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万个黄昏我已独自活过。

    ——《三字言》首发晋江文学城

    2010年七月末,残阳如血。

    胡同阴森吊诡,一道靛蓝慌不择路地逃,影子拖得孤长,像被张血盆大口死死咬着。

    “呼……”

    稚嫩小脸抬起,是个穿着土气对襟衫,千层底布鞋的半大丫头。

    小学毕业暑假,她跟着老师同学挤了二十五个小时沤着汗馊味的绿皮火车,从西南边陲抵达京城参加夏令营,第一天就掉队迷了路。

    她不该到处乱瞧的,被变态怪物盯上了。

    那人,杀过人。

    黄昏溽暑难耐,蝉扯着最后一口气叫唤,女孩儿腿早麻了,喉咙里像点着把野火。

    而怪物远远跟着,脚步悠然,甚至吹了几声口哨。像只毒蜘蛛,捕食之前,先愉快欣赏猎物的徒做挣扎。

    越挣扎,他越有快-感。

    骤然,胡同到了头。女孩儿眼一亮,积攒起全身力气,横穿马路。

    对面街口广场舞震耳欲聋,女孩儿用力拽住身边人衣角乞求:“阿姨,救——”

    那粗壮妇人扭着腰正跳得欢,恶狠狠将不长眼的丫头推搡在水泥地:

    “你丫有病啊? ”

    膝盖磕破了,一只鞋噗通掉进下水道口。

    女孩儿顾不上疼,咬牙迅捷爬起,小小身躯却撞上了一道坚实的胸膛。

    大手将她稳稳搀扶起来,肮脏的地面远了。

    “迷路了? ”

    夜色中浮现的男子面容比夕霞更艳,眼底如染着深切秋意的湖水。

    女孩儿模模糊糊地想:神仙来救我了!

    下一秒,她脏兮兮的小手死死地攥住男子洁白衣襟,指甲几乎抓破织物:

    “叔叔,有坏人跟着我!男的! ”

    男子眼神如鹰隼锐利,迅疾直身四顾,并无所获。

    “别怕,警察叔叔保护你。”

    修长手指掏出一枚带闪闪金徽的皮质证件,亮在小丫头面前:

    【京城西华区公-安局,三支队】

    女孩儿双眼亮了,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

    男子目光柔软,似将她慌张的心置于掌中,像只受惊的小黄鹂鸟,细细安抚她凌乱的羽毛。

    宽大洁净的手心靠近,一方手帕,熨烫得整整齐齐。

    “来,拿着。”

    手帕带着一股淡冷的气味,很好闻。

    半大丫头伸出手比划,稚气声线充满自信:“叔叔,我在那人眼睛里,看到他杀过人!”

    血肉模糊的画面,利刃割开柔嫩肌肤,断裂的雪白手指。慢慢微弱,最后消失在深渊的女孩哀求声……

    男子愈加疑惑,微微侧头。

    “你说的那人,长什么样?”

    她沮丧:“看不清楚……太黑了。”

    “警察叔叔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女孩儿垂下手臂,面上浮起与年龄不符的冷漠:

    “我没有妈妈。”

    “那叔叔送你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男子声线温和。

    女孩冷漠抬头:

    “叔叔,你当我是个大骗子,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对不对?”

    疲倦地站起身,将手帕递回给他:“我走了,谢谢。”

    “等等。”

    高大挺拔的身躯拦住她,凝视片刻,拍了拍丫头细瘦的背脊:“叔叔相信你。”

    脊背划过一道灼热,她下意识抬起头,他脸颊铺设细细的淡青色胡茬,像凛冬苔原。

    她迷路了,再走不出这片苔原。

    女孩儿突然下了决心:

    “警察叔叔,你能不能带我回你家?”

    “?”男子怔住。

    “叔叔,我没有家了。”女孩儿定定看着他,像只倔强小兽,“我没地方可以去。我能做很多事的。等我长大了,一定报答你!”

