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来收获颇丰,猎下来的东西堆在一起小山似的,太监拿着割下来的鹿尾等物记好每人的获猎之数后,众人便跪伏到永安帝跟前等着他颁赐。

    永安帝朝下打量了一圈,没开口,倒是朝陈尚看了一眼。

    陈尚立刻会意,悄声移到一旁,下去拎了个小太监附在耳边小声道:“去找找三皇子和宁王殿下,多派些人手,”说罢他横了那小太监一眼,又敲打道,“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此事若办不好,便不必来找我了。”

    那小太监立刻道:“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陈尚拍了他一下,力道不轻不重的,“去罢,这事儿若是办好了,好处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小太监连说了几个“是”,之后便悄悄隐匿于人群里。

    永安帝不发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只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陈尚见他指尖微动,立马奉了杯茶上去。永安帝接过来呷了一口,接着便将那杯子摔在了地上。

    那和田白玉葵口杯落了个粉碎,茶汤四溅,在阶前洇湿了一小片。阶下当值的小太监正准备收拾,叫陈尚使了个眼色给制止了。

    陈尚亲自上前去将地上的碎玉一片一片地拾起来,这才到永安帝跟前。

    他赔着笑道:“陛下何至于动这么大的气,两位殿下如今才多大的年纪,贪玩些总归是有的。更何况仰仗陛下恩泽,围中猎物种类繁多,两位殿下一时被绊住脚,忘了时辰倒也实属正常。”

    “底下皇子王孙诸位大臣也劳累了一天,不如陛下开恩,先赐了赏叫他们下去歇息?至于两位殿下——等他们回来了,如何罚,如何赏,陛下再做定夺也不迟。”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摊开来让永安帝看,“您瞧瞧,好好的东西,就这么摔了岂不可惜,奴才看了都心疼。”

    永安帝没看他手里的碎玉,瞥他一眼,语气有所缓和道:“你跟在朕身边这么些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能叫这东西蒙了眼?”说罢,他这才看向陈尚手里捧着的东西,“还至于捡回来?”

    陈尚倒也没替自己辩解半句,只是将东西收起来背到身后去,让他身后的人双手轻轻捧走了。

    待在主子跟前让主子图一个乐,这便是他要做的。

    “罢了,”永安帝挥了下手,陈尚便即刻让下头的人将那计数的名单呈了上来。

    陈尚正准备摊开来捧在手里让他看,不料他却接过去,看了两眼排在前头的名字,又草草翻了几下,之后拍回陈尚手里。

    陈尚看着他等着他的旨意。

    “你看着,照规矩来。”

    见永安帝再无其他指示,陈尚刚准备开口宣人到跟前来颁赐,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动静。

    陈尚脸色一变,想着找人将其先拦下。但眼见着人就快到跟前了,已经来不及。

    阶下的众人垂着头,对那动静置若罔闻。

    陈尚又瞥了一眼永安帝的神色,背后隐隐透出一些薄汗来。

    来人下了马便顺从地跪在乌泱泱的人群末尾,原本该是俯身垂头混在里面再难辨认,但不知道怎么的却显得格外惹眼。

    到了嘴边儿的话像鱼刺似的哽在喉头,陈尚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你说你的。”

    永安帝发了话,陈尚也不再为难,开口一一宣了赏,又小步轻声移到永安帝跟前。

    “都让下去吧。”

    陈尚又上前几步传话。

    众人叩头谢了恩便离开了,陈尚下去走到裴靖辰和裴卿辞跟前,将两人拦下道:“两位殿下请留步。”

    他眼神向旁微微一斜又快速转回来,眼前两人也是伶俐,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跟在他后面来到永安帝跟前跪下。

    裴靖辰先开了口道:“儿臣参见父皇。”说罢,往下一叩。

    裴卿辞也跟着他往下一叩。

    “还舍得回来?”永安帝冷哼一声,“我当你们已被山中豺狼叼走,正准备让陈尚明日带人寻到那豺狼窝前讨人呢。”

    裴靖辰听罢也不管他有没有发话,自顾自地就直起上半身来,眼睛一弯咧着嘴笑道:“哪儿能啊,岂敢劳烦陈公公。”

    陈尚立刻接话道:“哎呦我的小殿下,您这真是折煞奴才了。”

    裴靖辰倒没有什么拖人下水的心虚,朝着永安帝继续道:“儿臣误了时辰,是儿臣的错,这儿臣认,但凡事有果必有因,父皇听了儿臣这‘因’再做定夺也不迟。”

    永安帝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向他身侧探去,“你呢?”

    “啊?”

