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叫江栩,是他师傅。

    他俩的第一次交往,要从那次江栩替他喝了三两白酒开始。

    之前,刚进队里的时候,张明超总不大服气江栩。

    支队里的大老爷们都粗枝大叶,顶着五天没洗的头也毫不在意,但江栩不但模样俊,毕业于985公安大学,还是硕士,学历远远甩出他们不说,还收拾得非常整洁,无论是警服还是便服,简直连一个褶子都没有。

    他还爱看书,晚上基本都静静坐在床头看书。喝酒撸串叫他十次,他也就去个两三次。

    张明超也是重点大学毕业,虽然是本科,他暗地里有点儿和江栩较劲,端啥呢?

    那年中秋节,张明超去外头聚会,回来吐个稀里哗啦,肚内剧痛,怕是肠胃炎发作了。

    那时还没有外卖送药,他一步步地挪到宿舍公用客厅,单身汉都回家了,有女朋友的陪女朋友去了。

    张明超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几颗药想倒进喉咙里去。

    突然大门开了,一个男人大步走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瞅了一眼,直接扔进垃圾桶:“过期了。”

    他逞强:“大老爷们,过期就过期,又吃不死人!”

    江栩脸色平静:“其实你不用总强调你是爷们,没有谁会觉得你是女人。”

    “……”张明超竟不知如何接话。

    “这药吃下去你说不定就休克,到时候见不到你喜欢的姑娘了。”

    张明超捂着肚子,眼睛瞪得溜圆。

    ——你怎么知道我有喜欢的姑娘?

    似乎是完全明白他的想法,江栩笑了笑:“你今天吃洋葱和西芹了是吧?”

    “……是……”

    “你还喝啤酒了是吧?”

    “是……”

    “这些都是你平时不吃的。应该是和对你很重要的人吃饭,对方点的,这啤酒是水果味的,应该是女孩子。”

    “……”张明超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

    但打从这一刻起,他完全服气这个男人,再也没变过。

    被送到医院,打了点滴后,他好多了。

    对江栩也放下戒心,闲聊起来:“江哥,今天过节呢,你不回家啊?”

    江栩眉目安静,点起一支烟,很平淡地说:“我没家。”

    他有点不好意思:“江哥,你是哪里人啊?”

    江栩说了南方一个省份的名字,他说他父亲早逝,母亲也在三年前过世了。张明超问:“那你有女朋友吗?”

    江栩说:“没有。”

    他按灭了烟头。

    但是,张明超知道,他的床头书架上,有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

    照片有些老旧,但那少女眼眸如星辰,美貌惊人,和他很相配。

    他没有问过,那少女是谁。

    但他想,应当是江栩放在心尖尖上,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人。

    后来,他和江栩关系越来越好,他叫江栩师傅,虽然其实江栩只比他大三岁。

    江栩带他执行任务,虽然嘴上不说,总护着他,江栩观察力十分惊人,别人注意不到的线索他首先能抓到端倪——就像江栩记得他不吃洋葱和西芹一样。

    有段时间,他和女朋友菲菲——就是那晚点洋葱和西芹的女孩儿——闹了矛盾,因为执行突发任务,平安夜的约会,他迟到了三个小时,菲菲在寒风中等了三个小时,冻得脚都僵了,还被扒了钱包,他一来,气得掉头就走。

    他跟师傅抱怨,一根又一根地抽烟,江栩耐心地听他抱怨完毕,说:“以后和女朋友约会有任务,你先不用去了,我去就行。”

    “哟,那哪能呢?工作重要啊,咱们当警察的要保护人民群众嘛,她不理解就算了,咱打光棍一辈子无所谓!”他逞能,将烟头狠狠扔进烟灰缸。

    “首先要保护你最亲近的人,她才是世上最需要你的那个人。”

    江栩将烟灰缸掂在手上,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戒了,身体要紧。”

    “还有,别说什么废话,喜欢人家,就道歉去。”

    “那不是很没面——”

    “怕没面子的,不是真男人。”

    张明超果然把烟给戒了,也去跟菲菲道歉了。

    2011年,江栩升职副队长,有了自己的办公室,窗明几净,桌上放置着盆翠茸茸的小盆景,很是可爱。

    张明超手里捏着个信封,在他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

    江栩眉头都不抬:“说。”

    “恭喜师傅,贺喜师傅!”