    见他沉默,她死死咬牙,蛮横地拽住男子袖口。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得拼了命抓住,她再也不想回到大山沟沟里。

    警察叔叔是好人,跟着他,一定有好日子过。

    良久,男子点了点头:

    “好,你先跟我走。”

    女孩儿两眼发亮,殷切拉男子的手。从这一刻起,她有家了,再不是无枝可依的孤雏。

    “轰——”

    也就是那一瞬间,巨响震耳欲聋,光球爆炸。

    伸出的小手,落了空。

    高大的身躯、英俊的脸孔,被瞬间无情撕碎,化为灰尘,随风而去。

    粘稠的红,带着他的体温,飞溅上她苍白的脸,鼻端弥漫硫磺血腥味,她本将拥有的家化为乌有。

    一只黑老鸹掠过。

    “嘻嘻,是你害死了他!”

    沙哑的变调声音环绕。

    “你到底是谁。”

    少女森然一转头,怪物的脸在浓黑迷雾之中,近了,又近了———

    ***

    啪嗒一声,梦骤然碎裂。

    周凉全身依旧滚烫,急促喘息——这个梦又来了。

    每一次,都停在这里。

    最后,她还是没看清那张怪物的脸。

    深呼吸,床头柜从模糊到清晰,铁灰暖气片上脱落了一块油漆,像只折翼的鸟。

    她起身,抓过手机:

    2022年12月7日,周六,气温摄氏零下二到十三度,偏北风,晴。

    十二年后,那少女又回到了京城。

    周凉在京城南台区五环外租了间老破小合租屋。共计六平方米,是原本客厅隔出的,墙壁烟熏火燎,搁了张单人床后,转个弯都困难,五六个合租女孩共用洗手间,引发好几次冲突,所以她尽量起最早洗漱,最晚洗澡。

    她只租得起这样的房子了。

    窗户冲着公用走廊,大葱和油烟味儿终日不散,呛得她总咳嗽。墙壁太薄,隔壁那户本地夫妻白日互相问候十八辈祖宗,半夜却一浪高过一浪,她大约有幸成了他们Play的一环。

    跟北方的干燥磨了几个月,脸颊已经很少起皮。

    所有的不习惯,她都已经习惯,就像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二年,从未离开。

    这令她安心。

    她梳洗完毕,系好围巾准备出门,微信响了。

    是她在南方省会——夏城念大学时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许蓝心:

    “凉凉,昨天年会咱付总又提起你呢,说你是咱这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怎么不愿意继续做她的助理?她说只要你回来就开那个待遇,2W呢,刚毕业就这么多,在夏城是高薪一族了。北漂多苦啊,回来吧。”

    蓝心语气恳切。

    “蓝心,我在读研呢,宿舍条件特别好,真的,你来就知道了!”

    一块墙皮脱落,她安静地捡起它,丢进垃圾桶。

    “凉凉你可别傻了!宿舍好有什么用,这年头文科毕业等于失业,出来未必能找这么好的工作了,我知道你漂亮优秀,可京城房价多贵呀,青春短暂,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苦!”

    她温柔打断:

    “我还有课,代我谢谢付总。”

    挂了通话,周凉微微弯腰,将堆积如山的女鞋稍微整理了下,有两个室友blingbling的高跟鞋都缠在一块,挡住了过道。

    大门推一半,开不了了。

    探头一看,竟被一庞然大物生生堵住。

    是隔壁那户又高又胖的丈夫,遛着凶巴巴的斗牛犬。

    男人眼睛只剩一条缝,肥圆肚皮将扣子撑开,一人一狗挺挂相,横在路当中。

    热腾腾汗味像长了腿,往鼻子里直钻。

    周凉屏住呼吸,安静礼貌微笑:“请您稍微让一下。”

