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虞站在画框内,看向大殿。

    帝王一身白衣,手里提着一把染血的长剑。

    神虞明明看不清他,却知,他眉眼温润,唇角噙笑,凝人时,温润的黑眸含情脉脉,深情得让人辨不出真假。

    神虞道:“赢厌,他不是。”

    她语气很是笃定,笃定到,赢厌若非知晓所有,一定会信了她。

    他将画轴卷起,收到怀里,向大殿喊:“钟离阙。”

    钟离阙蓦地回首,看清站在午门上的赢厌,便笑了。

    瞎子很疯,做事从不按常理出牌,这很好,他若是正常人,怎会与他成死敌,相争之间不相上下。

    丞相听到这低沉的声音,当即软了腿,眼前一黑后仰倒地。

    钟离阙迈着四方步站在殿门前,仔细看着他脸。

    他脸上蒙眼的红绸消失了,长出一双盖着红雾的红眸,一眼妖异。

    他问:“眼好了?”

    赢厌纵身来到他面前,好要他看清自己的双眼,道:“你瞧朕的双眼,可熟悉?”

    钟离阙微微眯起了眼:“七分像她。”

    赢厌得意道:“朕得谢谢你,若无你,也没有她,没有她,也就没了朕的这双眼。”

    钟离阙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笑着道:“疯瞎子,把画拿来,寡人送你二十国国土。”

    赢厌手捂胸口画轴后退了一步:“朕送你三十国国土,这画自此姓赢。”

    钟离阙见他还是不肯还他画,收回手,讽刺道:“寡人不稀罕你三十国国土,将画还寡人,寡人还能与你和平相处,若不还,这天下也该分个谁主浮沉了。”

    赢厌对胸口道:“阿虞,你也听到了,是他先挑得战。”

    他说完,冷眸看向钟离阙:“战便战!”

    两大国帝王,要为一幅画开战,百姓自然不愿承认,将这场大战归咎于:天下分久必合。

    北帝疯癫是个瞎子。

    东帝温润的外表下,偏执疯痴。

    两个疯子交上手,便是比谁更疯,更残忍。

    齐土边疆,一城化火海,死了十万民。

    次日,沥国边疆,一城化火海,也死了十万民。

    两城两把火,死了二十万人。

    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

    神虞困在画中,见证了两场屠戮。

    赢厌是个疯子,厌恶活人,以杀戮取乐,拿百姓鲜血成就他自己的疯狂。

    钟离阙也疯,生有一颗帝王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唯一不同的是,赢厌是彻彻底底的疯,钟离阙是平静地疯。

    神虞站在画中看世界,只悟出一个道理。

    人要无畏惧感,不管是现实还是虚无之地,只要有人的地方,一定会经历一场荒诞不经的杀戮。

    两国大军的粮草还没抵达边关,两国百姓已然死了几十万人。

    两国相杀间,南地下来一群道人,自称要替天行道。

    义军的旗帜一经举起,深感彼此皇帝丧心病狂的百姓,加入了替天行道的大军。

    两国帝王御驾亲征,为争一幅画打得头破血流。自国国土起初不起眼的义军,仅用很短的时间,就衍生出两百万的大军。

    义军头领是位青袍女冠,犹擅排兵布阵。

    她自称南地山中人,山无名,敬天法祖,观中供奉着一尊玉石神女像。

    百姓也有去过那山烧过香的,言这群道人都姓苏。

    神虞是个清净人,困在一副起了毛边儿的画中,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地针眼儿,偶尔也觉憋闷,想要自己出去走上一走。

    赢厌闲暇时便抱着她看天地、看死人。

    他在神虞面前话多,一日说漏了嘴,自己交代道:“他是个瞎子,得了画后,想知钟离阙为何宝贝这幅画,便让人在画上扎了很多针眼儿。”

    神虞知晓了身上的针眼儿由来,问他:“那个赢厌哪去了?”

    赢厌理所当然地道:“阿虞,他本就是我,我也是他,我与他本就是一个人。”

    神虞无奈道:“赢厌,你和本尊说真话。”

    赢厌唯恐她生气了,再不肯理他,小声道:“阿虞不准生气,我是杀了他,可他是我,相当于我把自己杀了。”

    若是前世的他,定然是打不过现实世界的赢厌的。

    可阿虞将他困在了梦境,他在梦境不知待了多少年,杀了三个世界的人。

    除了她,这世上没什么能杀了他。

    神虞也不生气,道:“我想见一个人。”

    赢厌脸色‘唰’ 地黑了,戾声问:“阿虞要去见谁?!”

    她若敢说去见钟离阙,他现在就去宰了他!

