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走了吧?

    左右搜寻,没有他的影子。

    她不甘心,怀揣着一丝莫须有的希望,攥着小拳头,用力跳起来。

    已是秋天了,京城变凉就在一夜之间。

    她还舍不得脱下那双白色雪花凉鞋,只加了一双粉红色的棉袜。

    她个子小,安检的门又很高。

    来往有人诧异地看她,有孩子指着她问妈妈“这个姐姐怎么回事呀”,她毫不在乎。

    跳啊跳,隔着远远的玻璃门,她竟然看到了他。

    内心狂喜,他还没有走,他还在目送着她。

    他是不是也舍不得她走呀?

    他站在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太远了,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看到了她。

    但她知道,他一定带着那疏淡的微笑,眸心安静清凉,好像生长着繁茂绿荫,一直将她完整笼罩。

    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欢快地满地乱跑,险些撞到他。

    他微微弯下腰,似乎哄他玩儿。

    孩子的妈妈过来了,似乎在道歉,他摆摆手,孩子就跟妈妈一起离去。

    她鼻子酸涩。

    在她不在的地方,他还是那样温柔。

    他那么好,所以,就显得他对她的好,一点也不特别。

    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她呆呆地看了他2分13秒。

    如果当时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她一定会冲过去,拉住他的手:“叔叔,我不走了,咱们回家。”

    可惜,当时她坐上飞机,回到了省城,又被镇上老师带回了牛角村。

    ***

    牛角村位于Y省大山深处,红土地,大石山,气候温暖湿润,祖祖辈辈务农,种植玉米、蓖麻和烟叶,村口离最近的火车站还要再开上小半天的摩托车。

    女孩儿,十三四岁就有人来说媒了,读到高中的女孩儿,村子里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她那生理意义上的母亲生得漂亮,是村里一枝花。心气儿也高,一心只想往外跑,离开这穷山沟。

    不巧谈恋爱意外怀了她,村口的算命先生铁口直断说是个男娃儿,两个不到十八岁的年轻人才匆匆忙忙地摆了几桌酒席,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没领结婚证。

    瞧见是个孙女儿,她永远浑身酒味的爷爷首先就落下了脸,一跺脚,走了。

    她爸是个清秀小伙,浓眉大眼,面相安分,尽力安慰道:“没事,等咱养好了身子,再生就是了。”

    她妈比村里头其他女人都白嫩水灵,染着一头时髦棕发,恹恹地点了点头,那双妩媚的眼毫无生气。

    过了几日,待留她自己一人,她便伸手抱过简陋襁褓里的小女娃,随手摇了摇。

    小女娃皱皱的,倒是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转呀转,似乎想好好瞧瞧自己的母亲,可那当妈的只嫌弃地瞧了一眼,就又重重放下,嘴里嘟哝着:“怎么不是个男娃,烦死了!”

    小女娃哇地一声哭起来,撕心裂肺,小脸儿通红。

    农村里,产妇没人一直看着,大家都有活儿要忙呢,而这年轻的妈妈也丝毫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和兴趣。

    小女娃越哭越大声,当妈的终于不耐烦了,顺手就在女娃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叫你哭!叫你哭!就是因为生了你,我的聘礼都少了好几件,还得再生,肚子又要大,不能穿漂亮衣裳,肚皮还长纹,烦都烦死!”

    ——虽然理论上说,三岁之前是没有记忆的,刚出生的婴孩更加不应该有。

    但周凉坚信,自己深深记得那一天,她母亲的眼神。

    那双和自己很相像的媚人眼睛里,全是嫌恶和憎恨。

    “哎哟,你怎么还看我呀!吓死人。信不信我把你丢池塘去!”

    她记得,一直都记得,刻入了骨髓。

    她想不明白,妈妈自己也是个女人,为什么那么恨她?