    男人心中一喜,哟,声音可真好听,笃定是个江南姑娘,柔情似水内种。

    方才她在门口打电话,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谁错过谁傻帽。

    “这么早出门哪?”硕大的身躯越贴越近。

    “对。”

    “内个,姑娘不是京城人儿吧。”

    “嗯。”

    “北漂,干啥工作啊?”目光在她脸上潮湿滑动。

    打从这姑娘搬过来那天,整栋楼的大老爷们没有一个不瞧她的。

    眼珠子跟着她滴溜溜地转,连死了老婆好些年头的王大爷都在象棋桌上涎着脸:“七楼新来那姑娘模样标致得很哩,这方圆十里地都没这么俊的,老远瞧见吓一跳,还以为天仙下凡哪!”

    “大哥是都城人儿,熟人多着呢,有啥事包在大哥身上。对了你那屋暖气是不是不太好啊?要不大哥上门来看看?”

    “不用了,谢谢您。”

    “你可别多想,是我老婆总叨叨北漂不容易,啥时候请你上家里头吃点家常菜,姑娘你爱吃啥?哥给你做,有空多上门来玩,加个WX?”

    周凉终于和气地笑了笑。

    笑意在眉眼氤氲,抬起头,深深看了男人一眼。

    暗玫瑰色围巾衬得那汪眼神像会说话,勾得男人心猿意马。

    小脸蛋白白嫩嫩,能掐出水来,真想摸。

    都说她从来不理人,没那么回事嘛,瞧这说话多温柔,哪像凶巴巴的京城姑娘。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真惹人疼。日子捉襟见肘的,难道不想有个依靠……

    男人下意识舔了下嘴角,喉结滑动,不自觉地将视线往脖颈以下移去。

    她说:“我啊,卖保险的。”

    男人一愣,抬起视线。

    不像啊,盘儿亮条儿顺,气质又好,大家都偷偷议论大约是个北漂小演员,听说那些姑娘作风开放得很呢。

    “真的,大哥,XX人寿,您买保险不?保本分红,买个三十年准不亏,大哥您了解一下?”

    周凉倏然分外热情,双眼放光,主打一个骗你没商量。

    “这……”

    “那……”男人犹豫了半天,一咬牙,勉强问,“最少买多少?”

    “首付三万八而已,对大哥来说不算啥吧?”

    “这么贵啊?”

    “这还叫贵,大哥您不是想白占便宜吧?吃白食可是会遭报应,天打五雷轰!”

    黑白分明的妩媚眼眸中,忽现厉色,声音薄而寒,像把刀。

    男人一惊,竟倒退半步。

    “瞎咧咧啥呢?”隔壁房门砰一声打开,女主人杀气十足,“滚回来!咱可没钱买保险!”

    “汪汪汪!”受了冷落的狗也得意地吠叫起来。

    “哦。”瞅了眼母老虎的脸色,男人牵着狗,灰头土脸溜进了门。

    家里婆娘不是说一早出去办事吗?

    刚才的惊惧倏然从脑海里被抹去,他恋恋不舍地冲外头瞟了一眼,那背影凹凸有致,可惜啊……卖保险的。

    “有些姑娘,年纪轻轻不务正业,勾三搭四,到处骗钱!”女主人咣当一声踢上铁门,余怒未消。

    “哎唷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男主人微弱地抗议。

    “住嘴!敢动一分钱老娘死给你看!”

    周凉停了脚。

    抬眉,目光流转,嫣然一笑:

    “大姐,没钱是吧?没钱就不要请人吃家常菜嘛,小心磕掉牙!”

    “啊呸!”

    铁门里啐了一口。

    …………

    “妈的,刚刚才发了两万八年终奖,还没捂热乎,就想拿出去便宜外头狐狸精?再敢跟她说一个字儿,老娘跟你八辈儿没完!!……”

    乒乒乓乓,一阵物体摔打落地的脆响,夹杂着男人杀猪般呼痛声。

    “别打了,别打了,不说还不成吗,哎呦…老婆,其实我发的不是两万八,是三万八…哎哟!疼!”

