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着在心里盘算了好一阵子,不但困意全无不说,脑袋也隐隐作痛。裴卿辞翻来覆去地烙了半天饼,最后索性睁眼一骨碌翻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他想着事儿,也没顾得上留神儿脚底,走着走着竟寻到了那家客栈的马厩,看着叶梧正站在那儿给他的那匹枣红马打理马鬃的时候,裴卿辞才如梦初醒般地顿住了脚步,堪堪怔在了原地。

    叶梧打理完马鬃,又拿起马刷给他那枣红马一点一点、细致入微地刷起了马背。

    裴卿辞听见他嘴里在喃喃些什么,便朝前走了几小步靠近,仔细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叶梧是在哼一首他从未听过的小曲儿。

    说是曲儿,其实也就能勉强地算有个调调儿。

    那曲子原先是怎么唱的,要表达个什么,裴卿辞通通不知。

    但那曲子从叶梧嘴里出来,就有种别样的狂放悲凉。

    叶梧这一生至此,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见过了太多的血流成河。

    出营前还打马一颠一颠儿地遛到他跟前,与他嬉皮笑脸地说着“哎我说执御使大人,这次若是打了胜仗,能不能放我回家安生种地啊,兄弟我这年纪也不小了,别下次马还没上呢,骨头就先折那儿了,这不让人白看热闹呢嘛你说是不是”,教他作势却没下狠手地轻轻抽了一马鞭,笑骂“听这声儿,我看你这身子骨还硬朗得很着呢”的人,在战场上被敌人的那一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的弯刀,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地斩下了头颅。

    那颗脑袋在地上沾了一圈血泥,咕噜咕噜地滚到他面前。

    叶梧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叶梧看着他,发现他甚至在死前都还没来得及闭眼。

    他想,来不及好啊,来不及好。

    痛痛快快地死了,就也来不及疼了。

    他身上背了太多的命,有敌人的,也有自己兄弟的。

    他得唱一唱。

    他得时不时地放声高唱,才能告慰那些天上看着他的英灵——

    只要我还活着,便有人记挂着你们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叶梧这样一条血气方刚的真汉子。

    大丈夫顶天立地,心中的“忠义”二字便是他的天地。

    可他有血有肉,是个活生生的人。

    那铮铮铁骨之下淌着的是一股炽热纯粹的真情。

    他并非不懂得痛,只是平时都要藏匿于心。

    偶尔实在是太想故人,便上温一壶酒,独自一人,坐到城墙上,念叨几句。

    起先说得是照顾了谁家年迈的老母。

    她已经被这怎么数都数不清的琐事和一辈子的辛劳压弯了脊梁。

    她的身子佝偻着,路也走不大稳当。

    她握着叶梧的手。

    叶梧能感觉到那双温暖的手将他的手紧紧地包裹着。他像是回到了幼时母亲的怀抱中一样。

    她对他说,早点回家,你们都早点回家。

    望着叶梧的背影,她无声地落了泪。

    她知道,他回不来了。

    后面又说去喂了谁家的阿黄。

    那只黄狗原先鼻子耳朵可灵,隔了好远都能闻见他的味儿,听见他的脚步声。他人还没到,阿黄就冲出来守在自家门口迎他。见了他就兴奋地往他身上扑,尾巴摇得能抽起来地上的好一层土。

    那人在一旁看着叶梧和自家阿黄,打趣道:“你看看你看看,人家是‘狗都嫌’,你这可倒好,成了个‘狗都怜’。”

    他捧着那颗毛绒绒的脑袋一顿揉搓,挠挠阿黄的耳朵根又挠挠他下巴,“怎么着,你羡慕啊,狗都嫌。”

    那人立马咂摸出这里头的不对劲儿来,于是道:“哎你小子……”

    如今只有他走到阿黄跟前,把手凑到它的鼻子下头,阿黄才能知道他来了。

    可它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动动自己垂在地上的尾巴。

    “我来了。”

    他轻轻地说,然后拿自己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地将它的背毛顺平。

    “我知道,你也要抛下我走了。”

    那天他感受到阿黄在他的怀里逐渐失去温度,然后慢慢僵硬。

    他送走了阿黄。

    他说了很多很多。

    最后抹一把泪,举着碗,手腕向下一倾、一挥,碗里的酒便都被他尽数撒入城墙下的黄土里。

    浊酒祭黄土,聊慰泉下人。

    今生今世,都化在晚来肃北的一场难得温柔的夜风里。

    我们可已经说好了,来生还要做兄弟。

    裴卿辞见此情景,担心自己稍有不慎便惊扰到了他。

    何况叶梧那样的人,恐怕也不想让裴卿辞这样一个外人瞧见他此刻的模样。

    裴卿辞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叶梧却正好抬了头。

    他一眼便瞅见了站在离他不远处的裴卿辞。

    叶梧立刻拿手在眼角那儿胡乱揩了几下,也不背人,只是微红着眼眶朝他一笑,问道:“王爷怎么上这来了?”

