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帝不是一个喜爱享乐的帝王。他登基时,国门外是百国乱世,国与国间纷争不休,外乱不止,内政更是一团乱麻。

    他舍去爱子兢兢业业到至今,才有了而今烨国的升平盛世。

    三年前,这位一贯不爱享受的皇帝,用俭省一辈子的内帑命人在皇宫打造了一座异常奢美的宫殿。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无一不用心,无一不精妙。

    新宫建成三年,迄今宫门匾额仍悬红布,未取宫名。

    皇宫朱门大开,地上跪着两排侍卫。

    吴宝踏入宫门在前引路,道:“太子那样去后,主子年年念叨您。奴才也劝过,主子却又说一辈子都不见您。

    您三岁那年,主子托人从云榭天弄来您的画像,夜夜悬挂龙榻墙上,嘴里怪您生得不像太子,心底却是十二分的开心,命奴才将您画像传遍各州府小镇。

    三年前主子身体江河日下,让人在乾龙宫旁建造了这座新宫。”

    神虞低垂着眉眼,满心的愧疚自责。

    吴宝笑道:“神女,吴宝伺候主子大半辈子,深知太子与您母亲之事始终是主子心结,可主子嘴里怪责您,心底却没少疼您一分。”

    吴宝来到新宫宫门前,指着宫门匾额上的红布,道:“主子听闻您打小主意大,这新宫建成后迟迟没取宫名,想着既是给您建的宫殿,这宫名当由您亲自来取。”

    左右两个小太监走上前,扯下新宫匾额上的红布,露出黑底匾额。

    神虞环视这座红墙琉璃瓦的新宫,轻声道:“就叫云榭宫吧。”

    这座新宫除了多了三道宫门,构造与她的神女殿丝毫不差,唯独少了云榭天才有的水晶瓦。

    吴宝示意太监去取笔墨,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您今日赐了宫名,怎好不亲自提个匾额。”

    神虞不由眯起了眼。

    上辈子皇爷爷可没给她建新宫,这辈子突然给她建了一座新宫,还是神女殿的构造,又要她亲自取宫名,亲笔提字……

    神虞念头一转回过味来,气笑了。

    这老狐狸,在自己宫殿旁边为她建宫,又要她取名提笔,这是在借她名告诫其它国。

    烨国有四代神女的照拂,给后来之帝留个底牌,好保全烨国的中立盛世。

    到底是帝王,亲情是有的,终究比不了自己的江山社稷。

    太监取来笔墨,神虞提笔用草书写下云榭宫后,看红拂一眼。

    红拂也回过了味,心不甘情不愿地取出神女印。

    神虞在那张宣纸上盖上自己的印玺,对吴宝道:“回去告诉皇爷爷,百年内,烨国是本座认证的中立国,无人可动。”

    吴宝也不在意被神虞识破自己主子的意图,捧着那加盖了神女印的三个字,喜不自胜。

    有了这三个字,还有这印章,主子再不用担心后来之帝难堪大用。

    他欣喜道:“诺。”捧着宣纸就要折返,忽又转过头道:“里面一应俱全,万岁之意,让您多住个一年半载的,陪主子解解闷。”

    神虞被烨帝算计了一把,气道:“本座明日为皇爷爷延寿后,后日就走。”

    吴宝知她在说气话,问:“神女明日需要什么东西,奴才这就去准备。”

    红拂道:“高搭法案三丈四,摆设素果,无根之水三杯。”

    吴宝笑意一僵,其它好办,这无根之水是什么?他听都没听过。

    神虞心底有气,牵着赢厌往宫殿走,随手掐指一算,边走边道:“子时二刻,无根之水天上落,用平底金盘接,刚好三杯。”

    吴宝如梦初醒,这无根之水莫不是雨水?

    然现在还是元月,天上只有落雪的,哪有元月下雨的说法。

    吴宝带着心中疑惑回了烨帝,烨帝道:“朕闻五代神女言过,二代神女天生神骨天人下凡,也可呼风唤雨,可连五代神女都不敢担保,这是世人谬传还是真事。”

    世人尊敬二代神女,将其视为真神,时日久远了。有说她能搬山,平地造河的,有说她向天一指,将白日变黑夜的。

    百姓愚昧乐得造神拯救自己疾苦,能于乱世坐稳帝王位的,谁能真信世上有神?

