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带着两人从沥国出发途径五十国半个天下,用了近一年,而折返仅仅用了十日。

    黄沙漫天,天际黑云泛红。

    不生草木的寂渊,峰高孤立。

    神虞勉强睁开眼,入目一片发红的黑云。

    赢厌将她放下,飞身站在火海悬崖的上空,那身雪白的锦袍在空中猎猎作响,被赤焰染成火红的艳丽。

    神虞几乎被冰骨冻成了冰人,躺在地上虚弱问:“赢厌,你要做什么?”

    赢厌站在空中向她笑:“救你。”

    神虞虚弱道:“你回来,那样太危险了。”

    赢厌摇头:“阿虞,我知道怎样救你。”

    神虞气道:“你先回来,还有其他法子。”

    他是人皇也是人魔,那法子前世她宁可被冻死也没对神阙用。她清楚,此时的他只是赢厌,她若真熬不下去了,那法子对他用也无妨。

    赢厌站在空中定定看着她,忽然在神虞注视下张开双臂,直直坠入火海。

    流动的岩浆缓缓将他身体包裹,融化了他身上的血肉。前世与今生,在岩浆融化血肉中一幕幕浮现。

    前世初见,她与神阙站在城墙上同举一灯。

    他第一次知了,原来在她眼底,他这样的恶魔,也配拥有救赎。

    关于她,他只能从别人口里拼凑。

    从她为神阙做了什么,到她为百姓做了什么。

    后来他得了她画像,将她画像日夜带在身上。他也问过自己,为何要藏她画像?

    那年,是她做皇后的第三年,神阙来了,抱着她,跪在他面前,求他救她。

    他听得出,她气息微弱,已然命悬一线。

    神阙道:“武帝若肯救皇后,神阙心甘情愿死在武帝掌下。”

    他想杀神阙很久了,起初是因东齐扩土太快,对大沥构成了威胁。

    他一次次派人杀他,他一次次被她救下,后来他也想不清,他为何想要杀神阙了。

    现在他懂了,他嫉妒神阙。

    神阙本人并没什么值得他嫉妒的,神阙固然有一对爱他的好父母,他却不在乎自己生来被父母厌憎。

    神阙有许多忠心的手下,他也有,也肯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神阙文治东齐,让东齐有了盛世之景。

    他武得半个天下,国中百姓人人家中有存粮,哪怕是偏僻的边关,百姓也不必担心战乱会饿肚子。

    神阙所到处,人人称他人皇。

    他所到处,人人跪在他脚下。

    神阙除有一个皇后,样样不如他。可偏偏,他嫉妒神阙有这样一个皇后。

    他嫉妒神阙得了她所有的爱,嫉妒神阙可以抱着她,跪在他脚下,名正言顺地称她是他的皇后。

    那是世上最尊贵的人,他敬重她,无数次跪在她脚下,聆听她的训斥。

    神阙却可抱住她,唤她皇后,与她亲密无间。

    他跪下仰望的神女,于神阙不过是凡尘女子,无需仰望,无需算计,她会一直陪伴他,不离开他,甚至是让他生下后代。

    他问:“神阙,你凭何认为你的命能换她命?”

    神阙望着他的眼绸,道:“我的命自然换不得皇后的命,却信,武帝不会坐视皇后死去。”

    他只觉讽刺:“神阙,她是你的皇后,本王没理由救她。”

    神阙慢慢垂下了眼帘,哑声道:“赢厌,我与她成婚三年,她从不愿与我圆房。她还是云榭天高贵的神女,并不是我真正的皇后。”

    他来到他身前,将他怀里的皇后抱了起来:“你可以走了。”

    神阙没走,而是跟着他来到了寂渊。

    他是个粗人,知她身上结了冰,第一时间想到了他生活过二十年的寂渊。

    这片火海囚禁了他二十年,他踏出寂渊日,发誓再不踏入这里半步。

    可他还是来了,他带着希望而来,幻想着救下她,她会念此情,对他如神阙般好。

    寂灭之火只化血肉不焚骨,他捧来寂火为她化寒,一次又一次。

    她身上化了寒,却总也醒不来,他血脉流淌着寂灭之火,将半身鲜血喂了她。

    寂渊不生草木,他用人骨为她盖了一座房子,他称那座用人骨搭建的房子为家。

    在那家中,他每日会跪在她床前,虔诚祈祷她早日醒来,早日看到她的信徒。

    她要醒了,神阙要将她带走。

    他不想杀神阙,杀了神阙,她定然会生气,自然不肯救赎他这个恶魔。

    神阙道:“赢厌,你是人人喊打的人魔,皇后却是神女,来日百姓若知皇后为你所救,会如何看她?”

