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山本枪杀看客那一夜已经过去了两天。

    9月4日清晨,裴晏之和梅虹语到安远县集市上买菜。

    “听说了吗?那‘赭墨班’班的戏子做了汉奸,这几日专给那驻进县衙的小鬼子唱戏呢。”

    “可不是吗,前天夜里,那听戏的小鬼子还杀了好几个人呢!”

    “那天夜里我就在那戏楼子里,对面街的张二爷都被小鬼子给毙了,你猜那裴晏之怎么着?”

    “怎么着?”

    “那小鬼子杀了人,裴晏之不仅不怕,还给那小鬼子唱戏助兴呢!唱的还是那名妓李香君!”

    “我呸!都说戏子无情,还真是如此,白瞎了我还去听过他那么多场戏。”

    “还有脸唱《桃花扇》,真给咱名妓香君丢人!”

    “那可不是!”

    “嘘,不可再说了。裴晏之来了,小心引来杀身之祸,他现在可是有日本人做后台。”

    其实在议论是非这几人发现裴晏之之前,裴晏之和梅虹语已经将几人的谈话内容收入耳底了。

    梅虹语面色铁青,想要上前与几人争论,被裴晏之拉住了。

    “晏之大哥,你别在意这群死鸭子在这胡说八道,他们不过是吃饱了饭没地儿放屁罢了。”

    末了又补充一句:“早晚有一天我要撕烂他们的嘴!”

    裴晏之眼神黯淡:“他们有一条倒也没说错,山本在咱的戏楼里杀了人,咱们没能阻止不说,还给人家唱了戏。”

    梅虹语气愤不已:“得了吧,别往那牛角尖儿里钻,那天晚上我可是全看在眼里的。你本意是绝不想给那小鬼子唱的,架不住人家用戏班威胁咱,更架不住贾叔的劝。换我这脾气呀,早忍不住和那小鬼子急了。”

    梅虹语忽然想起那晚戏楼所见,凝神静气对裴晏之低声说:“晏之大哥,我跟你说件事儿,你一定要相信我。”

    裴晏之看她如此郑重,不禁讶异:“你说的我还能不信吗?”

    “好,那我说了。那个叫山本的小鬼子对你有意思,那方面的意思。!”

    裴晏之一口气没吸上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梅虹语直视裴晏之的眼睛,更郑重地说了一遍:“我说,那个叫山本的小鬼子,想得到你!”

    裴晏之傻了眼,虽说唱旦角儿的戏子都知道很多男人都有那方面的嗜好,但那山本英夫好歹是个军人,这是他所不敢想的:“虹语,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有什么依据吗?”

    当下梅虹语将那天晚上山本英夫和小野的行径,以及山本一直盯着裴晏之意淫的事儿娓娓道来。

    赭墨班,贾正正坐在院子里苦恼近日来座儿上的人数大减以及山本几人不怀好意的打扰,一边抽着烟袋里所剩不多的烟一边沉思。众师兄弟都没在。

    院墙上突然翻进来两道身影,贾正专注想事儿一时没发觉,直到二人走近至他身旁出声喊他:“师父!”

    贾正一个踉跄差点叫出声,还好二人及时伸手捂住他的嘴,进院的二人正是赵青书和刘四礼。

    赵青书笑着道:“师父别出声,是四礼和青书我啊。”

    贾正这时才凝神一看,果真是两人:“你俩儿咋进来连个声儿都没有,差点没被你俩儿吓岔气,还以为是那日本人来了呢。”

    赵青书诧异:“师父,咱戏班子得罪日本人了吗?”

    贾正叹了一口气:“这事儿待会儿再和你们细说,你俩儿不是从军去了吗,为啥又回来了?师兄弟们知道吗?”

    赵青书环视院子一圈确定没人之后:“师父,这不是说话的地儿,咱进你的书房说吧。”

    “什么事还得鬼鬼祟祟的。”嘴上念叨着,但人已经被赵青书和刘四礼搀着往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贾正坐下后赵青书才开口道:“师父,你也知道安远县现在被日军把守着,而我们又是国军的人,所以才这么谨慎。”

    “恩,倒也情有可原。这么说,你们是偷偷进县城的喽?”