    她不满周岁,父母就去城里打工了,过年才回来一次。

    城里有她妈妈喜欢的漂亮衣裳,也有她爸爸喜欢的台球厅、游戏室,这些,对于这对自己都还没长大的年轻夫妇来说,比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有吸引力得多。

    两岁上,那从来不给她好脸色的爷爷又喝醉了酒,一跤栽进池塘里,像翻白肚的青蛙,咕噜咕噜,再也没爬起来。

    是奶奶将她带大的。

    奶奶疼爱她,不理别家那些风言风语,嘲笑周家没有带把儿的,只生了个丫头片子,连牛都没人放。

    ——肥田都没人耕哦!

    那群无聊长舌的人总怪腔怪调暗示。

    奶奶就端出一盆水,往院子外头泼。

    夏夜清凉,奶奶总是用皴裂粗糙的手,爱抚着周凉柔软的发丝,给她唱咿咿呀呀的歌谣,哄她入睡,旁边萤火虫轻盈飞舞。

    那是她童年最美好的时光。

    她六岁才会说话。

    在此之前,除了奶奶,大家都当她是个哑巴。

    三岁过年她爹妈回村里,她妈妈穿得挺时髦,怀里已经抱了个白胖男娃——她弟弟周阳。

    周阳是初升的朝阳,周凉是深夜的寒凉。

    她妈哄着儿子,听说女儿还不会说话,倒是满脸轻松:“哑巴就哑巴,无所谓。我瞧凉丫头模样长得还俊俏,过些年寻个村里的汉子嫁了。哪怕年纪大腿瘸呢,能挣钱就行——女人只要能生养,没有嫁不出去的。”

    奶奶说:“那也不能看着不管,你们在城里那久,带凉儿去城里大医院寻个大夫看看,指不定能治好呢?”

    做儿媳妇的撇着嘴,瞟了自家男人一眼:“哟,娘,你这说的,以为你儿子挣得很多钱似的,他一个人挣的只够养我们仨,医院哪儿是我们去的起!”

    “你呢?”

    “都去打工,阳儿谁看哪?阳儿可是你们周家唯一的香火!”声音高,怀里的男娃娃又哭又闹,小拳头乱挥。

    当妈的哎哟哎哟心肝肉儿地哄着,看都没看衣角边大女儿一眼,高跟鞋一挪,差点踩在女孩儿脚背上。

    小女孩淡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背着手,没有表情。

    奶奶板着脸,皱纹愈发深刻,想说什么,她爹赶紧哄:“娘,你也别急,我看凉儿挺聪明的,指不定哪天就自己能说话了,等儿子明年涨工资,就带她去医院看最好的大夫。”

    ——最后,也还是没去。

    奶奶不再提起这事,只是看周凉的目光愈发柔和,干完农活的间隙,就拉着她一起坐在田埂上,给她讲好听的故事,给她愈长愈浓密的黑发编长长的辫子,带她认各种树木、昆虫,看她爬树跳跃,玩得大汗淋漓,奶奶脸上就浮起温柔的笑。

    村子里有长舌的人到处说:女孩子家的那么野做什么,到时候不好嫁人!奶奶就在地上啐一口,背着双手厉声:“我家的凉儿不嫁人!”

    奶奶又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掂了掂,目有寒光:“你们谁家的男娃娃敢欺负我家凉儿,我老婆子跟他拼命!”

    再没人敢说三道四了,那些尾随她的流鼻涕小男孩也不再敢出没。

    周凉站在大树下,捏着个果子,眼睛湿湿的。

    四岁多,奶奶送她去村里的小学旁听上课,她还没到上学年龄,奶奶送了一大块上好的烟熏腊肉给镇上小学的杨校长,杨校长是读书人,省城大学毕业的,一口普通话说得悦耳。

    那本来是过年等她爹娘回来吃的。

    她跟奶奶比划着,妈妈回来,要生气的。

    奶奶摸摸她的头:“不怕。奶奶做主。”

