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优人看了看手表。从她进拉面店起,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隔着烟气,人群像在相机里拉了慢门,走出一点虚影。靠窗坐着的栗原春知几乎静止,玻璃给她套上一层商品展示般的透明罩子。明明他已经迟到了,她却不焦急。不拿手机确认时间和信息,也不东张西望,只偶尔喝一口茶。对于一个命在旦夕向他们求助的人来说,沉稳得有点过分。

    见面地点是他确定的,由桃沢——他的辅助监督传达给栗原春知。昨晚接到那通电话时他们正在聚餐,桃沢的表情从茫然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比外面的led灯招牌还变幻莫测。说到一半她扯来旁边的菜单,左手在捉襟见肘的空白处写上歪歪扭扭的“座敷童子”。森优人懒得打哑谜,直接探身拿过她的手机。电话那头对这边突然换了个人没什么不适应,又耐心重复了一遍。

    这消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座敷童子虽登记在册,相较于其他的特级却不那么引人注目。一是现世频率极低,有时咒术师轮换两代了都没见过它踪迹。二是它很“温柔”——尽管用这种词来形容一个咒灵有些奇怪。座敷童子很少大张旗鼓地制造什么血腥现场,有幸还能找到尸骸的死者往往面容安详,仿佛只是做了一场美梦。它的成因也令人困惑——人类竟然会对传说中的福神产生恐惧,诞生出这样的怪物。

    森优人没有轻信:“都是祭品了,你还能自由行动?”

    “因为我是‘自愿’的,也可能他不认为我有本事逃脱或者反抗吧……不过,我不确定他有没有派人跟着我,至少到现在我还没发现。”

    明明是在讲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语气却平淡得好像事不关己。他直觉这些话并非作假,想了想,还是决定会会这位“祭品小姐”。

    “明天见一面吧,时间和地址等会儿桃沢发你。”

    桃沢闻言三两下把碗里的饭菜扒拉干净,从包里拿出电脑,轻车熟路地申请个人信息查询权限,再三催四请地拜托相关人员审批。他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着,随手把名字输入百科网站。出乎意料的,弹出了不少令他意外的新闻。

    森优人扫视一圈周围,没有发现眼熟的诅咒师和蠢蠢欲动的咒灵。再观察下去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掐灭烟头,朝着拉面店走去。

    “没想到盘星教的干部里还有栗原财团的大小姐。”

    他在栗原春知对面坐下,不等她说话,先打了招呼。

    “森优人,咒术师。”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后,他开门见山,“夏油可不会对非咒术师心慈手软。你要是没什么身份,现在应该已经被打晕了等着送去咒灵嘴里了。”

    栗原春知没感觉被冒犯。隐瞒没什么意义,调查她的身份也正常。但求助于人,对方又是正派,她还是想把话说得好听点。组织语言的间隙,森优人点了一份拉面和几样小食,转手把菜单递过来。见她推拒,又递回给店员。烟味随着动作散开,她忍住没有咳嗽。

    “我算不上干部。咒力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他们策划的恐怖事件我参与不了,能做的事情只有骗钱。”说到这里,她自嘲道,“到目前为止,只骗到了栗原家的钱。”

    森优人瞥她一眼:“没什么利用价值所以想丢掉?”说罢又否决这个猜想,“没必要吧,我看栗原财团离山穷水尽还早着呢。”

    店员端来拉面和小食,食盘在桌面一字排开。两人心照不宣地暂停交谈。等店员走远了,森优人看她欲言又止,耸一耸肩,卷了两筷子面埋头狼吞虎咽。

    昨晚查到的新闻多是八卦——财团继承人的私生活向来是媒体关注的重心,栗原女士也不例外。顶着父母的反对嫁给一个不入流还带着孩子的穷男人的行为在当年的金融界掀起轩然大波,长枪短炮对准了这对父女,最后却偃旗息鼓。原因无他——有妻子保驾护航,栗原刚对媒体“软饭男”的冷嘲热讽安之若素,还乐得扮演“贤夫”。栗原春知也不像其他财团新闻里喜欢搏出位的私生子女们,生活简单到无趣。时间久了,只有栗原美沙子隔三差五会闹出些没新意的纨绔绯闻。

    这位半路进门的大小姐就是天性温和、不爱惹是生非——这个可能性在接到昨晚的电话后他就存疑。回推到提供桃沢联系方式的丸山那里,她能随便撞见一个“窗”也太过巧合。如果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那她不但不安分,还机敏大胆。如果是假的……

    夏油杰还没有刻意设局围剿咒术师的先例。可谁能保证他不会突然发难呢?

    一碗拉面很快见底。他心想或许该由自己开启话题。然而还未开口,栗原春知就迟疑着提起了另一桩陈年旧事。

    “樱都高中的咒灵事件,你们咒术师应该有印象吧?”

