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教授头顶的地中海被冷白的白炽灯映出反光,他依旧不修边幅,鼻孔喘气,据理力争道:

    “人文专业的学生本来就应该多参与社会活动,一天天地关在宿舍里也不过是书呆子,纸上谈兵,岂能有益人民,有益社会?!”

    何院长似乎没想到曾教授这样护着自家学生,语重心长地摸着领带结,和气道:“老曾啊,咱们是好同事,也是好朋友,但是现在我有压力,你也要体谅一下嘛。咱们学院不是最近经费紧张,正在和几家大企业谈项目合作嘛,能谈成的话,你的多媒体实验室也能扩大一倍,设备也能更新……”

    曾教授无奈道:“老何,到底是什么大企业给你压力了?”

    何院长故意长长叹口气:“这你就不用多问了,也是为了你好。总之,在我的层面,听到风言风语说那位周姓女学生为了个人目的,故意去采访顾家的小顾总,扭捏作态,缠着人家。那小顾总是什么人?以后要继承老爷子基业的人,对他虎视眈眈的名门千金有多少?哪一个又是她得罪得起?别说她了,连我们……”

    曾教授头顶不住流汗,只能应了声:“那我跟她说一下。”

    又说:“这个学生很优秀的,她不会做那样的事,应该只是为了写论文吧。”

    何院长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最好是。”

    “那我走了。”曾教授明显不想多呆。

    “慢着。”何院长想了一下,细长的眼梢闪过一丝冷光,“你这个学生,必须拿到今年的第一等奖学金。”

    “什么?”曾教授皱眉,“一等奖学金名额很少,整个人文学院都才10个名额吧?新闻系也就3个。”

    “3个还不够吗?你曾教授的学生拿到不是应该的吗?”何院长低声道,“拿到这奖学金,就证明她足够优秀,值得你保她。”

    ……

    曾教授没再对她说什么,只是再强调:“这次的课题报告老师很看好你,你要好好写,老师相信你。有什么需要,老师随时都在。”

    周凉走出教学楼,顿感压力山大。

    也不知道谁参了她一本。

    一等奖学金……

    作为穷学生一枚,她自然积极打听过本校奖学金的评选方法:期末考、论文、出勤率和获得的学术奖项相结合。

    二等奖学金已经是优秀标杆,一等就像曾教授所说,全新闻系硕士研究生46人,只有三个名额。

    奖金不菲,一年有8000元。

    虽然这个数目很诱人,但她没法保证自己一定能拿到。

    985高校高手云集,何况有约一半硕士生都是本校学生直升上来的。

    他们有相熟的老师,不像自己完全是新来的,在许多专业课程上优势大许多。

    曾教授也许怕她压力太大,没有告诉她院长的决定,而把这重担自己扛着。

    他就这样的性子,所以头发都快掉光了。

    唉,他真是个好人。

    不通人情世故的好人,只知搞学术,不会说好听的,本来能当系副主任,结果投票没过半数。

    她不能让他难做。

    看来快要到的期末考试,她要用点力了。

    突然想起宿舍门钥匙放在教室抽屉里,最近总是有点丢三落四。

    她匆匆跑回教学楼,矮小瘦削的清洁阿姨正在锁门。

    “阿姨不好意思!”她比了比简单的手势,“谢谢。”

    这是一教三位轮班阿姨中的聋哑阿姨,姓罗,三十七八岁,是某位教工家属。

    那位教工前几年意外去世,因妻子还得养活孩子,学校给了照顾,让她来教学楼打扫卫生。

    有些学生懒得理罗阿姨,总是粗手大脚的,重重地甩上门,说反正她也听不见。

    但周凉同情她,还学了几句简单的手语。

    阿姨冲她点点头,让她进门。

    ***

    中午她准备回一趟出租屋。

    刚走到学校路口,就听见一把活力满满的声音:“凉凉!”

    面前女孩穿着白色毛毛外套,背着玲娜贝儿斜挎包,因为长相可爱,并不显得夸张,是何恋。

    “你怎么来了?”