    “睡不着,想着随便走走,却不料竟是走到了执御使这里。”裴卿辞见他知道自己来了,便也不再退避,走过去迎上前问道,“可是打扰到执御使了?”

    叶梧摇了摇头说着“没有”,后知后觉自己竟忘了给裴卿辞行礼,于是急忙作势抱起拳,裴卿辞见状便抬手免了他的礼。

    “这里就你我二人,执御使不必这般拘谨,我只是随处走走看看,可千万别因为我而误了你手头上的事儿。”

    叶梧应了一声,也不再过多推辞,继续刷起了马背。

    裴卿辞站在原地看了他半天,突然出声道:“不知执御使方才唱得是什么,我在肃北待了六年,那儿的曲子多多少少都灌过些耳音,却从未听过执御使所唱的这一首。”

    叶梧听他提起这事,先是有些不太好意思,然后面向着裴卿辞回答道:“那是我们营中将士们出征前都会唱得战歌,旁人几乎都没听过的,今日不料殿下在这儿,献丑了。”

    “执御使这又是哪里的话,”裴卿辞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匹枣红马的马鬃。

    “其实说来也不怕执御使笑话,我自幼时起便对军中将士敬佩不已,总想着再长大些也能入行随伍同你们一块儿上阵杀敌,奈何常年病痛缠身,我实在是有心无力。现想来我这辈子恐怕也就如此,再难成什么大器了。只是不知何人还要对我下手,我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执御使你也亲眼所见,那么多人,竟都惨死于——”

    裴卿辞止住了话头难再继续。

    叶梧听罢面色凝重,半响后开了口,“王爷放心,叶某定会给此事一个交代。”

    “那就有劳执御使了。”

    接着裴卿辞又说:“执御使这儿既然忙着,那我便不再打扰了。”

    说罢,便先离去了。

    ·

    行于途中,那孩子在马车内悠悠转醒。

    “你可有名字?”

    裴卿辞见她喝完了水,极有眼色地将她手里拿着的茶杯接过来,轻声问道。

    那孩子尚未痊愈,身体还是虚弱得很。

    她半倚着车内一软垫,双手抱着个小手炉,咳了两声后看向裴卿辞,有些怯生生地开口,“没有名字,因我姓江,又在家排行第三,旁人都唤我江家三娘。”

    说罢,她又有些犹豫地补充了句,“不过家里人都唤我作‘阿意’。”

    她说着说着渐渐止了声,只拿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裴卿辞,像被兽夹钳住的幼鹿,可怜又无助。

    “是你救了我吗?”也不知她是从哪儿攒来的勇气,支撑着小小一个她对着裴卿辞这样问了这么一句,可惜并不多,说了一句便就又尽数散了去。

    裴卿辞没回她的话,甚至都没再看她,只是翻开另一个杯子来替自己倒了小半杯茶。

    他吹了吹水面上飘着的茶沫,然后端起茶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番,得出“难喝”这两个字的结论后,才开口,不着前后地问了这么一句,“你多大了?”

    从兽夹里挣脱出来的幼鹿带着一身血肉模糊的伤,顾不上感激也放松不了警惕,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跑。

    江三娘始终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听他问自己话,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下意识地往角落里又缩了缩,直到后背结结实实地抵在车壁上,她才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逃。

    “我年有八。”

    她只得这样老老实实的回答。声音里还带着止不住地颤。

    裴卿辞没接她的话。

    杯子在他手里转了一圈,之后被重新扣回了茶盘里,撞出声来,算不得响,却惊得江三娘一抖。

    她紧攥着身上盖着的那张毯子,又不知怎么得一下子松了手,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你是不是……”

    才说了四个字,就被涌在嘴边的一阵咳嗽打断。

    裴卿辞有些意外她会先开口,本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谁知一下子竟成了这副场景。

    见江三娘咳得满脸涨红,连气都来不及喘,裴卿辞心生几分不忍。

    若是好好的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那岂不是荒唐?

    于是裴卿辞上前将江三娘扶起,空出一只手来在她背后轻轻拍着替她顺气。等她气息稍平缓些了,便又倒了杯热水递于她唇边,让她慢慢地小口喝下。

    “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裴卿辞也不明白她怎得突然就这样了,怕她心中再起波澜,又惹出那咳嗽来,只好耐下心这样安抚她道。

    谁料江三娘听到这话竟一下子红了眼眶,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裴卿辞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从嘴里冒出来一句似威胁又不似威胁的话来,“你可别哭啊。”

    江三娘的眼泪应声而下。

    那滴泪“啪嗒”一下砸在毯子上,顿时无了踪迹。

    可却又像是砸在了他心里,敲出道裂痕来。

    他有些动摇了。

    于是从怀里掏出了条帕子递过去,“别哭了。”说罢又往上填了半句,“擦擦吧。”

    江三娘将他那帕子接了过去,也不擦眼泪,只是紧紧捏在手里。

    她顶着满脸泪痕抬起头来直视裴卿辞,像是难得的大了胆子,又像是孤注一掷。

    裴卿辞听见江三娘这么问他——

    “你是不是……是不是要把我卖给人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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