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桑珊抬起脸来,苍白的脸上也全是紫红色的酒液,眼神张皇无措,像一尾从水里被提起来,快要窒息的鱼。

    鱼尚且敢挣扎,她连鱼都不如。

    带着白色手套的男人似乎欣赏了一下她的模样,接着手垂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脚尖。

    桑珊似乎领悟到了命令,她猛地往前扑去,朝着那人的脚尖,贴上去,长发垂落,整个人仿若没有骨头。

    那人似乎终于稍微满意了点,拍了几下手掌。

    啪,啪,啪。

    手再次垂落下来,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但那种轻柔,带着一种令人生寒的意味。

    手从桑珊的头发移到她的脸颊,她的嘴唇,在她嘴唇反复停留了一会儿,接着狠狠地掐住女孩的下颌,将她像个布偶一样半提起来。

    接着,另一只手又滑到她的咽喉,兴味盎然地轻轻按压着,似乎在感受女孩大动脉的搏动。

    桑珊不敢乱动,整个人瑟缩着,她疼得手指都蜷缩了,眼里含满了泪水,却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跟平日里她被众多女孩围绕的骄傲,讥嘲周凉时候的得意,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来,主人奖励你。”

    那男人说话了,但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好像使用了变声器。

    丝地一声响,男人双指之间夹了一只抽到一半的烟头。

    下一秒,那火红的烟头就恶狠狠地按在了桑珊的手腕上。

    “啊——”她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泪水哗地落下。

    “喜欢吗?”

    那个声音又开口了。

    桑珊的声音都扭曲了:“嗯……我喜欢……”

    烟雾丝丝地浮起来,像条毒蛇。

    “但还不够啊。”

    男人声音里面有一些遗憾:“我说过很多次了,希望你超越自己,放开所有的束缚,但我看,你现在还做不到。”

    “我会努力的!”桑珊扑上去,抱住男人的腿,“不管您说什么,我一定都会努力的!”

    “那你回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话。”男人的声音里带了可怖的笑意,“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满足我,你好好想想。”

    “好的,我这就回去想,求求您,不要放弃我……”

    那人终于笑了:“好,那今天就到这里。你的礼物会打到你账上的。”

    突然外面有人敲门,那人说:“进来。”

    进来的是另一个男人,一身考究西装,器宇轩昂,头发花白,大约五十出头,他看了看地上的桑珊,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好像看见一只鹦鹉,只小心翼翼地问男人:“今天还满意吗?”

    男人回答:“60分,及格。”

    周凉一惊,不是因为这个60分及格,而是因为这个问“今天还满意吗”的声音,很熟悉。

    再一想,对,那是郑华容的丈夫。

    上次,郑华容诱惑自己,说要把C位给自己那天,她就看到了郑华容跟这个男人——不,她没看到那个男人,只听到了声音。

    她确定,不会听错。

    那声音很有磁性,也很温和,是经常作为成功人士接受采访的那种声音。

    最突出的是,他略带福建口音,平翘舌、前后鼻音,n/l不分,很容易让人记住的说话方式。

    看来,郑华容没有成功地把自己诱骗给那个老男人,又将鱼饵撒向了另一个女孩,而这次,她成功了。

    郑华容的丈夫显然对于这个“分数”并不太满意,微微皱眉:“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这话是冲着地下像只被玩坏的娃娃一般的桑珊说的。

    他很不耐烦,皮鞋尖踩到她的头发、弯下腰,一只手去拽她的手臂,随手打在她的脸颊上,好像在拽一只濒死的狗。

    “好了,老刘,不要这样粗鲁。”男子打断了他的动作,声音变得柔和:“其实她还是有进步的,第一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那满脸的浓妆和铜臭味搞得我都要吐,现在好多了,下次可能会更进步一点,还是很听话的,我期待。”

    他的口气似乎很柔和,但话语里显示的意思很明显,他根本不把这个女孩子当做人来看待。

    郑华容丈夫脸色缓和了少许:“本来我都准备给您另外物色一个玩具的。”

    还没说完,似乎已经昏厥的桑珊猛然抬起上半身,头发蓬乱,声音尖细高亢:“不要另外找玩具!主人,我会完完全全听您的话,按照您的心意的!我需要钱!”

