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6月6日,北平,□□怀仁堂。

    日军驻华北屯军与国民党第二十九军举行盛大宴会以示“中日亲善”。

    出席宴会的有国民党第二十九军驻北平部队团长以上军官和日本华北驻屯军驻北平部队连长以上军官,此外,还有一些北洋军阀余孽和所谓的社会名流如吴佩孚、张怀芝等人。

    宴席开始,第二十军军长宋哲元和松室孝良依次讲话,大意是说,中日是同族同文的国家,应该力求亲善。随后每个中国军官旁边都安排了一个日本人在一起照相。

    筵席间每桌上有三四个日本人。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副军长秦德纯同边村旅长、特务机关长松室孝良、顾问樱井、松岛还有社会名流们共坐两席,其余中日双方军官共坐八席。两张主席旁边设了两张空桌子,备上下菜之用。

    酒过三巡,人至半酣。

    宋哲元旁边那一桌上一个圆脸小眼的肥胖日本军官突然跳到旁边的空桌子上,桌子一阵吱呀作响,好在宴会用的桌子极为结实并未塌陷。

    跳到桌子上立定后,这货开始唱起了歌。

    但在座几无懂倭语之人,只觉得这胖子唱歌的声音粗壮,如同野兽嘶嚎一般,不像是雪月风花的儿女情长之曲。

    这名肥胖的日本军官唱的歌似乎带动了在座其他日本军官的气氛,马上又有几名上头的日本军官跃跃欲试。气氛开始往活络而又诡异的方向生衍,待这名肥胖的日本军官唱完后,果不其然又站起来两名日军军官高声放歌!

    国军这一边,将领们都面沉如水。

    兴许是觉得在自己的地盘上不能失了锐气,第三十七师第一一○旅旅长何基沣大喝一声跳到桌上高声唱起了一首黄族歌:“黄族应享黄海权,亚人应种亚洲田;青年青年切莫同种自相残,坐教欧美着新鞭。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

    肥胖日军军官的歌像是战书,而何旅长的黄族歌像是应战一般。

    歌声作罢,日军和国军都短暂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双方就像是约定好了一般热烈地鼓起掌来,还伴随着一阵语言各不相同的叫好声。

    黄族歌的回应更加调动了会场的气氛,日军方面面黄肌瘦但满目凶光的日军顾问樱井站了起来。樱井对身后副官低语几句后,副官应允走出会场。

    没多久副官拿着一把“倭刀”从外走来,樱井双手接过“倭刀”后走到桌前。

    现场气氛徒然一凛!

    樱井对宋哲元军长以及松室孝良等人叽叽歪歪说了一阵后刀刃朝自己,右手扣住刀镡,左手拖住刀鞘末端,举到齐眉处,微微前倾鞠躬。行完礼后,便抽出刀来在席间挥舞劈砍。

    副军长秦德纯对宋哲元低语道:“要求在宴席上舞刀不算,还先提刀,后报告。这小鬼子压根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吧!”主席上,宋哲元军长脸色异常难看。

    席间,樱井一边挥刀一边发出各种呼喝之声。

    在场的大多都是军人,都能看出樱井在舞刀时有意无意间将刀刃挥向军长宋哲元。国军将领们各个目眦欲裂、义愤填膺。

    这是赤裸裸地挑衅!

    樱井舞完刀后,秦德纯侧身对第三十八师第一一四旅旅长董升堂问了一句:“事急矣,你是打拳呢,还是耍刀?”

    董升堂本就已双目含雷,回道:“先打拳,后耍刀!”

    于是董升堂直接从桌上跳翻出去,也不行礼,直接在席间打起了八卦拳。拳风所向之处、目锋所及之处尽是边村旅长、特务机关长松室孝良等一众日军长官。

    松室孝良等人脸色变得如猪肝一般乌青。

    空气中火药味儿弥漫开来,仿佛一个火星就能点着。

    董升堂打完拳耍完刀后大喝一声:“中国军人,不可辱不可欺!”随后气势汹汹地踱回席间。

    随后,日军又有人出席展现“武姿”,国军也不认怂,董升堂和第三十八师第二十六旅旅长李致远又相继出席应对。

    筵席间的气温逐渐升高。半晌过后,双方军士都咆哮起来,大有一言不合立即开战之态。

    此前,日军在喜峰口和罗文峪几次和第二十九军交过锋,也尝过被大刀砍杀的滋味。因此,日军也不太敢过分对国军施压,只是得寸进尺地进行多方面试探进攻。在政治上则是采用软硬兼施的卑鄙手法。日军的暂定政策和目的是通过生活腐化、思想动摇、政治暧昧的形式来分化第二十九军。