    几百年来,百国帝王将云榭天的神女捧上神坛,无非是为了自己私欲,和畏惧云榭天上的几十万大军。

    要知第一代神女时,对外只称自己是有苏女,世上本没什么神女之说。

    那女骗子将山下有头有脸的骗个遍。被骗金山的那位,追杀女骗子半辈子,直至自己做了开国皇帝老死了才算罢休。

    临死之前,这口气堵在心口,留下遗诏告诫后来之君,时时不忘金山仇,若有希望,当抱骗金山之仇,告慰自己在天之灵。

    若非二代神女横空出世,造出几十万大军,险些一统天下,帝王们怎肯豁去脸去,将她捧上神坛,认她做了天人。

    谁不怕二代神女称帝,谁不怕二代神女的后代再有二代神女之心。

    他们将历代神女捧上神坛,以帝王之尊跪她如天,怕得是自己龙椅不保,男儿为尊的秩序消失,自己从掌权者沦为女权之下的卑微者。

    他们深信,历代神女有了他们的尊重,又有了百姓的供奉,再不会有神女意图在一统天下后称帝。

    得与失,他们计算得很是清楚。所以他们宁可头顶盖层天,也不允许天之下再出现第二个想称帝的神女。

    这点烨帝心底了然如明镜,却不会向自己的亲孙女点破。

    神阙站在烨帝身侧,抬头看天。

    皇城四方天,万里无云,一片澄清。

    他于梦中随神虞学过天文地理,看出今夜子夜无雨,笑道:“万岁,师妹既有此说,不妨今夜验证一番。”

    若真下了雨,她从梦中便在骗他,那天文地理必然掺了假。

    若并未下雨,她没骗他,她教授他的东西,他仍奉为真理。

    云榭宫有了新匾额。

    红拂搬来一把藤椅,点燃了炭盆。

    神虞坐在藤椅里烤火,教赢厌念道德经。

    子夜二刻,云榭宫敲响二更天,夜空星辰眨眼退隐了,顷时又有乌云翻滚,须臾雨大如豆。

    屋檐骤雨如帘,神虞拍着怀里的赢厌后背,抬眸看雨帘笑了笑。

    赢厌听到雨声,睁着惺忪的睡眼望神虞,不满问:“娘娘要这雨下多久?”

    他每夜要听娘娘念经,这雨声太吵,他若听不清,怎能记住道理。

    神虞将他抱了起来,笑道:“这雨只有一炷香,三杯无根水满了,自然停了。”

    要知天文是最不讲道理的,预测天相不能只看天,还要看地。

    她不是真神,自不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却可精准预测天相星辰,那块云彩有雨,四方天地哪里会起风。

    神虞抱着赢厌入了殿,不久云榭宫熄灭了灯。

    一炷香后,金盘接来三杯无根水,雨停了,烨帝也惊了。

    他专程让吴宝去了钦天监,钦天监的监正用他脑袋担保子夜无雨。

    可这雨还是下了,下了一柱香,金盘接的水,刚好够三杯。

    烨帝前思后想,脸白了。

    是机缘恰合,还是他这孙女真有忽风呼雨的本事?

    神阙同样白着脸。

    师妹十年前就在骗他。

    她从未真心想要传授他本事,他以为他学成了,归根到底不过是她为他编造的一场梦。

    烨帝闭眼缓了缓,道:“阙儿,你那太傅自你走后,一直昏睡不醒,朕也是有心无力。”

    神阙向他拜下:“有劳万岁拿出百年人参为太傅续命,阙这就接回太傅。”

    论礼他入得宫来,就要先去见太傅,偏又赶上烨帝要查证此事。

    太傅重病在身,是他执意要带太傅来烨国,求助师妹。没来时,他以为师妹多少会顾念着情分,救太傅一命。

    经历此事后,他不想求她了。

    他抬起头,含泪道:“万岁,阙后日要带太傅回国。”

    这里毕竟是他国之土,太傅理应落叶归根。

    烨帝知晓他来烨国的意图,缓了一会儿,恢复了往常帝王态,问:“阙儿可是担心虞儿不肯救你太傅?”

    神阙含泪低下头,艰涩道:“不敢欺瞒万岁,是。”

    路上时,师妹已然表明了态度,他心底一度还有幻想,现在他不敢再抱幻想。

    烨帝笑了,拍了拍他肩膀慈爱道:“不急,后日走,便后日再说。”

    这孩子如此重情,他怎好不帮上他一把。

    他那孙女纵有天大的能耐,真神仙下凡,也没不认亲人的道理。

    次日。

    吴宝依照红拂吩咐,在正对太和殿的午门处高搭法案,摆设素果三杯无根水。

    文武们哪肯错过,连同太子也闻风而来。

    百姓们将云榭天的神女传成真神,是不是真神,他们半信半疑。可云榭天的有苏一族乃山下道人公认的道门之源。

    那道家,非出家之道门,而是一种学说。却因有苏一族专有的祝由术衍生的符咒,天卦,被认成了道门道祖。

    他们生晚了,没能一睹二代神女风采,今时七代神女天生神骨,要为他们皇帝用祝由术治病。

    文武换得朝袍,天没亮就挨个跪在午门前,等候着神虞的到来。

    撇开昨夜之事不谈,烨帝心底也是好奇那神奇的祝由术的。

    延不延寿二说。

    他历经四代神女,只有他这孙女会祝由术,他得看看,这祝由术是否有传闻之中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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