    裴靖辰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得有些发懵,想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旁边还跪着个人。那这次是向谁发问的便也不言而喻。

    裴卿辞伏在地上的身子这才直起来,回道:“臣与皇兄一样。”

    真是锯了嘴的葫芦,裴靖辰气他话少还不争气,快速侧过头去瞪了一眼,又转过来冲永安帝笑得谄媚,试探着问了一句,“那父皇,儿臣这便开始了。”

    打量着永安帝没打断的意思,他便道:“儿与五弟非贪图玩乐,而是被一件颇为棘手的事儿绊住了手脚,处理起来废了些功夫,这才误了时辰。”

    他讲到这儿却不继续说下去那事儿是什么,反而道:“为证明儿臣接下来的话句句属实,儿臣想请父皇亲眼看看,望父皇恩准。”

    永安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点了下头。

    裴靖辰见他同意了,便一挥手道:“将人带上来吧。”

    只见十几个身着黑衣的人被五花大绑着带上前来,押送他们的侍卫在这些人的膝弯上一踢,这些人便全都跪了下来。

    裴靖辰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小片人,满意地点了下头,他挪开身子往旁边一让,摊开右臂向永安帝展示道:“父皇请看,这便是我的‘因’。”

    永安帝示意他说下去。

    裴靖辰便又将右臂收起来重新跪好道:“儿臣今日入围场前与五弟遇见,见五弟左右无侍卫看护,想着围场虽无危险但意外难免,便思量着派几个人去五弟跟前以防外一,但儿臣又怕五弟多虑,也怕五弟拒绝,便只叫他们远远跟着。”

    “不料竟有人在这围场提前设下埋伏!”

    说到这儿裴靖辰加重了语气,原本跪坐在脚跟的身子也抬起来,像是气极了。

    “我派去的人毕竟只有几个,怕难将那贼人全部制服,于是他们便选出一人来向我通禀,其余的人留在原地帮着五弟同那贼人周旋。”

    “儿臣听闻此事便带着手下侍卫立刻赶到,将那些贼人制服。此事虽然凶险但好在五弟并无大碍,儿臣为人兄长也算没有失责。”

    “但无论怎么说儿臣也误了时辰犯了错,还请父皇责罚。只是——”裴靖辰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只是此事实在怨不得五弟,还望父皇开恩。”

    永安帝听罢眯着眼睛看了他几眼,之后才开口缓缓道:“起来罢。”

    “谢父皇!”

    裴靖辰听了他这话立刻站起来,顺带着还捞了一把身侧的裴卿辞。

    “这件事儿,你做得很好,”永安帝道,“既然如此,那这些人,你也一并带下去审了吧。”

    裴靖辰道:“是!”

    “既是事出有因,那罚就免了,至于赏什么——”

    “要容朕想想。”

    “你先下去吧。”

    裴靖辰听他这话,眼中神色晦暗不明。他不再多说什么,低头垂眸行礼道:“是。”便带着人退下了。

    裴卿辞没得永安帝旨意,便只好站在原地。

    永安帝像是才注意到他一般,对他说:“上前来。”

    裴卿辞走到他跟前。

    永安帝注意到他右手。

    血凝在上头有段时间了,已然变成了不怎么打眼的褐色,要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沾上的泥巴或者其他什么脏污。

    永安帝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挪回到他的脸上。

    “老三所言是否属实?”

    “回陛下,三皇兄所言句句属实。”

    永安帝观察他,见他神色如常,便继续问他道:“方才为何不出声?”

    “臣无话可说。”

    永安帝盯着他看了一阵儿,之后向他挥了下手,道:“下去罢。”

    裴卿辞行礼道:“是。”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人走远了,陈尚见永安帝还在原处坐着,不知思量着什么,于是出声提醒道:“陛下,该歇息了。”

    永安帝“嗯”了一声,看向他,问道:“依你看呢?”

    他这问题问得看似随意,但实则凶险。若是答好了也就罢了,若是答不好……

    陈尚在心中揣摩了一下,答他道:“老奴愚笨。”

    永安帝听罢冲着他道:“你啊你,哪里愚笨。朕看你分明是只老狐狸,狡猾得很啊。”

    他知道陈尚的心思,倒也不计较。

    陈尚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立刻拍马道:“老奴能有今日,全是仰仗陛下。”

    永安帝笑了笑,道:“罢了,回去罢。”

    ·

    江知予看到裴卿辞过来,迎上去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见他身上没添什么新伤,便压低声音问他道:“陛下可有怪罪你?”

    裴卿辞带着她边往回走,边答道:“没有。”

    江知予松了口气。

    “那三皇子可有说些什么?”

    “说了。”

    江知予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什么?”

    裴卿辞便将方才裴靖辰在永安帝面前说的话一一向她复述了一遍。

    江知予听罢沉默了一会儿。

    裴卿辞好半天没听见她的声,于是向身侧看了一眼,见人还在,问道:“在想什么?”

    “想他为何要怎么说。”

    裴卿辞明白她话里这个“他”指得是裴靖辰。

    “嗯?有什么不妥?”

    “我总归觉得——”江知予没往下说,“算了,也许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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