    而国军方面,□□曾对秦德纯做过指示:“日本是实行侵略的国家,其侵略目标,现在东北。但我国统一未久,国防准备尚未完成,未便即时与日军全面作战,因此拟将维持华北责任。交由宋明轩(即宋哲元)负责。务须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便中央迅速完成国防。将来宋军在北方维持的时间越久,即对国家之贡献越大。只要在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大原则下,妥密应付,中央定予支持。此事仅可密告宋军长,勿向任何人道及为要。”

    于是,日军也好,国军也罢都在走虚以委蛇之道。

    如若此次宴会反而挑起两军敌对的熊罴之气,是宋哲元和松室孝良都不想看到的。

    松室孝良本以为此次宴会能一定程度瓦解和腐化国军的抗日热情,没想到国军将领也不是奴颜事敌之辈。

    见事态逐渐脱离掌控,松室孝良身旁的翻译官在其耳边一阵嘀咕之后脸色柔和下来。翻译官随即又走到松岛的身后交代了几句。

    席间的“比武环节”刚完一轮。松岛就站了起来,松岛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后,这名翻译官出面翻译了:“松岛阁下的意思是,国军和我军军人都是以一当十、斩关夺隘的血气军人。但咱们现在是中日亲善宴会,光有武功那就未免太有失风月了,应该还要有歌剧来助兴。诸君意下如何?”

    原本剑拔弩张的宴席气氛逐渐缓和了下来。

    秦德纯看到宋哲元微微点头,于是开口回到:“松岛阁下说的有理,那贵军对这歌剧有什么提议吗?”

    一轮翻译过后,翻译官又接着说:“就让吴佩孚、张怀芝这不属于军方的文化人当评委。你我双方各出一个戏剧节目,让他们品评一下怎么样?”

    秦德纯回道:“容我方探讨一下。”

    翻译官:“自然是可以的。”

    秦德纯于是向各军将领征询意见,问有没有会唱戏曲的。

    董升堂和李致远还没从刚才的气氛中缓过来。

    董升堂翁声翁气的道:“这小日本想一出是一出,唱戏的都是他奶奶下九流的玩意儿,我等都是铁骨铮铮的军人。毫无准备的,这他妈上哪儿去给他找唱戏的。”

    李致远也附和说:“要是打架的话,爷爷咱几个倒是能陪到把他们打服为止;要不就算了,让咱们继续陪这群小崽子练练。”

    好不容易才松驰下来的气氛,秦德纯哪儿容他俩儿再去点燃。于是说:“你俩歇歇吧,不然待会宴席就变成武场了。”

    这时何基沣开口说:“我手底下倒是有两个小娃子会唱一些,碰巧这次跟着我出来看世面了。现在正在会场外面给我守着车呢。”

    秦德纯问道:“那这俩人唱的可还行?虽是应急之策。但也别丢了排面才是。”

    何基沣一乐:“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这俩小崽子刚到我的队伍里一年。但身手利索得紧,前几次跟小鬼子打的时候这俩人立了不少的功劳。不然我也不会带到这儿来。”

    何基沣接着说:“我问他俩哪儿出身的,他俩告诉我说是安远县‘赭墨班’出身的武行。因为不想唱戏想抗日从班子里逃出来,被他们的角儿推荐到我这儿的。”

    秦德纯好奇道:“他们的角儿跟你有啥关系,其他地方不推荐,就推荐到了你这儿呢?”

    何基沣指了指身后满脸不自在的副官道:“他们的角儿跟我倒是没啥关系,但是跟我身后这裴鸿副官有关系。那个角儿的名字叫裴晏之,是我这副官的亲儿子!”

    何基沣的副官裴鸿在身后恨恨地说道:“我没有这么个撮科打哄的不孝子!”

