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厌被她抱起一瞬,觉她怀抱熟悉极了。熟悉的冰冷;熟悉的冷香;熟悉的温柔;

    他想,他或许在无数个绝望的日夜里,期盼过这个怀抱,而这个怀抱,在他数着绝望度过的日与夜里并没来到。

    他双颊褪了红晕,轻声道:“婆婆将我放下吧,我能自己走。”

    神虞动了几分火气,冷冷道:“你用什么走?!”

    是用他才接上还没愈合的脚筋,还是用他才接上没愈合的手筋?!

    这孩子,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品性。当自己力所不及时,求助别人并不耻辱。

    况她并不是外人。

    赢厌眸底蓄了泪水,近乎哀求道:“婆婆将我放下,我可以自己走的。”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他没有手脚可以爬,没有生路可以等死。唯独不需要她的怜悯,不需要她的帮助。

    神虞道:“只此一次,我帮你。”

    赢厌猛然抬眸,嘶喊道:“我不需要!”

    神虞被他一声嘶喊,被迫停了脚步,不敢置信地低眸看他。

    他变了。

    赢厌掉着眼泪看着她道:“婆婆,赢厌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欠你一条命,婆婆要我的血,我愿意给,这是我欠婆婆的。可是婆婆,赢厌不需要你的帮助,赢厌可以自己爬回去。”

    神虞看着他眸底大颗滚落的泪水,心酸涩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她将他轻轻放下,及时转过了身。

    赢厌没了拐杖支撑身体,双脚甫一接触到地面便跌倒在地。

    神虞背对着他问:“你介意婆婆要了你血是吗?”

    赢厌匍匐在地面,闭上了眼道:“不介意。”

    他欠了她一条命,区区一身鲜血,她要他还,就是这条命给她又何妨。

    神虞道:“婆婆不是为了你身上鲜血有用才救的你。”

    赢厌狠狠擦去脸上泪水,睁开眼,眸底没了泪意,道:“我知道。”

    不管她救他有什么意图,他的确是活了,他认欠她一条命。

    神虞抬头看天,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记住,你从不欠婆婆任何东西。”

    她压下心底的酸涩,迈步去了后院。

    赢厌匍匐在地上,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自己眼帘,紧抿了唇,开始在地上攀爬。

    没什么的,她应不是第一次丢下他了,这是他自己的要求,她没做错什么。

    他在地上狼狈爬行着,越是爬行,越是难过。

    他恨她,可这份恨后,他更想要她的温柔抚慰。

    明明她不过是个普通老人,他就是觉得,她是世上最亲近之人,最值得信赖的人,没有缘由,没有根据。

    他甚至脑海里没有她的任何回忆,就是知道,知道她的温柔只属于他,她就应待他与外人不同。

    神虞从后院饶了一个大圈,来到观门前看他。

    那傻孩子,开始掉泪,在地上攀爬着,就是不知回头看。

    神虞心口堵得难受。

    她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就是神阙烧了她云榭天,她也没这样难过过。

    她身后竹林,竹影婆娑起舞,两人长身而立,视线都放在了她身上。

    公子银袍,眉目龙威深沉,道:“是她。”

    她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他总是能第一眼认出她。

    公子一侧,青年人青衫五缕美髯,也道:“微臣认得她神骨。”

    才被神虞抓过手的公子,有些不敢置信,道:“皇上,太傅,你们是不是看错了?”

    他看过百国神女玉像,那老观主好色讨厌,怎会是高贵端庄的百国神女。

    神阙迈步,想要上前。

    傅无疾伸出手臂,拦住了他道:“皇上,再等等。”

    神阙只得停了脚步,静静地看她。

    他见过她许多模样,幼时的可爱,一年前的冷漠。

    一年前,他被赢厌打入河水昏迷不醒,醒来已经在回齐国的路上。

    那是很模糊的记忆,他记得她似来看过他,就站在他床前,她的吻很冰很冷。

    做帝王不是件轻松事,他能抽出身来,她已经来到沥国,他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在这里寻到她。

    她果然还在与赢厌在一起。

    神虞看着在地上狼狈的赢厌,佝偻了腰身,堪堪扶上了观门门框。

    她手指细长,完全不像是个苍老的老人,白得近乎透明,几与冻实的冰块一色。

    手背暗紫的脉络,微微肿胀着,清晰得甚至能看到她血液在脉络中流动跳动。

    赢厌并没爬多远,身后的黄土地带着他攀爬过狼狈的痕迹。

    神虞攥紧了拳,三步并两步来到他身后,再次将他抱了起来。

    这次赢厌没拒绝,安静地倚在她单薄的肩头,噙泪看着她尖尖的下颌。

    他哽咽问:“婆婆,你到底是谁?”

    神虞不敢回答,冷冷道:“闭嘴,婆婆好色,你若多嘴,婆婆保不齐对你作出什么事。”

    赢厌破涕为笑,摇头:“婆婆不会的。”

    神虞低眸看他:“婆婆会!”