    刘四礼:“那可不是,得躲着那小日本的眼线啊。连师兄弟们都不知道咱俩回来了。”

    “那你俩儿这次回来有啥事儿啊?莫非要打小鬼子了不成。”

    赵青书:“其实啊,这次是裴叔让我们回来的。裴叔听闻小鬼子驻进了安远县,唯恐裴师兄出什么意外,所以就把咱俩儿遣了过来。”

    刘四礼:“裴叔刀子嘴豆腐心,明着说让咱俩打探军情,然后又让下属给我俩儿交代说注意咱戏班子的动向。其实不就是让咱帮他照看裴师兄呗。”

    贾正一笑:“嘿,这父子俩可真有意思,说着断绝父子关系,其实都是心思埋着的主儿。”

    赵青书:“裴叔还着重强调说,不能走漏风声,更不能让裴师兄知道咱俩儿来过。”

    刘四礼还是很在意贾正方才提到日本人要来的事儿:“那师父您刚才为何误以为我二人进来是那小鬼子来了?”

    贾正也将前日里发生的事儿说与二人听。

    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响,原来是小司音推开门来找贾正了。

    集市上,裴晏之听完梅虹语的陈述默默不语。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时日军的巡逻三轮机车从集市路过,为首的正是山本英夫。

    裴晏之听见声响看到了山本英夫,山本英夫也看到了集市上的裴晏之。

    山本英夫叫停了车队,下车向裴晏之走来,集市上的人们看见日本人来了立即噤若寒蝉。

    山本英夫到了裴晏之跟前,脸上是那标志性的阴柔笑容:“晏之君早上好啊,正在买菜呢?”

    还不等裴晏之回答,梅虹语抢先道:“不买菜难不成还像你们一样,在别国的土地上耀武扬威不成?”

    山本英夫厌恶地看了一眼梅虹语:“男人说话,容得你一个女流之辈在一旁多嘴吗?连自己是谁都不表明就口出狂言,这就是你们□□女人的教养吗?”

    裴晏之道:“不好意思太君,这是拙荆梅虹语,她心直口快,是我管教有失。”

    裴晏之自刚才得知山本的癖好后便在想如何让这小日本死心,刚才福至心灵就脱口而出,心想这样应该既能让山本死心,又能侧面向梅虹语表达心意。

    梅虹语听到此言心里则是一阵窃喜。

    反观山本,听得此言脑门儿上竟青筋暴起:“你刚才说的意思,她是你夫人?”

    裴晏之正视山本的眼睛回答道:“正是!”

    “可我未听闻你已经成家,难道所传有假?”

    “太君有所不知,我二人早已私定终身了。”

    山本英夫转过目光审视了一圈梅虹语:“好!好!好!太好了!”

    接着又道:“不知晏之君可有空,我想请晏之君到我军做客共进午膳,顺便想请晏之君给我军将士唱两出戏以慰藉他们的思乡之情。”

    梅虹语立刻警惕了起来:“要慰藉也应当是为咱们国军慰藉,凭什么慰藉你们日本兵?再说了,要听戏不会到戏楼吗,凭什么要到你日本军营?”

    山本英夫本就心里有气,听到此言就差没炸毛,颇为不善地道:“梅小姐似乎对我们日军有很大的成见啊?”

    梅虹语丝毫不惧:“成见不敢,我只怕晏之到了你日本军营可就由不得他自己,可就不清白了。”

    山本不知梅虹语已经撞破了他自以为藏得滴水不漏的勾当,当下疑惑道:“梅小姐何出此言?”

    裴晏之眼神示意梅虹语别再和山本纠结下去,却哪知梅虹语听得他当众表明自己和他的关系,欣喜之余却又收到山本不怀好意的邀请,各种难以言述的情绪夹杂早就上头了,这话匣子一打开便再难收回去,根本不顾裴晏之的示意。

    “你问我何出此言?你自己心下难道不知吗?如果不知的话可以问一下前夜戏楼里同你在一起的那两个随从啊。”

    山本仍不确定梅虹语到底所言何意:“你们□□人说话都喜欢夹针带刺的吗?我倒想听一听你到底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

    梅虹语最后那点理智也抛之脑后,心里一横:“呦呵,你想听直接了当的啊。那也成啊,我说的意思呐,你带的这支部队啊,是一支不正经的军队,是一支断袖之军!”

