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去颐和园看戏的路上,她在软轿里睡着了。

    帘子外的太阳暖洋洋,一张洋娃娃般玉琢小脸上粉红的唇微微翕张。

    “嘭”!

    一双如深海水晶的蓝眸在卷长浓密的睫毛下惊惶睁大,周围的呼救声似潮水涌来。

    “还坐在里面干什么,快把小姐抱下来!”

    娘愤怒的脸庞笼罩她的眼睑,车轿被吞噬在黑烟滚起的火焰里。

    烈火很快蔓延,街市瞬间七零八落。

    表哥在她面前停下来,转过一张俊俏如同戏里小生的面孔。她看见表哥点漆明亮的眼里闪过一丝厌弃,然后,远远地跑掉了。

    “三哥儿,记着娘的话,他们李府没一个好东西。娘也是为了你好,没了这婚约就可以不必再受李家人的摆布……”

    一个陌生女子来到她身边。面如瓜子,脸若桃花,两条蛾眉下一双单俏的凤眼似笑非笑,体态极致风流。

    一年后,这个陌生女子在京城开了一家只供达官贵人取乐的豪华烟月楼台。

    她第一次知道聚花楼老板傅娘便是当年困禁她十天的陌生风流女子,是她雇佣吴子默后的第二年。

    第一章

    飞檐天阙的宫城,云翳起时,成了海市蜃楼。

    昨日,肃毅伯李府三房姨奶奶胡氏在隐忍十八年后,扬言四姐儿李靖漪是她嫡房的女儿,要把她塞还给二房。李靖漪素来行事乖张,不受胡氏摆布,胡氏的如意算盘只会惹给自己一身骚。

    肃毅伯府有三房,最大的一房是李老太爷的过继长子李良秉。接连先后娶的原配和继室是当年老太爷幕府统领的两个女儿大小刘氏。老太爷升任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后,李良秉的老丈人便水涨船高做了巴蜀总督。

    二房嫡子便是她爹李良畴。喜欢读书写字,整天没事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三房庶子李良宥现任二品吏部左侍郎,为人机巧精明,甚而官声通达,于朝中任人为事有左右逢源之干才。

    李老太爷携长子于身侧培植,任嫡子作室桃源,放庶子在朝堂亨通达能,倒也是人尽其长。

    早课结束后,李靖萱走出崇华楼。羊肠小径两侧绿茵青葱,假山翠石错置其间。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迎着过来。她轻眉浅笑,唇畔浮掠微光,待丫鬟走近,她问道:“可是家中有事?”

    丫鬟落梅笑道:“那倒没有,只是二奶奶叫七姐儿今儿个早些回府。外头流言蜚语,怕对七姐儿不好。”李靖萱浮光掠影般地扫过春风扶摇的坪地,笑道:“我在苑里读书,没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你回去告诉二奶奶,说我今日还按点下课,若是学里无事,下课我便回家。”

    落梅笑道:“这苑也不是七姐儿一人的苑儿,七姐儿又要读书又要帮着忙苑里的事,何苦来哉?咱们府就没一个像七姐儿这般摆着现成的福不去享的。”李靖萱朝她勾起一抹弯弯的笑弧,说:“何如你去回二奶奶,现下有了四小姐,莫如让她与我一道来读书,一道来享享这嫡房小姐的福可好?”

    落梅正回话间,忽闻身后有声音响起,是叫七小姐的。张眼望去,却是麟琼苑苑长曹修远。落梅稍稍退下,曹修远走来与李靖萱笑道:“七小姐,今儿天气好。外边有人找你,我不好叫他在外头干站着,就先让到接待房坐了。七小姐这会儿没课正好去见见。”李靖萱笑着谢过,回头对落梅道:“你先回去吧,下午准点派车轿来接我就成。”

    麟琼苑是以她爷爷肃毅伯为首集资建造的官僚私家学塾,肃毅伯作为最大的股东,她自然愿意多上几分心在这学苑上头。毕竟能来这学塾读书都是官家贵族子弟,能掌些人脉和学况总是有帮助的。李靖萱独自来到接待房,见这间小西式的房里站着个身穿普通青布衣袍的少年举止吊儿郎当地左右观望。一回头见了她,脸上挂起羞赧的笑,挠着脑袋说道:“七小姐,头一回进这么好的房间,都叫人看花了眼。”

    李靖萱微微一笑,问道:“你进来有人看见吗?”少年说:“没有,我来的时候你们还在上课,曹苑长直接把我领了进来。”李靖萱笑道:“什么事?”少年道:“子默哥让我来告诉七小姐,胡氏以前卖唱的酒楼叫月华楼。但是这月华楼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关闭了,如今早就没了。”

    李靖萱问道:“可知道这月华楼的老板是谁,能不能找到他?”少年回答:“月华楼的老板娘倒是问到了,她姓黄。胡氏好像还在她那里寄放了些东西,前些日子要不是她到聚花楼去找这个姓黄的,子默哥还不定能不能找着她。”

    李靖萱思忖片刻,笑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跟吴子默说,今年的岁银还是照说好的老规矩,前一年做得好,后一年便加一成,到今年便是五百二十两,三天以后让他到齐昌钱庄去取。”吴子默是她九岁那年三哥去留洋爷爷因此给她另开账房,她从自个儿账房划钱雇佣的京城地面痞子混混。至今已有六年光景。