    秦德纯和何基沣一时懵了,不过转念又想通过来。

    秦德纯:“裴副官不要着急,谁家孩子没有个闹腾的时候。等他想开了,指不定就像那俩孩子一样弃戏从戎,身归行伍。”

    裴鸿更是生气:“若他真的明白,就不会因为这么个声色犬马的行当与我决裂,离家出走了。想想就来气。”

    见劝导无果,秦德纯回归正题:“现在重要的还是先把今天的两个小角儿叫来吧。”

    于是裴鸿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转身走出会场去叫人。

    不多会儿便带着两名身着军装,十五六岁,满脸稚嫩的少年进来。

    进场后,两少年明显感到紧张和激动。

    何基沣拍了了一下当中一名少年的脑瓜说:“还不给军长和旅长们问好,愣着干嘛!”

    俩少年脸一红,对着众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也分不清在场谁是谁,谁是军长谁是旅长大声道:“军长好!旅长好!”

    难得在气氛诡异的会场看到两个稚嫩朝气的脸庞,秦德纯哈哈一笑问道:“你俩叫啥名字呀?”

    其中一个个头稍高的少年回道:“刘四礼,第三十七师第一一○旅一等兵。”

    另一个稍显文雅的少年回道:“赵青书,第三十七师第一一○旅一等兵。”

    秦德纯又问道:“听说你俩学过唱戏?功底怎么样,有点昆腔的底子没。”

    裴鸿在叫他们进来的时候便把事情经过跟他们说清楚了。

    赵青书面色一凛:“回长官,我们也不敢夸口说唱得有多好。我和小四儿戏还没学成就到部队了。所幸班主和晏之大哥教导有方,唱念做打的本事还是学到了一些,绝不给长官丢人。”

    赵青书提到裴晏之的时候,裴鸿脸上又是一黑。

    秦德纯欣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正愁没饭的时候送了米来。但是你们要记住,不是给长官丢人,是给咱们民国丢人!”

    “是!”

    秦德纯见两人响口答应,稍稍松了一口气儿:“你俩今天打算唱一出什么?”

    赵青书:“我们‘赭墨班’对各类戏曲都有过涉猎和钻研,今天打算唱一出源自豫剧的《鸿门宴》。我扮张良,小四儿扮樊哙。”

    秦德纯听到这儿更开心了:“哈哈哈哈,《鸿门宴》好呀!今天这儿就适合唱《鸿门宴》!”

    众军官听到要唱的曲目是《鸿门宴》也是心下一乐。

    商议完毕,秦德纯于是起身跟日军翻译官说明。翻译官又跟松室孝良和松岛转译之后便宣布戏曲开始,首先是日方先出歌舞伎曲目《名妓夕雾七年祭》。

    国军谁也没想到日本戏曲的表演者就是这名翻译官。

    翻译官脱下外衣径直走入席间空旷处,行了一礼后便开嗓唱了起来。事出急促,双方都没画脸勾眉。

    《名妓夕雾七年祭》说的是一个日本□□为爱殉情的故事。国军众人虽听不懂日语,但也觉得声腔婉转妖娆,不小心就会打个哆嗦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日军方面则听得津津有味,满面笑容。

    戏曲唱罢,日军响起热烈的掌声,国军也应付着一起鼓掌。翻译官自作优雅地走下席位上。

    到了赵青书和刘四礼上场,两人先试了一下声嗓。谁也没注意到翻译官看着席间的两个俊朗少年呼吸急促、眼瞪如铃、喉结滚动。

    少年们声嗓一开便夺得了国军的喝彩!刘四礼的樊哙刚烈耿直,赵青书的张良温文尔雅、运筹帷幄。虽然年纪轻轻,但已有名角儿风范,若是在盛世,若两人没参军,想必以后也是名彻一方的角儿!

    戏曲以一段张良的唱词作为结束:

    “请主公但把宽心放,细听为臣说端详。

    强弱不敌暂避让,褒中奇险可兴邦。

    养得兵强马又壮,复夺三秦定家邦。

    前辈的越王勾践有志量,要学他卧薪尝胆,在逆境之中图霸强。

    张良此番故乡往,三件大事在心旁。

    使项羽迁都彭城把咸阳让,留与主公建都立业称帝王。

    顺说那诸侯叛楚归汉心所向,纷纷来投保汉王。

    此一番我把那兴汉灭楚元帅访,臣以角书荐贤良。

    若有人呈角书,即刻拜他为大将。

    定能够率领三军保主东归、力破强敌楚霸王!

    今日里拜别主公他乡往,待来日接驾在咸阳!”