    森优人抬头。桌对面的女人盯着餐盘,显然是在回忆。

    “我是那里的学生,事件之后,记忆也没有消除。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记录的,总之……

    “明明在校庆演出,我却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死了一样沉睡着。礼堂变得很可怕,我想逃跑,怎么也跑不出去。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救我,他却说了一大堆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还让我留在诅咒的中心。

    “我那个时候很小,又没有见过咒灵。害怕也是正常的吧?所以我拼命甩开他,还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出院后没有人责怪我,我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结果前阵子我发现……”

    栗原春知忽然笑了一下,脸上呈现一种混杂着嘲讽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很难在其中找到作伪的痕迹。

    “那个咒术师就是他。”

    森优人把拉面碗推到一边。

    咒术师一年要救的人数不胜数,说难听点,遇到的白眼狼根本没完没了,能不能记住她都未可知。更何况这种理由听起来是那么的……滑稽。再说那家伙性格有这么小气吗?

    “你不会是想说……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报复你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她并不多解释,把这段旧事放到一边,直奔主题,“我听说五条悟先生是最强的咒术师,他有可能来吗?”

    森优人恍然:“你是这个打算啊?”

    见栗原春知没有否认,他嗤笑:“也是,公认的嘛。不过没人告诉你,他们以前还是挚友吗?”

    “您如果有把握抓住夏油杰,我也没有意见。”

    “你的要求可不止‘抓住’。”

    “所以我才希望多上一层保险。”

    两人不约而同,诡异地沉默下来。窗外车流的嘈杂声填满这几秒空白,栗原春知又道:“怎么处置当然你们说了算。我不是什么无辜的人,但以夏油先生对‘猴子’的厌恶,收服咒灵后说不定会再屠一次村。如果座敷童子的术式消失,再怎么偏僻,所有村民离奇失踪或者死亡的事实都很难不被发现。比起保护普通人,更重要的是特级咒灵不能落在诅咒师手里、诅咒的真相也不能被社会所知吧?”

    她抬起头,像新闻照片里一样得体而端庄地微笑着。

    “毕竟,你们是好人嘛。”

    ##

    ——毒女。

    走在昏暗的长廊中,森优人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当了这么多年咒术师,他早就对人性不抱多大的期望。可当真有一个把他们做出的贡献看作理所应当、还拿其他人性命相威胁的家伙站在面前,有几个瞬间他甚至十分共情夏油杰。

    这种人……搞不懂干嘛不直接杀掉,反正手下的冤魂也不差这几个了。

    连日工作的疲乏见缝插针地席卷上来,他在原地站定,指关节用力抵着眉心,试图用疼痛驱散一点困倦。再拿开时,远处模糊的人影在蜡烛微弱的光亮中慢慢靠近。那种悠闲自得的姿态不需要看清也知道是谁。他眨一眨干涩的眼睛,脑海里跳出“他肯定不会有红血丝也不需要用眼药水”的搞笑念头。

    “是优人君啊。”五条悟停下脚步,常年覆着的绷带让人难以察觉他的视线,“来汇报吗?”

    “嗯。”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还不就是那些。”

    “那真是辛苦了。”

    还是轻松愉快的语气和客套的寒暄,森优人却很不自在,努力控制着目光不往他的脸上飘。我必须得到允许——他暗自为自己开脱。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令人恐惧的实力和悠久深厚的家族背景。

    “你看起来很累哦。”

    他突然俯身靠近。森优人条件反射地一挡,才发现五条悟大概是想拍一拍他肩膀。他尴尬地咳一声:“多谢关心……睡一觉就好了。”

    五条悟收回手,看起来并没放在心上:“那优人君就快去汇报吧,早点回去休息。”

    森优人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向长廊深处走去。厌烦和窒息感升腾而起的同时,脸部肌肉已经习惯性地协调出笑容,颈椎也折出一个示意着恭敬的角度——平视是给上位者的优待,他没有仰望金字塔尖的资格。

    他们会说什么?他一如往常,和自己打起赌来。

    “地点已经确认,之前辅助监督也有去查探过一次。”

    “只有夏油杰一个人。”

    “我不认为她有作假的能力。”

    “是,我会通知其他人。在行动之前也不会让咒高方面得知。”

    “曾经是挚友,难免手软”、“大家族之间的博弈”,又或者要“平衡几方势力”。总有他们的理由。蜡烛和木料的香味叠加在一起,合成了某种甜腻而腐朽的气息。他心中涌起一种冲动——转身追出去、抓住五条悟的手臂,令那位众所周知的神之子停留下来接受他的质问。

    你从来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偏偏是这些人统治着我们、为什么你还能忍受?这个世界的创造者难道一分一秒也没有意识到,由这群缩头乌龟站在塔尖、因为一些见不得光的理由把我们当消耗品使用是多么离谱吗?

    浊气从胸腔中沉重地排出。森优人保持着低眉顺眼的姿势告退,终于能站直身体后看向长廊尽头,果然已空无一人。白日的天光形成一道屏障,将内外割成黑白两个空间。他想起栗原春知的形容,不由发笑。好人——有这样的道理吗?身为好人还要像蟑螂一样遮遮掩掩,行迹不存于世,为你们这样的人冒生命危险。

    “所以我也不算过分吧。”

    他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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