    神虞道:“赢厌,本尊要见的是执笔人。”

    书生是齐国人,胎中带病,生来残疾,少时丧父母,全靠山中亲人接济,勉强读了几年书,靠卖画、写话本为生。

    书生少学丹青,颇有几分天赋,而立年一幅画被贵人看中,陡然而富。

    只,丹青手画得出下辈子用不完的金银,偏在写话本上一事无成。

    那篇话本子,他写了三年,三年重写三次,一次比一次糟糕。

    一年前,他重写第二遍话本,话本钻出了个反派,将他打了一顿,该说的,不该说的,他是个文弱书生没能抗住揍,通通告诉了反派。

    他那茅草屋,他是回不去了,京里贵人送了他一套大宅子,可义军闹腾得紧,他惜命,唯恐半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索性回了山。

    可巧,山中无人,观空了,只一白玉雕像站在大殿中央,与破烂不堪的道观,形成了鲜明对比。

    书生看了三日白玉雕像,横了心,他就是死在反派手下,也得将那话本子写完。

    可这次,书生就没那么幸运了。

    义军要灭两国,女冠让手下来请白玉雕像坐镇,才好名正言顺替天行道。

    书生瘸着腿,站在香案上,正想临走前,亲一亲白玉雕像,义军副将见有人胆敢唐突神像,一脚将他踹了下来,带去了战场。

    书生本就身子不好,一路颠簸,险些死在半道上,直到看到义军首领,才一口血吐出,哭了出来,哽咽喊:“姑姑,怎会是您!”

    女冠忙下虎头椅将他搀扶起来,心疼道:“我的儿,你不在家中呆着,跑回山中做什么?”

    女冠是个出家人,心在门槛外,尘缘未断,唯一挂牵的就是亲哥哥的儿子。

    书生本是女冠养大的,也是女冠亲手送去的尘世,哭着将那荒谬话本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道:“姑姑,孩儿小时就喜那尊白玉像,想着男主反派都有了,总要配个女主。姑姑总说神女的故事,孩儿便让这尊白玉像做了女主。”

    女冠本还在心疼,听到这话,指着营帐道:“无疾,你出去吧。”

    书生也听话,捡起拐杖,这就往营帐外面走,走到一半儿,忽然意识到情况不对劲,转过头来,问:“姑姑,您让孩儿去哪?”

    女冠坐回虎头椅,道:“唐突神女本该死罪,你是兄长的独生子,我不能杀你,你走吧,自此后,我再不是你姑姑。”

    东齐大军踏入北沥三国之土,赢厌也不管了,只顾抱着画,大海捞针似的寻书生。

    这样的乱世,寻人并不容易,好容易打听出来,书生姓傅,早先卖过一幅画,那画被钟离阙买去了。

    只是,那画虽是钟离阙花大价钱买的,他对画师技艺并不满意,偶得一梦后,将那画撕毁了,重新做了一幅。

    据说,画有原型,原型是尊白玉雕像。

    赢厌将打听出来的消息过了过了脑子,越发糊涂了。

    神虞道:“傅姓书生的画到了钟离阙手中,钟离阙看到书生的画才做了梦,然后画了本尊。”

    赢厌回过味来笑了:“这么说,钟离阙并不是创造阿虞的那人。”

    神虞嫌弃他愚钝,这样简单的道理也想不出来,复又担心起了自己的儿子,他若像她还好,若像赢厌,她死后,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站在画中掐指算了算,道:“书生在南地。”

    赢厌只得抱着画直奔南地。

    义军雄踞南地,他仗着一身武功,倒也成功进入了腹地。

    山中待惯的道人们,虽多是女儿家,力气比男儿还要大,每日操练,各个气势不凡。

    书生被赶走后不敢离开南地,好在曾在山中长大,道人们认识他,睁一眼闭一眼让他待在军中,偶尔,唯恐女冠看到他,也会为他打打掩护。

    沙场操练才解散,书生坐树下,只顾唉声叹气。

    女副将一甩汗巾,阔步走到他面前,笑道:“你也是,神女的故事你不是没听过,你当那白玉雕像是纯白玉做的假人不成?”

    书生眼眸一亮,忙问:“不是纯白玉做的,还是能是什么做的?”

    副将蹲下身,一拍他脑袋,嘲笑:“你小时住在长生池,长生池为何不分时令的结冰不化?

    那叫长生池,何为长生?

    人死了,放在水里冻成冰人,尸身不腐,容颜不老,便是长生。若将冰人冰气封印,拿特质玉石糊起来,便是百年千年也可不老。

    神女十六岁仙去,长生三百余载,仍在庇佑有苏一族,指引有苏一族替天行道。”

    书生唇角眼角一起抽搐起来。

    他虚构的话本,现实真有其事?

    他写了一个疯子,自己难不成也变成了疯子?

    赢厌蹲在树上,看着画中的神虞。

    神虞站在画中,也看他,点头。

    赢厌顿时面寒如铁。

    定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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