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夜里,邵时婉正坐在床边看月亮,忽闻一阵嘈杂声,她探头往窗外看去——是齐军。

    暴虐、掠夺、求饶、鬼哭狼嚎、哀鸿遍野……

    怎会如此突然?这几日她见到的也不过是几个零零散散的玄武军的小兵小卒,连个像样的小将军都没有见着。怎么和当初传闻中的不一样?

    传闻里,武安侯率大军直逼云城,鬼面将军阵前冲锋直取敌将元帅首级……

    可如今,怎会如此?

    身披铠甲的齐兵在镇上猖狂杀虐,大批商贩乃至伙计无不仓惶出逃。

    这是房门被打开,来人急道:“主子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人,我们快走罢。”

    她说好,然后急忙从包裹里拿出象征皇族身份的玉佩,拿了随身匕首挂在腰后,往外边逃去。

    承吉护着邵时婉逃出客栈,已是筋疲力尽,不停腹诽自家主子白日将承延调走、怀安哪厮又不知道哪里去了,这种情况都不出来,就应当治他个护卫不利之罪。眼见齐军越来越多,他已觉无力应对,刚从怀里掏出连环保护令时,他猛地看见自家主子被一个黑衣人拉着手臂跑了。

    承吉再也顾不得其他,握着连环令就追了上去,嘴边喊道:“别跑!”

    那人一反常态地没往境内跑,而是拉着邵时婉往山里去了。

    邵时婉被她拽得生疼,不由得挣了几下,谁料那只手抓得更紧了。她心生疑惑,抬头望去,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那熟悉的背影,她哪怕是做鬼也会记得的吧。

    她急忙回过头,看向承吉手里的连环令,微微摇头,看到人会意地将那玩意收回怀里,这才放心地将头转了回去,盯着那人的后脑勺,露出一副吃惊又害怕的样子,声音急促:“你怎么在这?”

    说话间寒光乍现,一把剑横刺过来,那人赤手空拳挡住了剑,一个转身拔了她腰间的匕首,眼睛也不眨一下,语气冰冷:“找死!”

    邵时婉被他这周身的戾气吓了一跳,她清楚地看见——只在一瞬间,匕首划过齐人的手腕,鲜血直流,他剑柄脱手,惊慌逃去。

    严长泽头也不回,道:“来找你。”说罢便拽着她的小臂弯弯绕绕地走着蛇步避开齐兵,一路杀敌清路,最终隐身进了一口山洞里。

    洞内昏暗,脚下一堆木柴还泛着红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隐约约地看见他回了头,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其中一只手上还握着匕首,硌得她十分不适。她刚想挣脱开,谁知对面一用力,掰过她的肩膀,注视起了她。

    她觉得十分不自在,没好气地:“你在做什么?”

    他还微微喘着气,表示十分关心她:“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邵时婉再次挣开他的手,看着他手上的匕首,道:“没有。”

    严长泽略显尴尬,微微弯腰将匕首插回鞘,然后将手背在身后,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邵时婉自动忽略掉他语气里的着急与不安,踢了踢地上还冒着烟的木头——显然,这里方才还是有人在的,那么他拉自己到这是和用意呢?早有预谋还是碰巧?

    她懒得再去想,撩袍往地上一坐,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严长泽也跟着席地而坐,掏出火折子吹了开来,道:“方才,我来过。”

    邵时婉看着他的举动,冷哼一声:“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想让人知道我们在这,还是不想让人知道!”

    严长泽手上动作一顿,拿了盖子把火折子上的零星火花灭了,重新收回怀里。

    他不由得多想了些。

    他当然知道但凡生了火,齐军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点他,只是一个试探,没想到真如他所料,他的顾兄绝对是不简单。

    邵时婉追问:“好端端地你不在军营待着,来这做什么?”

    他答:“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呵。这是不打算接着掩了么?

    “这还有的选?”

    严长泽一脸严肃:“你想选就有。”

    “不想告诉我真相,但是又觉得骗了我良心不安,是吧?”

    严长泽苦涩一笑。

    “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不得选个假话来听听?”

