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是灰蒙蒙的,严长泽正双手抱胸、侧着身倚着墙闭目养神。此时邵时婉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他这样子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然而还是惊醒了对方。

    他睁开眼将困意强压了下去:“你醒了?我送你出去吧。”

    邵时婉点头称好,没再拒绝、也不再试探。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肩膀,跟在他身面走着,走在那条由他开辟出来的路上,一路无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领着她走出了小镇,给她指了一条去路,道:“走吧,去金陵也好,回乡也罢,不要再到这是非之地来了。”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受伤,也不想看见你受伤。

    她看着他给自己指的那条路,那是往南去的金陵城方向。她哂笑:“好,我听你的。”

    我听你的……我尽量说服自己放过你。

    严长泽没再说话,目送邵时婉离去。几十步外,他看见两个黑色的身影向她身边凑去——他看得清楚——那是她的随身护卫。

    他笑了笑,向北走去,独自一人回了军营。他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先去了帅营。

    他在帐外犹豫了许久,掐了掐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走了进去。他未着铠甲,但仍是单膝点,双手将令牌举过头顶,行了军礼:“大将军。”

    杨琛从舆图中抬头,看了他良久,不辨喜怒。直到看见他手臂开始微微颤抖,才走过去将令牌收了回来,见他身上有些脏乱的模样,问道:“一整晚没回来?”

    “是。”

    “没去点卯?”

    “长泽已经同郭将军告假过了。”

    “先起来。”他无力追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有没有受伤?”

    长泽眨了眨眼睛:“没有。”

    “你过来。”杨琛走回舆图前,指了上面岐山的位置道,“你说说看。”

    “岐山北面易守难攻,齐军选在这边开战,那就势必有另外的打算。”他用手比划着岐山西边的小路“半月前大批齐人涌入,走的就是这条小路,约百余人,皆扮做往来的商人,分在在镇上各地。然,齐军目前还在陆续涌入镇中。”

    “继续。”

    “如今我军驻扎在镇外,可攻可守。齐人不谙水性,若攻,我们可以绕东边水路直逼云城;若是不攻只守,我们只需要像现在这样驻扎在镇外,让齐军先攻进小镇,然后瓮中捉鳖。”

    “看来学得不错。”杨琛眉峰一挑,话里已经带了怒气,“跟谁学的?”

    严长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直接双膝砸在了地上,不说话。

    杨琛语气又提高了几分:“我让你做的什么?”

    长泽不敢再不答,于是他大声说道:“您命长泽把我朝的商贩带出小镇。”说罢,他低下了头——他没有按照他的吩咐去做,而是隔岸观火,看他们一个个陷入泥潭。

    他十分不解:“为什么?”

    “长泽以为,他们正是‘引蛇出洞’的最佳诱饵,如若他们都离开了,齐军必然知晓其中有诈,那我们的计划将会功亏一篑。”

    他用手戳着他的脑门,怒极:“我们的计划?那是你自己的计划!”

    严长泽埋着头,再次缄默。

    杨琛看着他这样子不由得觉得他在阳奉阴违,气得直接一脚朝他肩膀踹去。

    严长泽歪着身体生生受了这一脚,又踉踉跄跄地爬起,重新跪好:“长泽知道您不想看着自己人死在齐军手下,可是他们并非无辜。明知大战在即,还冒险私下贩卖交易,就算他们有幸活了下来,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是谁这样教你的?”如若声音能化成寒剑,那么严长泽此时该是千疮百孔了。

    他闻言换了自称:“末将认罪。是末将自己的主意,与大将军无关。”大人没有教过长泽这样半百算计利用,亦没有教过长泽残害同胞,是长泽一意孤行,我认罪。

    杨琛气得跺脚,解下腰间的金带往他背后抽去,一连抽了十几下,骂道:“你的主意!我竟不知我什么时候把你养得这样胆大包天!”

    竟敢违抗军令?你有多少脑袋够被砍的?

    他将金带抵在他肩上,逼问道:“说!”