    “还有呢?”

    “啧啧,啥都瞒不过师傅的慧眼!”

    笑嘻嘻地把大红喜帖献宝似的掏出来:“师傅,等我儿子生出来,认你做干爹好不好?”

    江栩笑了笑,那湖水一般平静的眼里,泛起细细碎碎的光。

    张明超看得出他是真心替自己高兴。

    接着,点起一支烟:“我这孤家寡人的,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呢?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亲哥!嘻嘻,辈分乱了……”张明超拍着他结实宽阔的肩膀,“还有啊,不许说自己孤家寡人,你这么帅,又马上要升队长了,你赶紧找个温柔漂亮的好嫂子,别让徒弟我担心——对了,不是听说华阳区的张警花追你追了一年吗?她人挺好的,工作能力也强,你不考虑考虑?”

    “不合适。”

    他简要地说。

    “师傅啊,警花你也不喜欢,领导千金你也不喜欢,上次那个国外留学回来的白富美专门开着跑车来局门口守你,也被你拒绝气哭跑了,能不能说说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徒弟我捉急的很呢!”

    江栩淡淡吐出一个烟圈,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良久,他摇了摇头。

    张明超账户上多了十万块,他问师傅:“干嘛打这么多钱?”

    江栩的笑轻柔得像一个轻盈的气泡,他说:“你买婚房贷了不少吧?当师傅先借你方。”

    他又说:“推辞就不是我徒弟。”

    他没法子:“那我一有钱就还你。”

    他的婚礼上,江栩没有来。

    张明超急得一头汗,他还安排了专门感谢师傅的环节。

    一直打他电话,打不通,后来忙于诸多琐事,也忘记了。

    第二天,他一早就得到消息,师傅在一场爆炸中牺牲了。

    那一刻,电话从他的手中掉下来,屏幕摔得粉碎。

    ***

    那之前,京城周边县城里,出了好几场少女奸杀案。

    被害人都是十三岁以下的幼女,现场触目惊心,好几位老刑警看了都连连咒骂。

    凶手反侦察能力极强,作案时极其谨慎,找不到完整的指纹,毛发,始终没有留下决定性的证据。

    2011年,类似的作案手法,竟然出现在了市区边缘,——只是那险些受害的少女年龄稍大些,十四岁,十分机敏,逃掉了,还报了警。

    按照少女的口供,京城公安锁定了地区,原本不是他们支队负责的地段,师傅那时候原本有其他任务,但他不知为何,对这个案子极其上心,数次跟上级打报告,要求去支援这条线。

    张明超问师傅:“师傅啊,这事儿是二支队谭队负责的,你那么上心干啥呢?到时候立了功,也是他们脸上的光。老谭一直对你不咸不淡的,你没发现吗?他就是嫉妒你!你非要去掺和他的事儿,他心里还有意见!”

    师傅说:“我不会和他抢功的。不论谁能破案,抓到耗子就行,你看见了那些现场照片吗?不能再有下一个受害者了。”

    张明超想起那些可怖的照片,那些破碎的躯体,斩断的手指,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师傅的肩膀:“好,我明天也写申请,到时候上级批了,我就跟你一起去。”

    师傅看了他一眼:“很危险的。”

    “哎,咱师徒同心,其利断金!”

    就在那时未婚妻菲菲突然查出怀孕了,有了女儿安安。

    他们的婚礼原本定在八月,不得不提早半个月举行。张明超休假准备婚礼去了,他准备,等婚礼过后就回来协助师傅,也和他说过好多回了。

    那两周,张明超忙得晕头转向,也没时间给师傅打个电话。

    2011年7月,江栩单枪匹马半夜去一条荒僻的小路上,那条路有很多汽修厂,和废弃的仓库,白天就弥漫着一股汽油味。

    凌晨三点,某个仓库燃烧起了大火,接着连环爆炸,将冬日的夜空映照得犹如死神降临的白昼。

    什么都没有留下,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

    他们从碎片中,发现了江栩的证件,也分析出了他的DNA。

    师傅,你到底怎么会一个人去那里?

