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记得他曾经的高烧不退,记得他曾经的吐泻不止,记得他曾经面颊凹陷,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一具骨架子,瘦得仿佛肃北任意一缕细细的风轻轻一吹,就要生生将他折断了。

    谢元记得裴卿辞八岁那年正月十五上元节的隆冬夜,屋外“簌簌”地下着大雪,却难得没起什么风,象征着“吉祥喜庆”的大红灯笼高高地坠在屋檐下头,烛影摇曳。

    而谢元明明知道裴卿辞的身体已经差到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却还是跑去厨房给他团了一碗圆滚滚的汤圆。

    他一边煮,一边还喃喃自语道:“伯伯给我们小阿晏煮汤圆,我们小阿晏的病马上就要好了,好了就和伯伯一起吃汤圆……”

    “阿晏”是裴卿辞的母亲德妃取的,裴卿辞是谢元从小叫到大的“阿晏”。

    裴卿辞在一声声的“阿晏”中磕磕绊绊地长到了八岁,如今却要在一声声的“阿晏”中去了。

    裴卿辞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见谢元过去了,那双原本黑漆漆的、无神的眼睛,像是肃北八月朗夏夜空中的星星般亮了起来,璀璨如炬。

    裴卿辞艰难地侧过头来,翕动着嘴巴,似乎是要跟他说些什么,谢元眼含着泪俯下身去,将耳朵凑到他唇边。

    他听见裴卿辞说:“伯伯,我疼——”

    才四个字,便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一般,使他大口且急促地喘息着,前额渗出了好些细细密密的汗来。

    谢元听闻此言,方才强忍在眼眶里的泪就如同那散了串的珠子般往下“噼里啪啦”地掉着,他颤着声地握上裴卿辞骨瘦如柴的手,道:“伯伯知道,伯伯知道。”说罢,他又从袖中拿出块帕子将裴卿辞额头上的汗珠轻轻点了去。

    谢元心里是又是担忧又是心疼,一颗心仿若被惯在地上的玉,碎成了好几瓣。

    若是可以的话,他恨不得将裴卿辞换了去,可无奈他却只能在一旁亲眼瞅着裴卿辞受这钻心蚀骨之痛,而自己所能做得也只有替他顺气擦汗这些事了。

    裴卿辞好不容易才缓了几口气,却不知道打哪来的力气,突然紧紧攥住了谢元握着他的那只手,道:“伯伯,我娘——”话说到一半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给打断,谢元教他不要着急,可裴卿辞却不甘心似的,将他攥得更紧了。

    谢元听他提起已故去的德妃,心头一震,他知道裴卿辞此刻拼尽全力要说的,定是什么外人从来不知的隐情。

    可裴卿辞的喉咙已经沙哑的再也无法说出一字,最后竟是彻彻底底地昏了过去。

    之后谢元再问起裴卿辞当时要说些什么之时,裴卿辞皆是闭口不提。

    ·

    谢元见他呕了口血出来,心便一下子提了上来。

    他甚至都来不及拿出帕子,捏着袖口,便先将裴卿辞脸上沾着的血迹抹了去,而后扶着他的胳膊,道:“王爷,你先起来歇着吧,这有老奴呢,老奴替你看着呢。”

    裴卿辞低头伸出右手来,自己拿手掌在唇边随意抹了一把,盯着指尖蹭上的那道渐淡的血痕,他突然顿在了原地,像是出了神。

    火光映在他的眸中,衬出了几分诡异的红来。

    谢元还以为他这是哪里又有些不舒服了,便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担忧地唤了他一声——“王爷?”

    裴卿辞回了神,冲他展颜一笑,道:“谢伯,不碍事的,我这副身子就这样,这么些年了,难道您还没看习惯?”

    “什么叫‘就这样’?‘这样’是哪样,王爷可不准胡说。”谢元肃着一张脸看着他,语气也不由加重了许多。

    他待在裴卿辞身边陪着他这些年,裴卿辞极少看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自觉说错了话,便二话不说立马低头认错,哄他道:“没哪样没哪样,我说错了话,伯伯莫要怪我。”

    谢元还要说些什么,可看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忍不住心软,最后只能无奈道:“你啊你,从小到大一个样,只会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

    “怎么会呢,”裴卿辞笑着说,“伯伯说的话我哪句没听,伯伯让我做的事我哪件没做?”

