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日。

    北京城郊的无名胡同深处,很难想象这样窄小的巷子里会有着一处古香古色的戏楼。

    偶尔经过的人会被巷子深处咿咿呀呀的声音所吸引驻足回眸。只是漫天的喜庆烟火和更远处的首都国庆联欢晚会显然更有吸引力,人们马上就又往□□广场的方向走去。

    “刘老四儿,你,你个老夯货。参军之前你好歹也是个北京的炮儿,怎么、怎么还能走错了呢?”从胡同口走进两个耄耋老人,其中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轻骂道。

    “好你个赵老汉,还抱怨起我来了。你以为我愿意啊。白天阅兵都给我阅懵了,再者你以为我大晚上瞒着家里那群小崽子出来容易啊!”刘老四牙齿虽然都没了,说话倒是利索。

    “别磨叽了!来,我扶着你坐稳了,再慢点咱就错过今晚的角儿啦!哈哈哈!”刘老四爽朗的笑道。

    两个老人的身影缓缓融入胡同里那朦胧的灯光。

    进了戏楼,正是一幕刚落,一幕未起之时。

    刘老四扶着老汉在前排落座,坐定之后,想起进门时门口燃着的那几柱香。

    颤颤巍巍地坐定之后环顾四周,刘老四心里一阵黯然:“哎,今年……又有几个老头来不了了啊。”

    观众席前几排零零散散坐着七八个跟他们一般年纪的老人,聚精会神地望着戏台,身形佝偻、眼神浑浊,但仍会觉得他们对戏台的注意力格外集中。

    “老哥,下一出到啥曲目了啊?”刘老四向右侧的一位先到的老人问道。

    “啊?你说啥?大声一点?”

    “老哥哥,我问你,下一出到啥曲目了!”刘老四提紧了嗓门。

    老人听到这一问精神一振,浑浊的眼睛里都冒出了精光。

    “呵,你俩儿来的倒是时候,下一出就该到贾老头的《桃花扇》第一出喽!打起精神仔细听吧,哈哈!”

    “那可不是,都说赶早不如赶巧。咱哥俩儿,包括在座的诸君可不就是为了听这《桃花扇》的李香君而来的么!”刘老四回道。

    这时和刘老四一同进来的赵老汉忍不住插嘴了:“你们说,这贾小子今年该有七十好几了吧?”

    三个老人同时沉默了……

    刘老四先打破的这种沉默:“按说吧,这人过六十,再想开腔吃戏曲这碗饭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了!这贾老可好,倒像是越唱越年轻了。”

    “越唱越年轻是说大了,但这贾老头每次唱这《桃花扇》的时候,那精气儿神可不比一二十岁的小花旦差是真。”刘老四右侧的老头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幕,顺其自然的接口回复。末了,又加上一句:“二位若不介意,叫我老宋就好。”

    刘老四指了指自己又指向赵老汉:“刘老四、赵老汉。这么多年了,每年这时候都在一起听戏,难得这次知道称呼了,哈哈哈。”

    这时赵老汉开口了:“话偏了,大家都是常年定时来听这桃花扇的人。想必也应该都知道这贾小子今年呐……七十有五喽!”赵老汉缓过了走路这口气儿,说话也利索了。

    “只是呐,咱这拨儿听戏的人越来越少喽,可别……可别这唱戏的人也没了啊!”刘老四的一句话又让场面再度陷入沉默。

    赵老汉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咱几个包括那贾小子,说白了都是历史的遗物,成为历史那是早晚的事儿。有啥可介怀的!”

    刘老四和老宋默默不语。

    “你说的没是没错,但历史总该有人知道才叫历史啊!如果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都死了,这段密辛也就就消失了。”老宋沉沉的说道。

    “我们几个倒无足轻重,只是那《桃花扇》和那‘李香君’呢?生前吃了多少世人的唾沫星子,死后还只能有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在这无声吊唁吗?”刘老四也愤愤道。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拍板声、锣鼓声。刘老四三人同时将目光移向戏台。

    身着毡巾、道袍、白须扮相的副末老者缓缓从幕后走上戏台。

    一番舞弄后开口了:“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剩魄残魂无伴伙,时人指笑何须躲。旧恨填胸一笔抹,遇酒逢歌,随处留皆可。子孝臣忠万事妥,休思更吃人参果。”

    此时,随着一阵吱呀声响起,戏班门前又出现了几道人影。随即四个中年人带着六个小年轻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戴着黑框眼镜,一个顶着油亮的光头。值得一说的是,后面的小年轻中,一个女子怀抱一个看上去不满周岁的孩子。刚进戏楼,怀里的孩子便被那副末的唱腔惊醒,糯糯的哭出了声儿。

    刘老四耳朵比较灵光,听见声音回头一看马上惊了,急忙对身旁的赵老汉叫道:“老汉老汉,快看咱哥俩家的那几个娃咋来了?”

    赵老汉稍稍回头一瞥:“甭慌,我叫来的!”

    刘老四疑惑了:“你叫咱娃来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出门可是瞒着这几个娃的呀。”

    两个老人对话间,双方的家人都走到了前排。

    为首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对着几个老人微微颔首,然后恭敬的对赵老汉说:“爸,听你的话我把咱家里人和刘叔家一并叫来了。”

    赵老汉缓缓地看了一遍来的人:“不错不错,都来齐了。呦,刘兰家这大胖小子都带来了。”随即偏头看了刘老四一眼:“老小子,四世同堂比我还快一步呢!”