    为什么不等徒弟一起?

    你到底得到了什么线索,隐秘到守口如瓶,没有上报领导,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一句?

    张明超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用特别手段,打开了师傅电脑里的文件夹。

    里面有这系列连环案所有公开的线索,还有一段录音,他直觉,这里面藏着关键的秘密。

    但他打开时已经损坏,无论如何也无法恢复。

    因为出事时并非工作时间,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江栩是在办案过程中牺牲的,局领导连夜开了好几次会,最后做出一个遗憾的决定——不能定因公殉职,也无法追认江栩为烈士。

    很快,师傅所有的东西就被清空,包括那盆生机盎然的小盆景。

    那间办公室也给了别人,这支队似乎从没存在过一个叫做江栩的男子,他安静而冷淡,笑起来却很暖。

    张明超目睹工人搬东西全过程,双眼通红:“怎么能这样!!!我师傅是去侦办案子的,谁他妈都知道,怎么能生生地将老鸹说成白的——这群王八羔——”

    他喘着粗气,冲进会议室,恶狠狠地将桌面上的“荣誉支队”水晶奖杯摔在地上。

    玻璃粉末飞溅,旁人纷纷躲避,有一块划在了他的嘴角边,留下一个永远的,月牙儿形的伤痕。

    当时,一向器重他的王副局长专门过来做他思想工作,王副局长说:“小张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江栩出了事,谁心里不难过?可是规矩是这样。如果你真的想为他做点儿事,就找出他是去侦办案子的证据来。”

    菲菲也劝他:“咱们刚结婚,你你得振作起来,也为了我们娘儿两!”

    他懊丧地抱着头,坐了一宿。

    ***

    张明超痛苦地闭上眼,脖子上青筋毕现。

    师傅,你当时是不是很孤单,是不是很疼呢?

    对不起。

    如果我当时在,如果我当时配合你,如果我在准备婚礼的空隙中给你打个电话……

    是不是,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一年了,换了支队,升了职,当上了支队长,有了两个孩子。

    可他一直没有搬家,住在将军庙。

    他有个荒唐的想法,也许某一天,还能在某个街头,某个车站,某个烧烤摊,再次遇见师傅英俊的脸。

    师傅走以后,他又开始抽烟,抽得愈发凶了。

    他好像是在等着,师傅突然大步走出来,夺走他手里的烟:“给我戒了。”

    十一年过去,他还是没找到决定性的证据,证明师傅是在办案过程中牺牲的。

    他是个废物。

    “张队?”

    他猛然醒悟过来,发现自己在行驶的警车上,窗外是萧瑟的冬日,面前是那个认识不久的叫做周凉的女孩子。

    他几乎在瞬间就后悔自己的鲁莽。

    师傅的事情,怎么能随意跟人说呢?

    至今为止,他为何牺牲,都是一个谜。

    在他张明超心中,这是最狰狞的伤口,是他埋藏在心底的痛。

    “没什么,我一下子走神了。”张明超的声音就像烟雾一样随风飘散。

    “哦。”周凉瞟了眼张队眼角发红,没有问下去,目光在他左侧嘴角的月牙形状伤痕上停留了片刻。

    抽完一支烟,张明超又恢复了冷静和机敏的眼神:“对了,周凉,桑珊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想带你去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在场的有些什么人?”

    周凉思索了片刻,她是真的不知道那个肮脏交易的地方在哪里。

    至于有些什么人——她只看到了拉皮条的,也就是郑华容的丈夫,知道他姓刘,但这个怎么能告诉张队他才不会怀疑呢?