    谢元听他这话,心想那可海了去了,嘴里却说道:“你大了,我老了,管不动你了,罢了罢了,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又在这儿唠唠叨叨的做什么。”

    裴卿辞被这几句话噎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心里清楚,今日这事儿要是想翻篇,恐怕是没那么容易了,于是开始思量着怎么转移谢元的注意力。

    不远处燃起一片火光,阵阵脚步声传入耳中,逐渐清晰。

    裴卿辞察觉到动静后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见两名轿夫抬着个两人小轿匆匆而来,还没等他看仔细,一个人便从轿子里滚出来,当下就往他脚边儿一跪,一连串地磕了七八下头,哭嚎道:“卑职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裴卿辞倒也没被他这行云流水般的一套动作唬着,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

    他敛起脸上的笑来,由谢元搀扶着不紧不慢地起了身,任凭那位“悔恨交加,痛不欲生”的知县大人以头当槌,以地为鼓地在他脚前“咚咚咚咚”地敲个没完没了。

    天黑得像是扣了个大碗在头顶,又罩了层厚重的黑布,阴沉沉得让人觉得好不舒服。

    有人翻出了些未燃尽的蜡烛,借了残垣上蹦跳着的火星点上,勉强从这黑暗中漏出来些光。

    抬眼所见,满目疮痍,一个恍惚间,竟好像已不再人世,而是来到最痛、最苦的阿鼻地狱。

    偏巧叶梧也赶在这时前来复命,裴卿辞开口让他起身。

    之后像是才看见早已跪在一旁的知县般,顺带着说了句:“知县大人也起来罢。”

    那知县闻言,不敢起身,只是拿袖子草草揩了揩面上的血后,低眉敛目地跪在原地。

    裴卿辞不再理他,只瞥了叶梧一眼,问他道:“如何?”

    “回王爷,除卑职军中一人在救火时不慎葬身火海,其余人马车驾均无事。”

    叶梧将两只手抱拳推于身前回道。

    裴卿辞在他跟前站定,细细地左右端详了他好半天后,才一字一顿地慢慢从嘴里说出一句,“叶执御使御下有方。”

    这句话听着分明是夸赞,可语气却生冷得令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叶梧的脸刹那间失去所有血色,纵有火把的光晕浅浅地暖着,他却还是面色如灰。

    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还能清楚地感受到右手上的体温,像是还未散去般,灯芯儿似的炽热地灼烧着他的手和他的心。

    裴卿辞只当看不见叶梧神色上的变化,问道:“那人可留下些什么?”

    叶梧再次跪地,从怀里掏出来个约一指长的木质信筒,双手高举于头顶,为裴卿辞呈上。

    裴卿辞接过,打开看了几眼后,便又将里面的信件装好,收于袖中,对叶梧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想必就不用我再来提醒执御使您了吧。”

    叶梧见此,沉着声往下一磕,道:“是。”

    裴卿辞转过身去,望着面前那几乎看不出原样的驿站。

    沉默了片刻后他蓦然回了头,垂眼看着半趴半跪在地上的知县,目光宛若一根长钉,将那知县死死地钉在原地,轻声道:“可惜了,最该出现在那里的人此时却反倒不在那里,还白白葬送了这么多条无辜性命,知县大人,您说呢?”

    衣袖下,他的指尖紧紧地嵌入掌心,攥出了几道血痕。

    裴卿辞感受到了几分痛意,但那似乎并不来自于掌心。

    离去之时,那知县不知道从哪借来的二两胆子拿眼睛瞄了他一眼,却不料这便与裴卿辞视线相对。

    而后那知县竟是“扑通”一下瘫倒在地,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

    被那大火折腾了一夜,众人皆是疲惫不堪。

    裴卿辞便吩咐下去,命人在“永章”另寻一住处,让大家休息好后再启程,可他自己却再难以入睡。

    裴卿辞摩挲着手里的信筒——这正是叶梧方才向他呈递上来的那个。

    信筒中有一信件,裴卿辞已经拆开来看过了,上面内容极其简洁明了。

    仅一个“杀”字。

    或许是下笔的力道过重的缘故,墨迹甚至渗到了纸的背面。

    今日这场大火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了取他性命。

    他在明而敌在暗,这形势对裴卿辞极其不利,他本就前路未卜,此刻更不能轻举妄动。

    所以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裴卿辞话里有话,说是让叶梧仔细清点随行人马,但言语中透露给叶梧的是另一层含义——“这次走水乃是有人故意为之”,让叶梧去找找看纵火者是否还停留在此处。

    叶梧担任执御使,怎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更何况此次回京,他不单是要向圣上复命,还要一路护送宁王,保他平安。

    宁王虽被外放冷落多年,但身上毕竟流着天家血脉,若是在这途中出了什么岔子,不论事出何因,他怎么着都难辞其咎。

    于是他赶忙去查,果不其然发现军中一行踪诡秘者。

    叶梧立刻上前将其拦下,但那人估计是被人安插在军中的一名死士,见形迹败露便吞药自尽了。

    不过好在时间紧迫,他还未来得及将那重要信件销毁。

    叶梧拿了东西又匆匆处理了他的尸体——此事不宜声张,叶梧只得亲自为之——这才再次赶到裴卿辞跟前复命。

    至于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

    裴卿辞刚刚看那知县的反应,此事定跟他脱不了干系。

    先前要迎他入府,恐怕便是想在那时就对他动手了。谁料他命人另寻了去处,那知县见一计不成,于是又下令让人在此处纵火,好置他于死地。

    但裴卿辞估摸着知县也只是这棋局中的一颗棋子,听命于人罢了。

    而藏在知县背后的那人又是谁,暂时不得而知。

    但他心里还是简单的草拟了几个人选,前路漫漫,要防患于未然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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