    山本英夫脸色一白,还不等他说话,梅虹语紧接着说道:“知道汉惠帝刘盈吗?那可是个如你一般的主儿,最后不知检点,民间传言呐,那是纵欲而亡的!”

    随后指着山本身后的一个个日军说道:“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可曾和你们长官山本太君做过那事儿啊?要我说啊,你们不仅口味儿重,心理和身体的承受能力还真是强!竟然敢跟着这么一个有龙阳之好的长官,就不怕每天清晨起床,屁股疼吗?还是呐,都早已经习惯那痛楚了?”说罢便咯咯笑了起来。

    梅虹语的声音挺大,毕竟是在戏班子里练过的,声音清澈悠远,整个集市都听得清清楚楚。不少市民百姓听到此番言论,不禁失笑,但又怕日本人听见不悦立即捂嘴止住了。

    山本英夫那标志性的阴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驴肝一般的脸色。刚才是插不上嘴,现在是不知如何作答。

    他的军营里确实有很多官兵都与他行过那苟且之事,这话恰恰像一把把刀子扎进了他的心里,一时间,羞耻、懊恼、愤怒、郁结各种情绪塞满了整个胸膛。他不知梅虹语是如何得知自己最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的。

    山本想快点摆脱这个话题,于是道:“梅小姐,□□有一个词叫‘口说无凭’,没有依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梅虹语呵呵一笑:“呦,太君的汉话可学的不全面啊,‘口说无凭’确有其辞,但可知还有另外一个词叫‘死无对证’?前天夜里,太君命人枪杀的张二爷几人是特务还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儿想来太君心里是有数的吧?”

    话说了这么多,裴晏之心知再说下去肯定无法善了了,于是伸手轻轻拉住梅虹语:“虹语,不可再多言了。”

    谁料梅虹语性子忒烈:“晏之大哥你别拦我,今天我就是要让这安远人都知道,这山本长官长得人模狗样,行的却是那□□之事,安远的父老乡亲,你们不是最爱背后话人长短,不是最爱听那奇闻轶事吗,今个儿我给你们好好说说这日本人的丑行。”

    山本早已怒火中烧,巴不得现在就用刺刀将梅虹语捅成马蜂窝,但碍于自己对裴晏之的绮念未消,怕当着裴晏之的面杀了梅虹语后裴晏之会拼死相搏,而且周围中国人太多,当众行凶即是坐实了杀人灭口的嫌疑,届时将得不偿失。

    随着梅虹语声音越来越大,过了半晌,山本英夫憋出了一句:“我不与你多做口舌之争,也不怪罪你侮辱我大日本军人之罪,我只想问晏之君一句,究竟能不能为我军唱一出戏?”

    事已至此,裴晏之心想是这仇已经和山本结下了,当即也横下心:“前夜我在戏楼失了神,暂时是唱不了了。”

    山本英夫目光突然变得凌冽起来:“好!好!好!太好了!”

    山本恼羞成怒又连说了几声好,随即转身走去,坐上了车。

    车队在轰鸣声中来,又在轰鸣声中去,来的时候威武雄壮,去的时候却显得有些戏谑。

    故事听到这儿,刘柱困惑了:“赵叔,这日本人当年在咱中华大地上为非作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杀咱们中国老百姓就如砍瓜切菜一般,怎地那山本反而显得畏手畏脚?”

    赵青书微微一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山本行径虽然恶劣,但他倒实打实是那日本人中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嘛,虽作恶行,但却更高一筹,他们也分时间、场合和手段。”

    刘老四也道:“就好比呐,普通的小鬼子使用那枪刀炮杀人,而有知识的小鬼子则发明那细菌、毒气交予那普通的小鬼子一样,真正可怕的,反而是幕后的黑手。”

    赵林感叹道:“果然这有知识但毫无道德底线的人是畸才,是最危险的人!”

    赵青书接着道:“所以呐,你们要牢记,学习知识文化只是更好的生存,而学习做人做事则是让你们更好的生活。”

    此刻,戏台上正在唱着:“月落烟浓路不真,小楼红处是东邻。秦淮一里水盈盈,夜半春帆送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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