    “真乖,10万已经打到你账上了,那下次再继续。”

    那个始终没有看到脸的男人说。

    ***

    那天在超市外,跟桑珊四目相对的时间也就不过一两分钟。

    两分钟的时间,能看到这么长的画面,这么具体而细致,已经是费尽了周凉的全力。

    她的能力是有限制的。

    就好像播放视频一样,播放得越长,就越耗费自身的精力。

    另一方面,与对方的抗拒程度也有关。

    就和天平一样,此消彼长。

    在对方全无防备的时候,比较顺利。

    若对方有防备,则更难。

    桑珊已经猜到了自己有能力,所以带着防备,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

    后来那一场高烧,肯定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不知道桑珊那么火急火燎地想要自己帮忙去看什么人,是不是就是这个神秘的“主人”。

    这个人,也许就是郑华容的丈夫提起的那个“张总”。

    可能她费尽全力,都没办法完全摸清“主人”的喜好,又凭着几分小聪明,感知到了周凉好像能看懂人的心。

    她确实有几分小聪明,只可惜太爱钱。

    当然,钱谁不爱,在周凉看到的画面里,穿薄纱跳舞,被浇红酒,被烟头烫,被踩头发,被这样不被当人的侮辱——给了10万。

    这个价格,愿意付出这些的人,也不止桑珊一个。

    周凉当时其实是想提醒一下桑珊的,她也确实说了:“玩火很危险。”

    但桑珊当时面容立即扭曲,恼怒地冲自己大吼,她明白自己看到了她的生活,并且为此感到羞愧。

    正是因为她还怀有羞愧,自己才能在她眼睛里看到这些画面。

    她并不是没有廉耻之心的人,只可惜太晚了。

    “我们能再谈谈吗?”

    “我求求你,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那是绝望的悲鸣。

    听说她出事的时候,周凉脑子里空白了片刻,甚至有一丝后悔。

    十七年前,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害了桂花嫂子。

    从那之后,她就下了决心,绝不说出她看到的,任何人的秘密。

    可是,也许自己应该跟桑珊说得再清楚一些。

    有些路,走了就永远不能回头,只能堕入魔道深渊。

    无论桑珊有多拜金,有多虚荣,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女孩,就算小偷小摸,扯谎骗人,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样悲惨的结局。

    在这世界上,人们总是会嘲讽、唾弃这些拜金虚荣的年轻女孩。

    为什么不能走正道,为什么不能靠自己的双手踏踏实实的挣钱。

    当然,不是说她们没有错。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去指着那些在黑暗中玩弄这些女孩子的男人,他们占据着高位,以金闪闪的鱼饵,钩住这些金丝雀的咽喉,轻易地可以钩断它,扯断她们的翅膀,鲜血淋漓。

    可是,她知道,说了也没用。

    她有时候可以看清人心中的欲望和恐惧,但是她改变不了别人的命运。

    她握紧拳头,又松开,坐在警车里的纤细身躯,呈现出一种无助的失落。

    旁人可能感觉不太出来,但张明超是老警察,对人的观察细致入微,立刻感知到了:“怎么,周凉,情绪不好?情绪不好就先休息一下,先不要去想那么多了。认识的人出了这种事,谁都会不舒服的。”

    “没事。”周凉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凝视张明超,“张队,您觉得桑珊是自杀还是他杀呢?”

    张明超垂下眼皮,一时间没有回答。

    现在网络十分发达,戾气也重。特别是这种青春女孩子的死亡案件,特别容易引起舆情。

    若是他杀,特别男性作案的话,会被有心之人抓住一点端倪大肆炒作,王局可是再三叮嘱过他的。

    如果是自杀,倒还不会把火烧得太大。

    目前为止的证据,看不出是他杀。

    首先,根据附近居民的口供,她坠楼大约是凌晨6点,那时候天还是黑的,冬日里,天亮得晚,但周遭已经有人起床为工作做准备了,有好几个目击证人。

    监控显示桑珊是晚上12点进的楼道,但之后那栋楼附近的监控没有显示有可疑人物进入,

    她是从19楼的公共走廊坠落的,刚好是监控摄像头的死角。

    第二,初步观察,她的身躯上并没有很新鲜的伤痕,看不出明显的挣扎或者扭打痕迹,指甲缝里也并没有属于他人的纤维、皮肤组织和血迹等等,羽绒服上倒是有不止一个人的指纹,那也不奇怪,在外奔波一天,可能会碰到许多路人。

    实上,张明超也明白,如果找不到很明显的证据,上面是倾向于以自杀结案的,毕竟警力有限,而且家人似乎也并没有很强的追查意愿。

    但他觉得还是需要更进一步调查。

    ……还那么年轻。

    张明超拧着眉头,想到现场那场景,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

    他也是有女儿的人,如果有一天,他的女儿长大了——被人从19层楼上推下来,那他一定不会顾及什么法律,他会用尽所有极端手段,要了那个人的命,不,要让他碎尸万段。

    “张队?”

    “这个问题,可能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支持。”张明超小心地说,“但是我可以跟你透露的是,她的身上暂时没有明显的伤痕。”

    “手腕呢?”

    周凉的声音尖利,她记得很清楚那只烟头。

    “手腕确实有旧伤,不是那天留下的,应该有一两个星期了。你看见过?”

    “嗯。我看见过,好像是烫伤。”

    “是的,我们也询问过她家人,她父亲说是前几天在家里厨房煮汤的时候,热汤滚出来溅到了手腕。”

    周凉沉下脸:“她不是自己在外面住吗?”

