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卖云吞的路边摊相隔一条官道,对面摆摊做生意。

    这家卖云吞的是个精明利落的中年人。适才还在羡慕老摊主那里来了大主顾,眼瞧着老摊主不会说话将这样难得一遇的大主顾气走了,忙扯下肩上的擦桌布满脸堆笑,殷切迎了上去。

    中年摊主一面擦着粗糙桌面,一面用余光观察着两人。

    身着道袍的老婆婆,面容丑陋,身上却有种疏远高贵的气势,一眼不凡。

    身着红衣的少年,面容雌雄莫辨的美貌,倒也有身好气势,却是生人勿近的威冷。

    他笑道:“二位可是贵客,小的这就去准备。”

    中年摊主一阵忙碌,用托盘先端来两碗云吞面摆在了赢厌面前。

    赢厌罕见没第一时间动筷子,而是问他:“你看我与阿虞像是什么关系?”

    中年摊主有了老摊主做前车之鉴自然不敢乱说话,又听他直呼这老女冠俗家名,赔笑道:“小的眼拙,看出二位关系非同一般,想是无比亲密的关系。”

    这话可进可退,进可以说两人祖孙关系,退可说两人是师徒关系。

    赢厌觉这答案差强人意,摆手示意他离去,不满问神虞:“阿虞可能变年轻些?”

    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就如此苍老,更像是用了特别的东西,故意遮挡了真正面貌。

    他不在乎她是美是丑,却在意她刻意装做老迈。

    神虞从竹筒挑出一双筷子递给他,笑道:“年轻有什么好的,难道就不老了?”

    人生于世,谁人不经生老病死,年轻有年轻的活法,年老有年老的智慧。

    她提前经历了苍老,也没什么遗憾的。

    赢厌看着她眸,在她眸底看到一丝不寻常的思绪,借着去接她手中筷子,从容移开视线,端起碗道:“阿虞,我能保守任何秘密。”

    他知道她有许多秘密,只要她愿挑捡着一些不怎重要的告诉他,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神虞手中一空,垂了眸,唇角的笑意也跟着浅淡了:“我知道。”

    她不在乎,却在乎,他的在乎。

    赢厌要了十碗云吞面,也仅吃了这十碗云吞面,便再没了胃口。

    神虞更喜欢做个闲云野鹤,到达燕土后,白日与赢厌在城中尽情游玩,夜里出城在城外安睡。

    燕国不大,仅四城。

    四城之土,除却天子脚下的京城有些盛景,三城的人间疾苦,三城的民不聊生。

    做过云榭天神子的老燕帝在经过瑞阳村事后,回宫退了位。新登基的燕帝,并没比老燕帝强到哪里去。

    神虞带赢厌来到燕国最后一城,这里距离京城最远,哪怕是城里的百姓也面带饥黄之色。

    城中设有几家粥棚,每每大排长龙。

    赢厌望着大排长龙的人群,道:“开粥棚的怎都是女子?”

    两人逛了两国,国国城中必有女子开设的粥棚,同样的装扮,同伴的洒脱神采。

    他看得出,她们不是朝廷的人,倒更像是受了什么人的命令,来周济百姓的。

    神虞道:“她们是云榭天的人,也是我的人。”

    赢厌诧异看她。

    乱世粮食何等珍贵,两国数百万的百姓,她这样周济,纵有金山也要坐吃山空。

    这仅是两国,若是百国每一个国都有这样的粥棚,他竟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道:“阿虞,百国太大了,百姓太多,你是救不来的。”

    神虞重生后,用一整座金山去救济山下百姓十数年,自然知晓哪怕是将云榭天历代积攒的财富统统用在山下,也是救不来的。

    她常自诩人间之神,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过是个聪明点的人,有点虚名,有点钱财的寻常人。

    她道:“我知道。”

    赢厌微微攥紧她冰凉的手,问:“阿虞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知她心底一定在酝酿一个大计划,所以哪怕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也在她算计内。

    她这样待他好,他想知道,他在她计划内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神虞眸底泛着柔泽,温软着眉眼,静静看着他,道:“他们认为你是人魔,我助你来做人魔,让你心想事成。然这芸芸众生无不是我的百姓,来日你做成了,莫伤他们丝毫。”

    赢厌松开了她手,悲伤看着她:“阿虞,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神虞迈前一步,牵住他温热的手,柔声道:“不急,我真心是什么,你可以慢慢看。”

    是夜,神虞乘白鹤,再次回到燕国京城,去了皇宫。

    两人在皇宫待了几个时辰,走时,赢厌怀里抱着一个锦盒。

    赢厌手上染了血,眉眼罕见有着未散的戾气,对神虞道:“他再多说一句,我定夺了他的龙椅。”