    那少年去后,午课即将开始。李靖萱找到苑长曹修远请他向教课先生代为请个假,走到学苑门房时门房管伯叫住她,说外头才有人给她留了东西,这会儿已经走了。她走进门房,管伯从册子夹页层里拿出一封信给她。信封上无署名,是极寻常的随便一家铺子里就能买到的封页,里面信纸上只有简单两行十多个字。她一眼扫过,便送回封口让管伯扔进火盆子里。

    隔着麟琼苑门房十来米,一个头戴盘金小帽身穿澹青虞美人花式洋绉长衫外罩金桂子纽扣貂马褂,足下一双天青贡缎毡底鞋,手上还挥着一把雕花檀木扇的贵公子正带着自个儿的小厮往麟琼苑而来。小厮早早瞅见门房里的李靖萱,对自家少爷说道:“少爷您瞧那不是李府七姐儿,她在那里看信,不知是看哪个写给她的信。哟,看完还烧了,这不是见不得人么?”

    他家少爷自也瞧见了看信烧信的那一幕,黑灼灼的眸子沁出一层霜寒,唇角兀地一斜。李靖萱从门房出来时,一个学苑学生恰逢从她面前擦过。她平素不携丫鬟,又不似大多贵族小姐时刻在手上捻块帕子,嫌着麻烦又防着需要,就把帕子系在手腕上。那学生如此过路一擦,与她系帕的手腕掠过,顺风便脱落了帕子。帕子一飘,飘过了好几米远,直直地飞进了那执扇贵家公子的怀里。小厮卟哧笑道:“该是少爷的总是少爷的,怎么也逃不掉。”他家少爷丢去一个眼色,禁住了他的嘴。

    李靖萱瞧见自己的帕子被他衬在怀里,微微怔神。她还记得十一年前自己四岁的生日宴上,盛家三表哥当着一席亲眷的面就说:你的眼睛好漂亮,像我夜里看到的萤火虫的颜色,等你长大了,我要娶你。再之后五岁那一年,全家奉旨去颐和园看戏,路上车轿被袭击轰炸,这位盛家的三表哥却将她弃之不顾,看她的眼神有如三冬腊月,彻骨的寒冷直入心扉。

    神思恍惚之间,他已经步近前来,把光滑如丝一般的白缎帕子重新系回到她手腕上。李靖萱抬头看他俯垂低眉淡若寡水的俊逸面容,好似咫尺之间横亘了重重千山,怎样看都像隔了雾。她收回手腕,腕心上仿佛停了一只栖息的白蝴蝶。四岁那年,他为她抓到了第一只白蝴蝶,以后,便没有了。这是第二只。

    “北北,我们走。”

    人已走远。小厮北北听到少爷一声喊,回过头来十分遗憾地朝她看了一眼,便应声去追了少爷。李靖萱在阳光底下立了片刻,走出学苑寻了台两人抬小轿径直去往聚花楼。片刻后便于楼前落轿,保丁见着小轿上下来的李七小姐,忙哈腰迎过来。她给出几十两银子让他们把管婆黄妈妈叫了出来。黄妈妈见了七小姐正拍腿叫出来,两个保丁被七小姐一个眼神即刻把她堵上了嘴。

    拽到了对门墙角树下,李靖萱问她:“黄妈妈从前是不是有座酒楼叫月华楼?”

    黄妈妈脸色微忽有些变化,便笑道:“那都是老黄历了,怎么七小姐问起了这事儿?”李靖萱噙了一丝浅淡的笑意,说道:“咱们府上那位三房的胡姨太以前可是黄妈妈楼里的唱优伶角?想必黄妈妈肯定知道这胡姨太是怎么进的咱们李府的三爷房里。”黄妈妈十分尴尬地笑道:“不瞒七小姐,这事儿距今都过了快二十年,二十年前的事我可真记不大清了。”

    李靖萱道:“那黄妈妈就按记得的来说。”黄妈妈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就记得那年胡枫儿到我楼里来之前,傅娘先跟我说起了她,说胡枫儿家乡闹了灾家破人亡只身到京里来讨口饭吃。七小姐也知道傅娘在咱们圈里二十年前就是顶红的人儿,她一句话我哪里好意思拒绝,不过好在胡枫儿年纪虽大了点,但嘴上的唱功说功都还厉害,有一回李二爷来叫局,……”

    李靖萱打断她问道:“你确定是二爷不是三爷?”

    黄妈妈笑道:“这我肯定要记得,二爷三爷差了远了去了,二爷是个爱读书的,三爷却是个极精明的,我敢肯定是二爷。那回二爷来叫局,一眼便相中了胡枫儿,两人如胶似漆过了好些个月,后来听说二爷随老太爷南下往两江去了,胡枫儿一等等了三四个月,没等来二爷却等来了三爷。不过那会三爷可不是来娶她的,而是带她去戏台子上唱戏的,后来怎么就成了三爷的姨太太,我就不知道了。”

    李靖萱问道:“三爷接走她的时候,她可是已怀了身孕?”黄妈妈说:“哎哟,这倒是没看出来,她不显身子,怀了身子三个月也瞧不出来。难不成是……”李靖萱笑着打断,“听说胡枫儿前些日子来找黄妈妈要了些东西,说是寄存在你那儿的。黄妈妈帮她寄了近二十年,倒也不容易。”

    黄妈妈苦哈着脸道:“七小姐若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能明白我不是愿意帮她寄存,而是不帮她寄着怕遭了天谴。”李靖萱颇有兴趣道:“这话怎么说得?”黄妈妈道:“那是一盒骨灰,起先我是不知道,等知道了已是来不及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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