    听得两人唱戏,翻译官已是满面潮红,气喘如牛了。他身旁的日本士官只道是他表演过于卖力身体不支才这样。

    到了吴佩孚、张怀芝等人的品评环节。为了迎合日军,文化人们中肯的对双方稍作评价后都道翻译官经验丰富、唱腔圆润,比赵青书和刘四礼唱的好一些。

    回到席后站着的刘四礼听到这儿就不乐意了,气血一涌便大声对着日方和那几个文化人吼道:“就刚才那母鸭子的唱腔也叫圆润?我呸,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不懂乱放屁,不嫌臭还不害臊!要是给你们听到安远县‘赭墨班’我裴晏之大哥的声嗓,你们还不得跪着听!”

    这一吼一下就惊呆了席间众人。翻译官听得懂中文,眼直直地盯着刘四礼,然后暗暗将“裴晏之”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日军听到这一嗓子也感觉气氛不对,神色间看得出来这名少年应该是在辱骂日军。当场就有几个日本军官不乐意了从席位上站起来对着刘四礼大声喝骂。

    刘四礼也没想到自己脑子一热就骂了出来,骂完之后脑子里都是懵的。

    国军方面众将领脸色都不好看。

    事情本已缓和到这一步了,松室孝良没想到又横生枝节。他不想事情闹大,于是给翻译官使了个眼神。

    翻译官心领神会,站起来给众日军将领解释了一下少年并不是辱骂日方,只是说他们有个唱得更好的人没在场而已。

    翻译官又说两个少年唱得极好,该给予鼓励,于是大呼着“为了大东亚共荣圈的繁荣!”然后健步带着两名士官走到国军里将赵青书和刘四礼高高举起又放下。

    其他日军将领见状相互对视一下,又有几名军官走到宋哲元和秦德纯座位边。把宋哲元和秦德纯从座位上搀起来,仿照翻译官那般将军长宋哲元和副军长秦德纯高高举起又放下,嘴里还高呼着“为了大东亚共荣圈的繁荣”,依次往复。

    何基沣、董升堂、李致远等人怕几名日军将领对宋哲元和秦德纯不轨。于是也移步到日军席边将松室孝良和松岛等人举起来。

    现场场面看似欢庆但一度惊险万分,双方若是稍有不慎,战斗便一触即发!

    宴会就在宋哲元和松室孝良一出荒唐的“中日亲善”、“互助友爱”的发言中结束了。

    而此时,赵青书和刘四礼的背心已经被汗液全部打湿了。

    赵老汉说到这偏过头对赵林和刘柱说:“想必不用说你们也知道了,唱戏的那两名少年,正是我和老刘。”

    刘柱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只知道您二老参过军、抗过日,还真不知道亲历过‘怀仁堂之晏’。”

    赵林接过话茬:“是啊,这宴会表面欢庆,但暗流涌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听着都觉得紧张异常。”

    刘老四难得正经的说话:“当时我和老赵血气方刚,哪里深思熟虑过这些。待明白之时,后怕懊悔都是后话了。”

    赵老汉又说:“但我和老刘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翻译官的名字你们记住那个翻译官的名字叫‘山本英夫’。”

    刘老四咬紧牙关,满目怒火道:“反正战争无可避免,若能回到过去,我们在宴会结束之后拼死也要拉他到地府走一遭。这样的话晏之大哥和虹语姐姐也不会惨死了!”

    赵老汉拍拍刘老四的背:“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看,戏台上那贾老唱的李香君和侯方域都成亲并结连理了。”

    又道:“接下来,便是那奸党阮大铖阮胡子登场了吧。”

    刚说罢,戏台上副净扮相、满面髥须的阮大铖登场了,伴着唱词:“前局尽翻,旧人皆散,飘零鬓斑,牢骚歌懒。又遭时流欺谩,怎能得高卧加餐。

    下官阮大铖,别号圆海。词章才子,科第名家;正做着光禄吟诗,恰合着步兵爱酒。黄金肝胆,指顾中原;白雪声名,驱驰上国。可恨身家念重,势利情多;偶投客魏之门,便入儿孙之列。那时权飞烈焰,用着他当道豺狼;今日势败寒灰,剩了俺枯林鸮鸟。人人唾骂,处处击攻。细想起来,俺阮大铖也是读破万卷之人,什么忠佞贤奸,不能辨别?彼时既无失心之疯,又非汗邪之病,怎的主意一错,竟做了一个魏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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