    另外一名秃顶的中年男子稍稍上前一步,幽幽地看了刘老四一眼:“爹,你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偷跑到这儿,已经不是秘密了。这次是赵叔和赵林叫咱一起来的。”

    刘老四尴尬一阵后挠挠头说:“行了,我知道了。老汉你说吧,叫这些娃来都有啥事?”

    赵老汉默默看了一眼戏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肃穆正声:“诚如你们之前说的,听戏的人越来越少喽,再过两年,可能唱戏的人怕是也难寻了。咱都不想这染血的《桃花扇》以后彻底消失不是。”

    顿了一下:“我这腿脚也不利索了,不知道明年还能来不……”

    秃顶中年人听到这忙道:“赵叔,别这么说,你身体硬朗着呢!再说我爸他肯定还会偷偷扶着你一起来,再不济还有我们这些小辈呢!”

    赵老汉眼神柔和了一些:“刘柱你别打岔。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再者啊你家老头也不是以前那个浑炮儿了,身体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又停顿了一下:“这次叫你们这些娃来呢,也没啥大事。就是想让你们陪着我们几个糟老头儿听一场戏,顺道呢听我们唠叨唠叨。”

    在旁边听戏的另外几个老人一直默默关注着刘老头他们这。听到这几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朝刘老头这边走来。

    赵老汉看见后对后辈们说:“快快快,将这几位老哥哥扶过来!”

    刘柱和赵林听声对其他几个人使了个眼色,于是几个人快步将几位老人小心翼翼地扶到赵老汉、刘老四、老宋身边的位置坐下。

    看到老人们都落座了,赵老汉对赵林道:“得,你就带着孩子们在我们身后寻位置坐下吧,一边听戏一边听我们这些老家伙给你们唠叨一些往事!”赵林等人于是在这排老人们身后找位置依次坐下。

    此时戏台上的副末唱到了:“昨在太平园中,看一本新出传奇,名为《桃花扇》,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老夫不但耳闻,皆曾眼见。更可喜把老夫衰态,也拉上了排场,做了一个副末脚色;惹的俺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那满座宾客,怎晓得我老夫就是戏中之人!”

    赵老汉让后辈们将耳朵凑过来,缓缓开口问道:“知道《桃花扇》的典故吗?”

    赵林答道:“国学经典,虽未仔细研读,梗概大家都还是知道二三的。”

    “这《桃花扇》和《长生殿》被誉为中国昆曲鼎盛期最后的两座巅峰。特别这《桃花扇》,如刚才副末所唱‘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同时,它的唱法行腔优美、缠绵婉转、柔曼悠远。在清王朝乃至近代极受人们喜爱。”赵老汉娓娓道来。

    戏台上副末唱:“道犹未了,那公子早已登场,列位请看。”

    赵老汉接着说:“这昆曲传奇剧本受欢迎,当然也就产生了许多备受欢迎的角儿。待会要上场唱‘李香君’的贾小子就是其一,但我们今天说的故事主角却并不是他,而是近代民国年间一个比他更出名的角儿。

    戏台上,“侯方域”、“陈贞慧”、“吴应箕”等三人登场。

    一番寒暄附和后,末角陈贞慧问小生吴应箕:“次兄可知流寇消息么?”

    吴应箕答道:“昨见邸抄,流寇连败官兵,渐逼京师。那宁南侯左良玉,还军襄阳。中原无人,大事已不可问,我辈且看春光。”

    听到这,赵老汉又开口了:“崇祯十六年正月,李自成攻陷承天,这三个软脚文人还在想着寻花访柳。不过这倒是和小日本吃了咱东三省老蒋还在做梦差不多。”

    刘老四听到这插嘴了:“话虽如此,但是咱国军里也有那铁铮铮的汉子,咱不能以偏概全。”

    赵老汉深深地看了一眼戏台:“也是,想那‘卢沟桥事变’的时候,国军奋死抵抗,也确实惨烈。奈何扛不住人家的铜衣大炮、北平最终还是没能守住。”

    戏台上侯方域等三人相约去秦淮水榭,一访佳丽。

    唱作间又新填了两个角色——杨龙友和李贞丽。此时,杨龙友与侯方域等人正在等候名妓“李香君”出场。

    赵老汉恍惚了一下,问道:“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赵林恭敬地回答:“说到北平没能守住。”

    赵老汉稍微思索了一下:“其实日军对华夏这片土地的预谋和部署早就昭然若揭了。说这个故事前我考一下你们,知道‘怀仁堂之晏’吗?”

    赵林和刘柱等人思索了一会儿,刘柱答:“是1936年6月冀察绥靖公署在北平□□怀仁堂,日军和国军将领一起举办的那个‘怀仁堂之晏’吗?”

    “算你们还知道点东西,但具体的事儿你们肯定也不清楚。我就不为难你们了。这故事啊,就是要从这‘怀仁堂之晏’讲起。”

    戏台上,一道身影从幕后走出。伴着唱词:“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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