的路才能看到大门。
“我会给你幸福的。”黑崎弘一的誓言又俗套又土气。他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所感染，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危机。那是一种难以言说且不被承认的直觉——他不了解——至少不够了解栗原春知。黑崎弘一把问题归因于栗原家，决定用安全感来捍卫这段爱情，所以有了这一场提前的求婚。栗原春知理所当然地流下了眼泪，但这次不是伪装。
她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命运如此恶劣地开她的玩笑，兜兜转转竟然落到被她辜负的“救命恩人”手里，他还成了反派；不理解黑崎弘一偏偏在她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许下诺言，让她对“幸福”又惶恐又质疑；不理解她的“恶”值得这样的报应，而等待死刑的过程甚至比死刑本身更让她煎熬。黑崎弘一以为她是感动得流泪，所有人都这么以为。只有栗原春知知道，她是在害怕。
必须做出选择了。一个迷路的人站在十字街头，选哪个方向都和赌博无异——她只有一次机会。丢盔弃甲求一个宏观地仇恨着人性的家伙原谅，或是以微弱到忽略不计的能力去反抗，成功的几率都很低。即使如此，她也必须选择。何况今天与夏油杰的对话更令她感到时间紧迫。
栗原春知向前走了一步。
地面上有已经被踩得发灰的口香糖，从马路那边飞过来的塑料袋，喝了一半就被泼得到处都是的饮料。看地面——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虽然地面上也一样脏，但奇奇怪怪的线很少。在樱都事件能见到咒灵之后，她变本加厉地贯彻起这条生存准则，这样的姿势也使她看起来更柔顺。久而久之，世界好像就只有眼前那一小块地面这么大，视线之外的声音和风景她也都不关心。然而只要抬头——
颈椎不适应这样猛力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牵响。目之所及霎时挤满了丑陋的怪物，路灯上，店招下，人的头顶、肩膀、背后。高压力、高物价，越来越尖锐的社会矛盾。全国最繁华的城市也聚集着最恶劣的情绪和最凶恶的咒灵，以及……最优秀的咒术师。
又一次绿灯亮起，栗原春知跟着人群走向马路对面。
我做出了我的选择，她心想，不管是身份还是我的性命。你以为我会坐以待毙，或者对你卑躬屈膝地讨饶吗？不，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不仅不会成为诅咒师，也不会信任你。我的确屈从于命运——
但那也是我选择的命运。
##
“……您吓唬她干什么呢。”
从尴尬到惊诧，菅田真奈美总算在栗原春知走后松了口气。夏油杰摩挲着指尖，许久才反问道：“你觉得我只是吓唬她吗？
“看得出来吧，春知从来没有把我们当成‘家人’。来了这么久了，能力和想法还和外面那群人一样……实在做不了什么贡献，性命也算是其中之一。”
他显出些不耐烦的神色，好像忍到今天已经是极限、现在就想把栗原春知咒杀了事。过一会儿又意兴阑珊，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一只猴子而已，杀掉也没什么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