    神虞看眼他怀中锦盒,笑了笑:“不急。”

    这一切,早晚都是他的。

    百国很大,这仅是一个小插曲。

    两人乘白鹤,又去了陈国。

    帝王未必都是昏庸不管百姓疾苦的,也有想着为百姓干点实事,奈何能力不济的。

    能做皇帝的,除了君臣国土那点事,没有真的不顾百姓疾苦的。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可他们更清楚,只要不把百姓逼到走投无路,他们的皇帝宝座,便是安稳的。

    神虞道:“那是世上拔尖的聪明人,从聪明人里走出的胜者,平生最爱做的就是装糊涂。”

    赢厌坐在树下,撩开袖袍划破手臂,递给神虞一碗鲜血,道:“我会打到他们不糊涂。”

    神虞接过碗来,将鲜血喝了半碗,剩余半碗倒到冰花身上,笑道:“任何聪明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徒劳。”

    赢厌放下袖袍,盯着神虞若有所思。

    他有着阿虞口中的绝对武力,而阿虞将那群从聪明人中走出的胜者玩弄于掌心,有着绝对的聪慧。

    他心底庆幸着,她万幸不习武。

    倘若一个人,有着阿虞的聪慧,他的武功,这世上之事,凡所想,必能成。

    哪怕是他,想到有那种人存在,也觉棘手。

    神虞喂好了赢虞花,闭眼缓了会儿,又道:“赢厌,武力固然能困住智慧,却也仅是一时。”

    赢厌眸光一瞬清澈了,凑到她身侧,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微扬着唇角道:“阿虞,我不会。”

    他怎舍囚禁她的智慧,他只会虔诚跪在她脚下仰望着她,盼望着她永远高贵,永远陪在他身边。

    神虞从陈国皇宫出来时,赢厌手中又多了一个锦盒。

    赢厌不是一个好奇的人,那盒子里的东西是神虞问两国皇帝讨来的,势必很是贵重,他却不想看。

    那些日月里,赢厌与神虞去了很多国家,国情不尽相同,然每离开一国,他手里总会多上一个锦盒。

    更多的时间里,他与她混迹于百姓之中。他的阿虞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从不与他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带着他偶尔周济百姓,偶尔找帝王行凶。

    他才知百国很大,山与河,天与地,各有各中美。

    他与她一路向东而去,途径五十国,已是半个天下。

    十一月的风寒,他的阿虞哪怕是每日饮上他一碗血,也难耐空中彻骨寒。

    他往往披着她的白鹤氅,用氅将她裹在怀里,用内力为她驱寒。

    她渐渐懒了,黑眸透着灰败的苍老,待到十一月底,竟连路也不想走了,他只得走哪都抱着她。

    白鹤修长的脖颈处悬挂着五十个锦盒,张开翅膀,挡在山洞风口。

    赢厌点燃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石床铺满了枯黄的稻草,神虞躺在上面,虚弱道:“赢厌,那火暖不热我身。”

    赢厌不信。

    他的血逐渐对她没了作用,他的内力入她身体一如石沉大海,若连火也无法暖热她身,他便只剩下绝望了。

    神虞道:“你过来,抱着我。”

    赢厌丢下怀中稻草,上了石床,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

    神虞又道:“我怀中有瓶药,你倒出些,抹在我脸上。”

    赢厌照做,将透明的药水,涂满她整张脸。

    药水在她脸上泡开一层薄薄的皮,赢厌慢慢揭开了那层皮。

    一张脸,远山雾眉,凤眼暗淡无华,却没血色,似冰似玉,那样的肌肤下,从骨里透着疏远的冷寒。

    赢厌安静地看着她,几乎窒息。

    神虞抱住他腰身,轻声问:“看清了吗?”

    赢厌眸底一闪讽刺,闭上了眼:“看清了。”

    他不在乎,哪怕她曾于梦中杀了他,囚困了他万万载。

    神虞道:“赢厌,我只是病了不会死。”

    这病一年前在鹰城发作,是执笔人给她的诅咒。

    她离执笔人意越远,病越重。

    她在给赢厌一双眼时察觉,意识到这是执笔人给她最严厉的惩罚。

    赢厌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道:“我不会让你死。”

    十二月来了,神虞却连迈出山洞的力气都没了。

    她的生辰,与赢厌的生辰日也要来了,神虞道:“我们去寂渊吧。”

    赢厌将她抱了起来,道:“那里有火,我能救你。”

    寂渊火不灭,最是炎热,他曾被困那里一个二十年,一个十七年。

    他曾坠入火海,看到那火不伤他骨,想要和他融为一体,是他拒绝了。

    她要他死,他不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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