    他没有马上告诉她,而是从火堆里拾起一根木棍,击打着还泛着红光的木柴,直至完全熄灭,白色浓烟渐渐上飘,直至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才答道:“我突然得知齐兵打了过来,不放心,你就过来看看。”

    “可是我刚才看见了镇外有烟火。我过来的时候,那个方向、那个位置,是没有人家居住的。”她停顿半晌,见他良久不说话,她越发地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所以真话就是,玄武军已经驻扎在城外多时,按兵不动 ,只等着他们打过来,是吗?”

    “我不是有意瞒你的。”

    严长泽脱口而出,这话像是准备多时了。

    “我以为你不会做这种事的!”她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不敢相信面前这人是自己认识的严长泽,她以为自己很了解他,终归是自己天真了。

    她悲愤道:“可是镇上那些人都是无辜的。”

    “他们不无辜。”

    “是!国家战事在即,他们却在这私下交易,他们不无辜!那我呢?”她愈发激愤,仿佛要将心中的怒气砸在他身上,“那我呢?我也在你们的算计之中吗?”

    严长泽低眉敛目:“对不起,军令如山,我没有办法。”

    “哼。原是如此!”

    他小声问:“什么?”

    “我早该想到的,那晚你问我,是否决意留下……”

    是呀,我早该想到的,那时你便在瞒着我,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顾兄,我……”

    他有多么想再狡辩上几句那并非他本意,可是他终究是没能开口。

    这几年里,对他好的没有几个人,他小心翼翼地将他们都捧着、护着,却总又让他们伤心、难过,乃至……失望。

    邵时婉心里烦躁得很,实在不想听他解释,她毫不留情,出言打断他:“行了,你怎么想的我不想知道!我的人还在外面,我该走了。”

    说罢,她起身往外走去。

    严长泽忙拉了她的手出言挽留她:“顾兄。”

    邵时婉低头看着正在起身的严长泽,眼里满是不屑:“是羁押?还是扣留?”

    他站了起来,认真道:“现在外面到处都是齐兵,不安全……”他略作停顿,邵时婉也不着急,一言不发地静待下文。

    “多等一晚。等天亮了我再送你走……好吗?”

    他轻声试探,是卑微的,也是渴求的。

    她不想看他,扭过头去,只是没了方才那执拗:“那也比在这强。”

    他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妥协,也不同她争辩,拉着她的小臂就往山洞里面走去,他往里面指了指,道:“这里我收拾过的,多少能暖和些,你将就一晚吧。”

    邵时婉顺着他的方向,摸索过去,这才看清那分明是一块稍微大一点的石头,上面铺了一层干草。她看着那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床”,不禁皱了眉。

    “那你呢?”她这样问道。

    也不知他是从她话语里听出了些几近于无的关心,还是故作轻松。他指了指洞口,缓声道:“我去外面守着,你安心休息吧。”

    邵时婉没有拒绝他,也没有挽留他,默默地坐在那“床”上。这里不比外面,月光照不进来,只隐隐约约看得清他离去的身影。

    她不知该做些什么,索性和衣躺了下去,手里拿了一根稻草把玩着。

    她觉得她有点难过。

    不多,就一点。

    她躺在干草上面连翻了几个身,仍是睡不着。于是她站了起来,挣扎了良久,才决定往外走去。

    她脚步放得极轻,远远地站在严长泽身后,看着他有些奇怪的姿势。

    忽然“嘶”的一声传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走近一闻,竟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时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姿势——右手拿着一个小瓷瓶从胸前绕过,将药粉撒在左肩上。

    她凑了过去,发现那人上衣松垮垮地搭在腰间,一道丑陋的伤痕从左肩到后腰,像是又裂开了。她有些震惊,也有点心疼:“你受伤了?”

    他几乎是一瞬间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暗骂自己的警觉性竟差到这种程度了。不过在他看清来人后,才渐渐回过神来,拿着药瓶的手无处躲藏。

    他道:“不碍事。”

    邵时婉有些心软了,她突然后悔方才的举措。她走过去拉他坐了下来,盯着他后背的伤道:“没想到你胆子真够大的,伤成这样还敢把匕首还给我。”

    严长泽不解:“你想说什么?”

    “我说这里离你那大军有好几里路,月黑风高的……”

    他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矛盾地、挣扎地、犹豫地、试探地。

    “我若是有心害你……”

    严长泽顿时明朗,咧了嘴笑道:“我知道顾兄不会的。”

    挣扎、再挣扎,最终放弃。

    她指了指他手上的金疮药,道:“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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