    “胆儿肥,还敢藏私房钱了……打死你个狗娘养的……”

    周凉眉眼弯弯,笑了。

    狐狸精?

    还真是抬举她了。

    三天内,这栋楼的男男女女都会知道她是个骗人买保险,不见银子不上钩的主,以后再没人敢想着白占便宜。

    这些男人只想骗色,可不想给一分钱。

    家里的女人呢,一路货色。

    只要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男人不论干啥勾当,眼睛都懒得抬一下。

    绝配,锁死吧。

    一大早街道岑寂,除了摆小摊儿的,只有几个晨练的老大爷。

    周凉花两块五买了只烤红薯,塞得腮帮子圆鼓鼓的。

    瓦蓝的天被电线割得四分五裂,几只黑乌乌的麻雀冷得跳来跳去。

    她搓了搓通红的手指,踢着脚下的一只可乐罐。

    蓝心说得没错,北漂很难。

    在夏城她是top大学毕业,年年一等奖学金。大四下学期,考上京城研究生后她先去实习想赚点生活费,谁料到那家本地龙头企业女老板付总,特别欣赏她,许诺只要她留下,三年内给她经理位置,还提供公司宿舍,敞亮崭新,一室两厅,住多久都没问题。

    同学们都羡慕坏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不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吗?

    但她婉拒:“我要去京城。”

    京城,人才济济,扔块石子儿能砸中五个博士,硕士比城墙上的砖还多,不值钱。

    ——可这里有她的警察叔叔,她十一岁就爱上的人,她的白月光。

    虽然和他一起度过的时间很短,只有一个暑假,76天,可那是她人生最难忘的76天。

    他在京城等着她,他们拉过钩的,他一向遵守承诺,她也不能违约。

    她抬头,虔诚许愿:

    有一天,她会与他重逢。

    就在这瞬间,一阵激烈的马达咆哮骤然于身后响起。

    像魔鬼的双手,从未放松她的喉咙。

    血液里,那几乎被遗忘的记忆骤然复苏。

    急速后退,没成想马路牙子上有块砖头松了,给她一脚踩中,往后直倒,半边腰腿重重磕在一块砂土上,双手扑地,毫无形象。

    蓝紫色流线型超跑子弹般割裂空气,刺得人眼睛炸疼。

    发梢飞起,那只原本在她脚边的可乐罐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扭曲了,被抛到了半空中。

    原本被抛到半空中,血肉扭曲变形的,应该是她。

    电光石火,驾驶座上一个带着墨镜的侧影陡峭撞入她眼底。

    瞬间,连人带车鬼魅般消失无踪。

    车速太快,她只感觉那人异常苍白,别说鼻子眼睛长啥样,她连车是什么牌子都没瞧见。其实就算看得清,以她的社会层级也不配了解。很明显,她瞎忙活一辈子,都挣不来这么一辆车。

    它比她命值钱得多。

    周凉起身活动下手脚,她运气好,倒是没怎么疼,皮都没破。

    只是满身尘土,狼狈得很。

    捡起围巾,一股干辣而呛的烟草味掠过鼻端。

    当时车窗外确实伸出只手,和那个人一样白如鬼魅。

    手上一星火点,如蛇眼,冷酷而不怀好意。

    膝盖凉飕飕的,像针扎。周凉低头一看,当真屋漏偏逢连夜雨。刚才摔那一跤,一块尖锐的石子磨到了羽绒服下摆,裂了道口子,像张嘲笑她的大嘴。

    这羽绒服是双十一新买的,她心中窝火,纵使一向走人淡如菊路线,也忍不住口吐芬芳。

    捡起被碾成沙漏形状的可乐罐,用尽全力,朝着跑车屁股消失的方向扔去:

    呸!

    送你一程!

    让你赶着去投胎!

    此时,上天听到了她的愿望,而她尚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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