    “我从家里过来要经过你们学校。我就叫我爸把我放下来了,下午不是要训练吗?咱们一起过去好不好?”何恋熟门熟路地拉住她胳膊。

    周凉假装整理包带,以最自然的动作缓缓卸下何恋的手,但语气还是温和的,她很感激何恋:“你怎么知道我住这栋楼?”

    “嘻嘻,你不是新闻系吗?我就直接去新闻系大楼了,找了个男生问研一最漂亮的女生住哪栋楼,是不是很机智?”

    周凉:“……”

    何恋:“而且那个小哥哥连一秒钟都不带犹豫的!”

    “既然来了,我请你吃饭,感谢你给我点那么多外卖和感冒药,你想吃什么?”

    何恋赶紧摆摆手:“不是不是,既然我过来打扰你了,我请你。”

    看周凉要开口,何恋先抢过话头:“你呀别多想,我这个人肠胃容易过敏,前两天才犯了一次胃炎,好多东西都吃不了的。既然你要配合我,那肯定是我请客呀!”

    周凉领会她的意思,她寻常吃的食物,应该不是自己能承受得起的价格。

    那倒也是,不能因为自己的贫穷,而非得勉强何恋吃不喜欢吃的东西。

    这就是和不同阶层的人做朋友的残酷性。

    ——没伞的,挨着有伞的人走,靠得再近也躲不过雨,反淋得更湿,倒不如躲得远远的。*

    “对了,我把外卖和感冒药钱转给你。”周凉掏出手机。

    “别别别,其实也没多少钱,凉凉你不要这样见外……”

    “还是挺多的。”她真的不愿意欠人情。

    “不多不多,我也就是叫了我平时喜欢叫的那家牌子的外卖,‘春风楼’的……一顿也就七八十块而已,真的不用啦!”

    “春风楼?”周凉微愣,“我是收到这个春风楼的外卖,但还有两家的……不是你点的?”

    “不是啊,真不是!”何恋掏出手机订单,“真的只有这一家,是不是你别的朋友给你点的?”

    周凉疑惑,她哪有什么朋友,何况又有谁知道她生病了,还给她点外卖。

    她不由分说转了500元在何恋WX上:“不管那么多了,你收下。”

    “你客气什么呀!”何恋的小圆脸都涨红了。

    她正经地看着何恋:“何恋,我是真的愿意跟你做朋友,所以要明算账,我不会占朋友便宜。以后也是一样,你明白吗?如果你不接受,咱们的朋友就没得做,这是我的原则,请你原谅。”

    何恋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她的眼圈儿突然有点红。

    “怎么了啊?”周凉闹不明白。

    何恋抽了抽鼻子,很认真地说:“谢谢你,凉凉,谢谢你愿意跟我做朋友。”

    以前何恋也交过许多朋友。

    人人都知道她家里有钱,又宠她,她从小学就是房车接送,什么高级文具,公主裙都有,她又脾气特别好,热心肠,哪个小朋友问她借橡皮、进口圆珠笔、漂亮发圈,她都统统答应。

    渐渐地,她借出去的东西,再也没人还回来。

    她们头上戴着她的发饰,招摇过市。

    她尝试着问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要回她的迪士尼发圈,那女生很不高兴,丢回给她,已经黑黑的,还破了一块皮。

    “何恋都这么有钱了,一点小东西还那么计较!”

    “就是,我们天天捧着她,她就这样对咱们吗?”

    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跟她玩耍。

    她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自己的宝贝果然应该分享给好朋友的。

    于是,她一直都这样过了下来——慷慨,热情、活泼,她的朋友满天下都是。

    可是偶尔,她也会在心中隐隐觉得,如果她不是那么慷慨,热情、活泼,经常帮助别人,每次吃饭都买单,永远像个小太阳,有求必应,就没有朋友愿意和她一起玩了吧。

    她应该让朋友开心的。

    周凉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何恋紧紧抓着,手心渗出细汗。

    她微微低头,惊讶地发现何恋的眼中竟然站着一个小女孩。

    那是童年的何恋。

    穿着小裙子,呆呆站着,面色凄惶,手上抓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迪士尼发圈。

    周凉微微垂下眼睫毛,突然微笑了。

    第一次,她没卸下何恋的手。

    这世界上,每个人都被自己的一场雨淋湿过。

    ***

    何恋很快走出泥泞,又恢复成常态,抓着周凉的手摇了摇:

    “这附近有家岭南菜馆,很清淡,食材也新鲜,凉凉,你吃岭南菜吗?”