    她又比划——她不会说话,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奶奶笑笑:“凉儿不用嘴巴,用眼睛就会说话了,比其他人说得都好听,奶奶听得懂,别人也听得懂。”

    她跟着杨校长学了三年,后来当她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就是流利的普通话,毫无乡音。

    杨校长给她拿了套小学四年级的题,她小小手指抓起笔刷刷刷,能打95分,便让她先上了三年级。

    奶奶说凉儿聪明,有一天一定会长出翅膀,飞出这大山坳,到时候,带着奶奶也去见见世面,看看大轮船大飞机。

    周凉使劲点点头。

    只可惜,这愿望未曾实现。

    在她小学毕业前一年夏天,牛角村发了山洪,洪水冲垮山坡,奶奶家被山石压倒了一角。

    那天她刚好在镇上参加知识竞赛,不在家。

    奶奶的卧室夷为平地。

    她再也没有家了。

    2010年,她从京城回到牛角村,才在镇上初中寄宿念了三个月,隆冬,一伙去了外村,几乎断了联系的姑姑伯伯气势汹汹找上门来,人头黑压压的,明晃晃锄头铲子攥在手。

    听说她姑姑偷人拖着三个娃被扫地出门,伯伯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秃鹫的绿眼睛都盯上了奶奶留下的三间瓦房。

    几年前,她爸早在县城一场工伤事故中没了,她妈带着周阳销声匿迹,有人说她跟那家工厂老板早不清不楚,那老板老婆连生四个闺女,正想要儿子。

    她不得不回到村里。跟秃鹫们据理力争。

    可才十二岁,胳膊拗不过大腿,那伙人赖着不走,找到村长讨个说法。

    村长原本对奶奶和周凉祖孙俩不错,有心保护这无亲无故的小小孤女。

    秃鹫们整天在村长屋外闹腾,半夜放鞭炮,嗷嗷学鬼叫。村长年事已高,这样闹了三个月,高血压一直下不来,只能叹口气,辞去村长一职,去外地颐养天年了。

    新村长是个姓曾的光头,他小孙子就是跟在周凉屁股后头的流鼻涕男娃之一,一向与奶奶不对付。

    乘此机会公报私仇,大笔一挥将房子一半判给姑姑,一半指给伯伯,并让他们养育周凉成人。

    她那出生以来最多见过三回的姑姑立刻将她关在屋内,门反锁了,不让去上学,还飞快地指了门亲事——邻村三十好几,瘸了腿还酗酒,一直没讨到老婆的瓦匠,张老四。

    才从京城离开几个月,她就坠入了无边地狱。

    她脑子里从没忘记江栩叔叔的电话号码,无数次想逃出来,借一部手机,打给他。

    但秃鹫们看她看得紧,上厕所都看着,她丝毫没有机会。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完了。

    冬夜,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脱掉棉袄,脊背贴着泥,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透过天窗,看着夜空上的星星,她静静站起来,捡了块墙角石头砸烂了大水缸,水流了一地。

    弯下腰,死死握着最尖利的一大块碎片,手腕上青筋绽放,往上抹。

    还差一公分,她突然停住了。

    不,她答应奶奶,她要走出大山,奶奶在天上看着她。

    她要去京城,找江栩叔叔。

    那个春寒料峭的四月,宁恒园刚好在基层做义务教育普及工作。她是市里重点中学——市一中的优秀教师,刚进村,便亲眼看到那伙人乌压压地押着清秀动人,让人一眼就移不开的女孩儿,去邻村张老四家要定亲。

    女孩儿烈性地一直破口大骂,有个女人就过来给她嘴里塞上一块破布:“别横,嫁人了就有人好好收拾你!”

    女孩儿用力吐掉,还在女人手臂上恶狠狠咬了一口。

    鲜血直冒,女人劈头盖脸,抓住女孩儿的辫子往小脸直扇。

    女孩儿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直瞪着女人,那眼神好像生出了尖利的牙齿,让人心生寒意。

    宁恒园冲上前去,大喊:“给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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