    她也是贪生怕死之人,她的责任未完成,若为活命,她什么都可以做出来。

    赢厌看到她眼底的认真,凤眼微微睁大,慌乱转过了头。

    后院仅有三间厢房,赢厌所住的厢房最大最是敞亮,紧挨着神虞所住的寢卧。

    神虞将他抱回他自己的厢房床上,忽然从袖里抽出一把匕首。

    赢厌刚躺下,见她忽然掏出匕首,吓了一跳,慌乱问:“婆婆要做什么?”

    神虞脸色白得可怕,直接用手中匕首划开他衣袖。

    他手臂肌肉紧实,泛着健康的麦色。

    神虞实在是渴了,紧紧盯着他手臂道:“其实婆婆是妖怪。”

    她用匕首刀锋轻轻划破他手臂,鲜血顿时溢出,她将他划破的手臂高高举起,用嘴去接他匕首流下的鲜血。

    旁人若见此景,定是怕的。

    赢厌却不觉丝毫恐惧。

    莫念说,婆婆要他鲜血是为了养花,可他明明从她身上嗅到了极淡的血腥气。

    他的鲜血与常人不一样,那是属于他的味道,他能嗅出来,她喝过他鲜血。

    赢厌看着满口鲜血的她,沉默夺来她手中匕首,将手臂的伤口划深。

    鲜血激涌而下,神虞瞪着空洞的双眼,张大嘴,将他鲜血全部接入嘴里。

    前世她看到赢厌身体时,就猜出她的冰骨还有一种办法解决。

    喝赢厌的鲜血。

    那于前世的她无法接受,可那毕竟是前世的她。

    今生的她若想不死,不被冻成冰人,只能选择喝他的血延寿。

    谁能想到,人魔之血对天生神骨的神女是大补之物。

    神虞身上的寒冷褪去了,口舌不再干燥,抬手握住了他伤口,从袖中拿出止血药,洒在他伤口上,站起身,背对着他道。

    “我得了一种罕见之病,不喝你血会死。”

    仅仅是几柱香之前,她才说过,她不是因他血才选择救的他。

    那时赢厌回答我知道。

    这时,赢厌仍答:“我知道。”

    神虞又道:“所以你并不欠我什么,我需要你血才可活下去,你想要什么,大可直接索取。”

    赢厌还是答:“我知道。”

    神虞知他是聪明孩子,道:“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可问。”

    赢厌摇头:“婆婆,赢厌没有疑问。”

    神虞只感无法面对他,听他没有疑问,迈步出了他房门。

    赢厌目送她背影离去,黑白分明的眸子倏尔成了血红之色。

    他躺在床上,望着帐顶。

    原来他叫赢厌,她叫苏虞,两个名字有着云泥之别。

    莫念匆匆从山下赶回来,不想却在竹林里看到了神阙。

    他试探唤:“神子?”

    神阙慢慢转过身,却看到一身女冠打扮的莫念。

    他蹙眉问:“莫念?”

    莫念见真是他,上前行了个礼,恭敬问:“神子怎到了沥国?”

    他听神女说,他顺位登基,成了齐国皇帝。

    神阙噙笑道:“朕来寻师妹。”

    莫念低着头道:“神子来错地方了,神女在鹰城。”

    神阙听闻神虞点兵十三万来了沥国后,第一时间去了鹰城,也见了鹰城的‘神虞’。

    那替身骗外人还成,却骗不了他。

    他道:“莫念,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三个月前,师妹成年了,容廷下了山,师妹的两个通房少爷,只有一个莫念还是未知数。

    莫念微红了脸颊,回:“神女的人。”

    神阙笑了,道:“莫念,你知道,朕问的不是这个。”

    他想知,他的师妹有没有在成年日收他做了房内人。

    莫念脸颊愈发红了,回:“神女成年日要了莫念。”

    神阙唇角笑意一僵。

    莫念怕他不信,掀开自己袖管,露出手臂。

    他上山后,被老神女赐给小神女做房内人,点了守身砂。

    神阙见他手臂光洁无瑕,不见守身砂,瞳孔骤缩,一把握住了他手臂。

    可任他如何擦拭,反复观瞧,他手臂的确没了守身砂。

    莫念恭顺道:“神子,莫念现在是神女的房内人。”

    神阙松开他手臂,带着一身沉怒迈步向山下走去。

    傅无疾见神阙离开,看着莫念另一只手臂若有所思。

    莫念对上他寒星眸,将另一只手的手臂露出来。

    同样是光洁的手臂,同样没有守身砂。

    傅无疾与神虞打过交道,哪怕是事实摆在眼前也不愿信。

    他清楚,百国神女不是一般人他,她若想,去除一个小小的守身砂轻而易举。

    去问路的公子,着实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迷,问道:“太傅,什么是守身砂,我怎从来没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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