    “好。”

    岭南菜馆位于学校后街的一条小巷子中。

    上了小半年的学,周凉还没来过这里,穿花拂柳,就见何恋毛茸茸的身影熟练地拐进一个角落。看似平平无奇,穿过却别有洞天。

    在这严寒冬日,庭院却依旧绿意盎然,檐角摆放数盆水仙,吐露着娇媚的鹅黄。

    何恋雀跃:“我好久没来这里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接着熟练地召唤:“赵经理,我要个小包厢,靠院子的!能听见外头鸟儿叫的!”

    一三十多岁套装女子殷勤走来,用略不标准的普通话招呼:“是何小姐!何小姐好久没来了,何先生何太太还好吗?”

    “他们挺好,我今天是带朋友来的。”

    西装女子点点头,着意看了周凉一眼:“‘春意’包厢,正对着院子,两位请。”

    进了包厢,何恋笑嘻嘻指着窗外一株嫩黄的腊梅:“这包厢是他们家视线最好的之一,平时都是四五个人最少才给定呢。”

    “何恋,这里太贵了,不能你请我。”

    “呀,你刚刚不是都转账给我了吗?这次我请你吃我爱吃的,下次你请我吃你爱吃的!朋友就应该礼尚往来嘛!”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那下次我请你,说好了,虽然我请不起这么高级的地方。”

    “好!!”

    何恋姑娘像只欢蹦乱跳的小鸟一般跑出包厢,说刚才喝多了水,要先去下洗手间。

    只留下周凉一个人静静伫立在包厢内。

    这偌大的厢房走的是高端中式风格,没有大红大绿,主色为月白与黑檀木。

    可能何恋真的是个温暖的小太阳,她一走,虽是开了暖气,却也显得有些冷清。

    周凉知道,从今天起,她是真的把何恋当做朋友了。

    她有了第二个朋友,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她不习惯在主人还没来的时候落座,连挎包都不愿意放下,包里书多,挎着肩膀有点累,干脆双手抱着帆布包,慢慢走到窗边,抬头看冬日云卷云舒。

    这是落地窗,旁边开一扇小门,可以直通庭院,设计得别有巧思。

    京城的冬,虽然寒冷,但天大部分时候却是晌晴的。

    碧空瓦蓝,几缕云如丝网,将桂花与腊梅的树影,斜斜地投在尚且留存着几丝残雪的红泥瓦壁上。

    桂花婉约,腊梅遒劲,像幅浓烈袭人的花鸟画儿。

    她脑子似乎在这一刻真正放空下来。

    那天采访完顾扬舟后,她有种奇妙的预感,顾扬舟会再联系她。

    但并没有。

    她拿不准到底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顾二少另有想法。

    顾扬舟依旧是遥不可及的人。

    一时间,她垂下眼睫毛又抬起的浮光掠影片刻,倏然发现红泥瓦壁上,除了桂影梅影,竟还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静静负手站在瓦壁下的回廊上,自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漆黑的发梢和白皙的耳郭,如水墨画。