    “据她父亲说,她有时候也回家,不过跟父母关系不好,在一起超过一小时就要开始吵架,所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周凉不语,烟头烫伤和热汤烫伤的区别稍有心就能发觉。

    很明显,要不就是桑珊父亲对女儿的生活完全不在乎,要么就是他根本就知情,只是无所谓。

    周凉问:“她不是独生女吧?”

    “嗯,她有个弟弟,现在十六岁,快中考了。”

    张明超说起此事就皱眉,一开始被目击者发现,从羽绒服口袋里找到了一张校园卡,从而确定了桑珊的身份。

    他迅速让小杨通知了桑家人,叫他们过来警局辨认以及例行讯问。

    桑东来——死者父亲——得到女儿的死讯后,愣了片刻,还没等小杨说出那句“节哀”,桑东来犹豫了一会,小声道:“我们能不能下午再来,在办点事。”

    小杨举着电话哑口无言,半晌才问:“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比调查清楚自己才20出头的女儿的死因更重要?

    “我老婆心脏一直不太好,从昨天起就不舒服,在家里躺着动都动不了,暂时还不敢通知她。我在谈一个大客户,从外地来……”

    张明超一把夺过电话,怒吼道:“你们女儿的命就他妈这么不值钱?”

    “这……警察同志,您别生气,是我错了,我马上过来。”

    桑东来过来了,他是个中等身材,面带沧桑,却又显得精于世故的男人,一见到张明超,甚至还给他敬烟。

    张明超直觉,他对女儿的死并不太意外。

    “桑先生,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一点都不难过?”

    “怎么可能???”桑东来瞪大眼,好像被刺激到了,指了指自己浮肿的脸颊,“警察同志,不瞒您说,您通知我的时候我都懵了,完全没反应过来,所以说错了话。后来在家里也大哭了一场,您看我这眼睛……但难过又有什么用呢,人也回不来了,说实话,我这女儿一直都不听话,我跟她说了好多次了要好好念书学习,不要总跟一些乌七八糟的人混,她就是不听……是我的错,我没教好她……”

    一边说,他一边开始流泪,浑浊的泪水淹没了整张脸。

    张明超很敏锐,这眼泪来的太迟,有点假:

    “你的意思是你女儿可能是因为结交了不三不四的人,才会出事?你觉得有人要害她?”

    “不是不是,那不是那意思。”桑东来扯了几张卫生纸擦了擦脸,哽咽地解释,“现在社会治安那么好,怎么可能有人在那么多监控头底下害人呢?我女儿就是因为不好好念书,总是在外面玩,到处谈恋爱,搞得自己精神状态很差,之前我就看到她很恍惚了……哎,我应该早送她去医院看看……”

    他捶胸顿足,差点晕过去。

    张明超明白了。

    真正疼爱儿女的父母,一般第一反应是绝对不相信子女是自杀。

    他们会穷尽所有力气,来证明是有人伤害了自己的孩子。

    哪怕证据确凿,他们也不能接受。

    也许很可笑,但那正是因为太爱孩子,不相信孩子会寻短见。

    而面前这位父亲,不是这种人。

    这些,他还是不要跟这个小姑娘说吧。

    干他们这一行的,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极端冷血的,漠然无动于衷的,看似难过内心暗喜的,都是些人性的阴暗面。

    小姑娘还年轻,应该对人生有点美好的憧憬才对。

    周凉看了眼张明超,问:“她家人的意思是不想追查?”

    张明超斟酌了一下,点了点头。

    “张队,不管有没有证据证明桑珊是他杀,作为她的同龄人和队友,我还是希望得到一个真相。”

    声音很坚定,“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事,请务必随时通知我。”

    “好。”

    “我记得你住在南台区对吧?我这警车刚好路过那边,送你到你家附近的地铁站,可以吗?”

    周凉点头:“谢谢。”

    “不用谢,是我要谢你呢。”张明超很少跟人说客气话,他一直说自己是个没文化的大老粗,但此时此刻,看着窗外一片萧瑟的冬景,他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

    “像你这样有正义感的年轻人,很少啦。”

    周凉看着窗外的树木划过,北国的冬季,那些树木光秃秃的,刺向天空。

    让人几乎不能相信在春天,它们能长出一片繁茂绿荫。

    “不少的,张队。”她诚恳地说,“只是每个人有自己的顾忌,拥有得越多越有。像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无所谓。”

    眼前一个蓝底白字的地铁站牌,正是“将军庙”站。

    “又路过这里了,上次还得多感谢你。”

    张明超把瘦猴一案的后续大致说了一遍。

    又说:“上次你被劫持那天……”张明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了出来,“我突然想起了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

    “女孩子啊?”周凉似乎是为了活跃气氛,打趣。

    “哈哈,不是女孩子,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认识的都是老阿姨了,周凉,我可不是说你老啊!”张明超似乎已经将周凉当成了朋友,犹豫了片刻,点起一支夹在手里很久没点的烟。

    打开窗户,烟雾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是个男的,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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