    她已经告诉张队,桑珊和自己的交往并不深,按照正常逻辑,桑珊不可能告诉自己她和郑老师的交易的。

    而那个心理变态,扭曲玩弄女孩子的所谓“主人”,没有露脸,声音也做过处理,更加无从查起。

    如果他连在桑珊面前都要带变声器,想必是个极其谨慎的老手,也许桑珊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人。

    也许他是“张总”,也许是“章总”,可是这两个姓太普遍了,根本没有任何线索。

    “周凉?”

    她斟酌着开口:“她说是一个高级的会所……但是她没跟我说具体的名称,也没告诉我是什么人,但是……”

    “但是什么?”

    “张队,我想跟你说我个人的一点看法,只是直觉,没有证据证明,可不可以?”

    “当然。”

    周凉说:“我们郑院长,你们能不能着重问问她?”

    “郑院长?”

    “是的。”周凉说得很谨慎,“郑院长和桑珊有时候会单独在一边低声聊些什么,但是你问我证据,我也没法很明确地拿出来。”

    “也许这就是女人的直觉?”

    张明超回想了一下当时郑华容的表情,也觉得有些异样,他颔了颔首:“我会注意的。”

    不过周凉也清楚,就算她这么说了,也没多大用,郑华容一定会矢口否认的。

    没有直接证据,这些人根本不会怕。

    可是直接证据在哪里呢?

    地铁站到了,周凉道了声:“张队,再见”就跳下车。

    她复盘了一下自己今天说的话。

    其实,她一直以来所遵循的原则,就是不要和警方扯上什么关系。

    可是这一次,她真的有几分愤怒。

    她喜欢的作家说过,人的一切痛苦,本质都是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很对。

    回到房间,她先是呆呆地坐了片刻。

    脑中浮现曾教授今天对自己说的话,他无奈的模样,又想起何院长那几分阴鸷的眼神。

    对,她还得好好学习,期末考试只有一个月了,她还得去争取一等奖学金。

    否则,曾教授不好过的。

    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便打开电脑,开始继续她的项目课题论文来。

    她的提纲已经有了,只是需要在上面增添内容。就像一栋大厦已经有了整体架构的钢筋,只是缺乏填充的砖瓦,她一点一点理清思路。

    期间,翻阅了几本参考文献,心中越来越有把握,很快便写了一千多字,眼看初见规模。

    “新闻的社会导向”……

    “网络新闻的传播效应”……

    她写着写着,突然注意到自己新闻专业的大群连续刷了好多条新消息。

    这个大群没有老师,是全专业各个年级的学生,包括本科和研究生自发组织的微信群,足足有两百多人,聊天八卦吐槽交流信息,什么都有。

    周凉对加群并没有兴趣,但这个群有本专业的兼职信息,偶尔也会交流一些参考书目,对她有些用处,便没有退。

    她抓起来顺便看了一眼,就见到有个很活跃的头像——班上的一个很有人气的活泼女生——在发:“你们听说了那个事情吗??据说某艺术学校内网都爆炸了,都在传!!”

    后面好几个“可怕”的微信自带表情。

    “什么事情啊?要说就说明白啊。”

    “就是,别卖关子。”

    “我知道,我有个高中同学在那个学校,是不是有个舞蹈系的女学生噶了?”

    “啊?为什么啊?怎么回事啊?”

    “艺术学校嘛,你们懂的。”

    “听说那个女生是学校有名的家禽,200块只要,最后传染上了XX病,吓死人了,觉得没脸见人所以就……”

    发言的是一个平时很正经,不怎么多话的女生。

    “我怎么听说她是个富二代,特别乱,好像有什么心理疾病,xing瘾,一没男人就活不下去,到处跟人YP,外加吸食违禁药物,最后就疯了,玩太嗨从楼上掉下去了,摔成不知道什么样子……”

    发言的是个平时穿着时尚的男生。

    “啊,这么吓人啊!!”

    说是吓人,但口气明显很兴奋。

    “幸好不是咱学校的!”

    “那种人怎么能考上咱们学校呀!”

    这个话题既耸动又刺激,很快各种各样的猜测和其他群的截图就不停在刷屏。

    这个群自从建立,就没这么热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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