    他的耳廓跟碎雪一样白。

    天气如此寒冷,他却只穿一件银灰色衬衣,肩线挺直,衬衫质地贴身,甚至勾勒出他肩胛骨的微微凹陷。

    她手指微微缩了缩,似乎能摸到那凹陷。

    他正在抽烟。

    他好像永远都在抽烟。

    动作很安静,连同烟雾也是寂静的,缠绕在空气中。

    画面如同被刻意一帧帧放慢,淡冷的阳光将他的影子和花影次第投射,如花朵正轻轻试探着他,犹豫是否要亲吻他的陡峭侧颜。

    一阵风吹过,花枝簌簌晃动,几片淡金色花瓣被阳光勾勒得半透明,落在那人肩头,如含羞少女暗自倾诉相思。

    突然,他似乎感应到什么,骤然半回头。

    眼神半明半灭,嘴角微微一勾。

    ——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周凉脑海中倏然浮现这诗句。

    ***

    她迅速躲进包厢窗帘后面,暗自祈祷顾重舟没有发现自己。

    否则,他定然会拔腿就走。

    他的目光一直在她的方向盘旋。

    她太阳穴紧紧的,好像他的目光黏在上面。

    自己也觉得奇怪,就算是上次不太愉快,就算他是个混账王八蛋,也不至于让她这样心尖揪着。

    …也许,是他的身世,让她产生了物伤其类的心思吧。

    她也是膨胀了,他就算再怎么苦,也有着泼天富贵,比她强几百万倍。

    “喵~”

    突然只听得一声娇柔猫叫声,窗户玻璃没关,周凉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所在的落地窗底下,一只小白猫颤颤地钻了出来,个子小小的,大约才六个月大小,奶声奶气。

    周凉是喜爱小动物的,也许是幼时生活在山野里,动物也时常亲近她,她对动物有本能好感——它们的眼睛和心,都比人纯真。

    周凉下意识地想去和白猫玩耍,但她清楚现在一走出来顾重舟就会发现她,她还没想好这次与他又撞上,该怎么面对。

    万一再次把他彻底的得罪了,那就玩完,这条路就堵死了。

    “来。”

    她突然听见顾重舟的一把声音。

    “来呀,小咪。”

    她这才醒悟,原来顾重舟是对着猫说话儿呢!

    原来方才顾重舟看这边,是看那只猫儿。

    压根儿没发现她。

    她微微有些心定,但又微微有些失落。

    偷偷将织锦窗帘拉开一角,就见到小白猫儿欢快地摇着尾巴朝顾重舟跑过去。

    它明显是饿了,见着人就过来碰瓷。

    也不知道是被猫妈妈丢下了,还是天气太冷迷失了家的方向。

    猫儿用小小的头使劲蹭着顾重舟,大约动物也喜欢漂亮的人。

    又或者,小白猫觉得顾重舟也是一只漂亮的大白猫,而且他的眼睛还带点蓝。

    这个想法令周凉有点想笑,只凝视着这一人一猫。

    这北方荒凉的冬日,仿佛瞬间连空气都变得灵活流动。

    也许,他其实并不是那么讨厌的人。

    周凉一直相信,喜欢小动物的人不会是坏人。

    也许是她偏颇吧,但这一刻,她可以忽略他好几次对她的不礼貌。

    顾重舟微微摸了摸小猫的头,顺毛,动作温和,很耐心。

    小猫开心得抬起头,尾巴一翘一翘,胡须也一翘一翘。

    接着,男子便站起来,长身如鹤,穿过走廊朝室内走去。

    周凉不由得皱起眉,这……摸了就走?白嫖?

    可是他很快又回来了。

    再走出来的时候,手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食盒,食盒上是这家菜馆的LOGO。

    他弯下腰,从食盒里拿出几块肉,细细地剔掉骨头,一块一块掰碎,落在面前。

    小白猫又穿过草地走了过来,小小的鼻子嗅着嗅着,用爪子扒拉着那些细碎的肉,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吃。

    这一刻,顾重舟的双眸安静,那带着千钧重的讥诮,将她的自尊剥落在地还踩上几脚的欠抽眼神好像完全消失。

    此刻的他,漂亮无辜得就像一幅画。

    用一句俗气得要命的话来形容:

    那是一张,被天使亲吻过的容颜。

    ***

    北国广袤的天空之下,同一阵风,既掠过她的发丝,也吹过他的鬓角。

    这个世界上在这一刻,暂停了运转。

    只有她看着他。

    这是她的小秘密。

    周凉猛地心一跳。

    这种感觉,她曾有过。

    可那是什么时候,她一时想不起。

    时间像厚重的玻璃砖,将记忆折射,再不复原本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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