    高贵圣洁的神女,怎能盛名有损,他同意了。

    可后来,他才知自己上当了。

    神阙早知他的嫉妒因何起,所以,她得知的真相是,神阙救了她。

    赢厌没了血肉,仅剩一身魔骨浸泡在岩浆,寂火烧红他的白骨,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疼。

    血肉一次次长出,一次次被寂火烧化,他双眼一时干净的黑,一时平静的红。

    一年前,他从梦境走出了,身体长了另一个灵魂,自称神麒麟。

    他是赢厌,也是麒麟,却不姓神。

    神麒麟是个蠢笨的稚童,棘钉刺入他眉心,他痛到极限也不愿杀赢祁报仇。

    他不能坐视他的身体死去,只得暂时选择与他融魂,护他一口气,不让他死去。

    他清楚,赢厌与神麒麟,他的阿虞只会选择后者。

    可他不喜神麒麟,更喜做赢厌。

    神虞用了很久,才用僵硬的身体攀爬到了悬崖绝壁边沿。

    烧红的石壁,刺目的红。

    热浪从崖底打来,神虞用了好大一会儿才看清岩浆里面有个人。

    赢厌平静抬起头:“阿虞别看,闭上眼,再睁眼一切都会过去的。”

    神虞生有慧目,分明看到坐在火海之中的是个张牙舞爪地恶魔。

    她如失气力,瘫软在地。

    她清楚,那个真正的恶魔赢厌回来了,就在火海里坐着,要用最残忍、最能让她愧疚的方式救下她。

    神虞窒息得厉害,那么她养大的儿子,那个善良不知恨的神麒麟哪去了?

    近一年,她分明能从赢厌身上感受到她儿的存在,可现在她儿消失了,消失在了赢厌的身体。

    神虞蜷缩在地上,几乎用了全身气力,才忍住没跳下火海去质问赢厌。

    赢厌坐在寂火之中一日一夜,寂火在一次次烧化他的血肉后,终于将他魔骨淬炼成了火骨。

    红色火骨与寂火融为一体,转而反哺他身体,助他长出了一身不畏寂火的新血肉。

    神虞被冰骨冻昏了过去,浑浑噩噩之中,一滴滴赤红的鲜血滴入她唇间,消融了她冰骨的寒意。

    她撑起眼皮,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上空,少年黑发披散,黑眸深沉,跪坐在她身前,低眸看着她。

    神虞一时心跳失措,吞咽着鲜血,微微避开了他视线。

    赢厌见她醒来,神色一喜,索性将划破的手臂,直接递到她唇边,方便她吞咽鲜血。

    他道:“阿虞,若非知你不食五谷,我想把这手臂折断送给你食。”

    他初去云榭天时,她有心要吃他手掌,他那时觉自己手掌还有用,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掌砍下送给她。

    现在她愿陪在他身边,她纵要他一身血肉煮肉汤,他也舍得给。

    神虞听到这话,滴入喉咙的鲜血,险些被不稳的气息呛到了鼻腔。

    她将他手臂拿开,咽下喉咙的辛辣感,沙哑道:“我喝人血,不吃人肉。”

    事实上,他的肉更应归总为魔肉。

    赢厌见她能说话了,忙将她抱躺在自己怀中,关切问:“阿虞你可好些了?这血喝起来可比之前效果好了?”

    他的血不应浑浊,想是和神麒麟融合了,神麒麟污染了他鲜血的纯净。现在他消失了,他的血又经了寂火锻炼,最是纯净无比。

    神虞只感满口血腥,清了清嗓子,不自然道:“是好了许多。”

    他救了她,论礼,她是应向他道谢的。然,她这人生来身份异常高贵,她怕的是赢厌担不起她的谢。

    赢厌笑弯了凤眼,不顾自己撕开血肉的手臂,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兴奋道:“阿虞,我有个东西要你看。”

    寂火焚烧的土地,带着龟裂的焦黑,焦黑的土地上,一座用无数白骨骷髅头堆砌的房子,赫然驻立在几步外。

    赢厌兴奋道:“阿虞,他们人死了,骨头还在,漂泊在火海上只能做人骨山,倒不如垒在一起做个房子给你住。”

    神虞眼角与唇角一起抽搐着,艰难问:“赢厌,你与本尊走过半个天下,见过无数间房屋,你可曾见到哪国百姓的房屋是用人骨搭建的?”

    赢厌激动道:“阿虞不知,他们哪里能与你相比,他们要住自然是青砖做瓦。阿虞要住,只有人骨做房最为合适。”

    神虞看着那间白骨骷髅房,发自内心地问他:“你觉本尊住进去合适吗?”

    万幸她前世是上过战场,见过尸横遍地的人。但凡换个正常人,看到这样的房子,不第一时间怒斥他是魔鬼,便算是天赋异禀,天下第一个大胆人。

    赢厌微一错愕,低眸看她,小心翼翼地问:“阿虞不喜欢吗?”

    他遗憾前世她没能亲眼看到他为她亲手建造的家,故而今生重新建造了一个家给她看。

    她若不喜,那前世那个家,她若见了,也是不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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