    只见手下的人肩膀微颤,张着嘴小口小口的往肺里灌着气——分明是疼极的模样。

    然而他只是摇了摇头,缄默不言。

    杨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倔强的模样,心下烦躁,抬手又连抽了他三鞭,然后反手将肩带丢到身后,没再逼他:“滚。”

    严长泽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都没能起身。

    还真是倒霉,杨琛不知道他背上有伤,那金带有几下抽到了他的伤口上,他痛得几近抽搐,两眼瞬间一黑,都不知杨琛是何时停的手,不过他好像隐约听到他让自己滚。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又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试图让自己看清他的身影。可他背对着他,不愿再看他一眼。

    他挣扎地爬起来,挣扎地跪地行礼,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杨琛知道他在干什么,也不催他。半刻钟后,他终于站了起来,往帐外走去。

    一连十几日,杨琛没再召见过他。他安分地待在前锋营养伤、训练。就连点卯时也不敢抬头看他。

    又过了几日,正如严长泽所料,大批齐军打进小镇。前锋营率先迎战。

    严长泽以青铜覆面,手持银枪冲在了最前面。他手中的银枪干脆利落,以一敌十,杀敌无数。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他仿佛不止疲惫、不觉伤痛。

    当严长泽英勇的事迹在军中传开时,杨琛正在吃午饭,他不禁担心:这样子的打法,不要命了么?

    他按耐不住,竟放下碗筷亲自去他营帐寻了他。

    营帐内,严长泽正坐在床上解着上衣,突然察觉到身后有人忙将上衣穿好,打了个哈欠,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他不想让他的战友看见他这模样。

    可谁知,当他回头看见的,不是他那些去吃饭回来的战友,而是自家大人——也是他师父。

    他吃惊,“咻”地一下就从床上站了起来,呆呆地站在原地,既不唤人也不见礼。

    杨琛也不理他,转身出了营帐。他更愣住了,正准备追出去,结果撞上了正掀帐帘的杨琛。

    “干什么毛毛躁躁的。”杨琛斥道。

    他微微低头,目光朝帐外望去,看见门口多了两个人守着,这才知道他是出去吩咐人守门了去了。

    “还不过来?”

    严长泽摇头,看见他已经坐在自己放在坐的床上,手里还拿着放在自己藏在枕头底下的金疮药。

    他一怔,虽然他知道他是来关心自己的,但上次的金带是在是太过狠辣,令他生畏至今。

    他抬脚慢慢地挪了过去。

    杨琛看见他这怯生生的鸵鸟模样,索性拉了他过来,将人摁在了床上,又二话不说褪了他的上衣。

    饶是他征战多年,见惯了血肉横飞,可是当他看见他背上的伤时,手还是不禁颤抖。

    一道从左肩到后腰的刀伤贯穿了整个背,正化着脓水,还有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剑伤和乌黑的鞭伤布满整个后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将人拉了起来——果不其然,左腰上也有伤。

    “疼么?”

    严长泽声音微颤,没看他,摇了摇头:“不疼的。”

    杨琛不要钱似的把金疮药全撒在了他的伤口上,手下的人疼得冷汗直冒,他也不废话,取了白纱布帮他包扎紧了,才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润润喉。”

    严长泽眼睛亮亮的,由衷道:“谢谢。”然后抱着茶杯抿着水。

    “能跟师父说说什么原因么?”杨琛问道。

    严长泽手上动作一顿,将水杯放在地上,屈膝跪了,然后从被褥里摸索出来他那青铜鬼面双手递给他。

    杨琛接过,看着那青铜鬼面,手指还在盘着上面的暗纹——那是他六年前的上元节特意买给他的。

    那时他离开军奴营将近一年,整个新元都在没日没夜地习武。杨琛只当他是心情不佳,这才想了法子搞了这么个鬼面给他玩。

    当年那个瘦弱的孩子接过面具,看着那鬼面的雕饰,抚摸这上面的暗纹,很是开心。

    那时他揉了揉他被汗水浸湿了的头发,笑着跟他说,你太小了,要多吃些饭,好好休息才能长得快些。

    他当时咧了嘴问他:“等我长到和您这么高了,也能上阵杀敌吗?”

    那时他天真的以为,等他在战场上立下了军功,就能去求陛下重新彻查他家的案子。

    他拍了拍他的脑袋对他说:“是。”

    然后他的嘴咧得更开了,他玩笑道:“长不大也没关系的,等我以后当了大将军,就戴着这鬼面杀敌。”

    ……

    往事一幕幕再眼前闪过。

    杨琛终于明白,他这是想求军功,想当大将军了。

    他问道:“那日也是为了这?”

    他答:“是。”

    “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我怕我怕您生气 怕您觉得我急功近利。”

    杨琛闻言,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过了一会他又问:“那现在怎么又说了?”

    严长泽一窒,半晌才道:“我怕您对我……失望。”

    说罢,他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又迅速低下。

    良久,他才将人拉了起来,语重心长:“你是我唯一一个喝了茶收下的徒弟,就算你做得再不对,我教就是了,又怎会对你失望呢?”

    然后他在严长泽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下,接着说道:“好好休息,伤好前不准再逞强上战场了。”

    “这是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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