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将残,苍翠的草木渐渐褪了颜色。

    与她当年离开上京时的景致一般无二,可惜三年过去,物是人非。

    嫩笋柔荑轻轻滑落,顾兰枝放下车帘,隔绝了沿途的车水马龙。

    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在扬州府见了安国公府老夫人一面,兴许此刻她还烟水阁里迎来送往,难以脱身。

    正出神,马车倏的顿了一下。

    顾兰枝欲打帘下去,外头一截白皙素手先探了进来,伴着脆生生的女音,

    “表姑娘,国公府到了。”

    沈老夫人说,顾家曾对国公府有救命之恩,是以给了顾兰枝一个表姑娘的名分,好让她脱离青楼,有个安身之所。

    前来接应的是个身着华服的端庄少女,瞧着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

    “浅碧,快去拿脚凳。”

    车门外的丫鬟应了声,再次打帘时顾兰枝已倾出半截身子,腰细如柳,婉约婀娜。

    未见正脸,已被这身段迷了眼。

    离顾兰枝最近的浅碧更是愣了好半晌,方磕磕巴巴地叮嘱她小心脚下。

    顾兰枝万不敢作势拿乔,自个儿提着裙摆下了车,冲浅碧柔柔一笑,胭脂淡色的素脸灼若芙蕖。

    “多谢。”

    涓涓细流般的声线,如沐春风。

    话音落,少女翩然而去,只余空气里弥漫的极浅淡的兰花香。

    浅碧愈发失神,“不、不客气……”

    未免张扬,顾兰枝刻意去了粉黛,将原本的十二分颜色去了三分,一身素白罗裙,浓密乌发只简单挽了个垂鬟髻,鬓边缀着一朵并不起眼的蓝色珠花,除此之外别无她物。

    饶是沈染衣这般的世家贵女,眸中亦划过一抹惊艳之色,半晌,试探着问,

    “你……是兰枝妹妹?”

    顾兰枝忙垂着眼帘款步而至,朝对方施了一礼,“民女顾兰枝,叨扰贵府了。”

    “兰枝妹妹客气了。”

    沈染衣回以平礼,“老夫人叮嘱过了,叫你往后就当这儿是自己家,安心住着。”

    顾兰枝此前并未见过沈染衣,但见她衣着华贵,相貌气度又与沈老夫人肖似,便猜到了对方身份。

    应当是沈老夫人的孙侄女,安国公府货真价实的表姑娘。

    “老夫人大恩大德,兰枝没齿难忘,岂敢心安理得。”

    沈染衣主动拉过她的手,笑意吟吟道,“包袱叫下人给你拿着,你且先随我去拜见老夫人,自扬州一别,她可念叨你许久了。”

    安国公乃上京数一数二的世家权贵,仅是先帝御赐的府邸便占了大半坊市,布局规整,端方有序,碧瓦朱檐连绵不绝,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沈染衣领着她走在青砖铺地的林荫小道上,道旁翠竹成行,枝叶扶疏,待过了二门的小穿堂,便上了一处抄手游廊,其间甚至引了曲水环绕,自两侧奇花异草之下蜿蜒而过,汇入一处怪石嶙峋的小池中。

    顾兰枝却无甚心情欣赏。

    这一路朝她投来的异样目光想忽视都难。

    眼睛可以假装看不见,耳朵却是将她们的声音尽数听了进去。

    “这又是谁家送来的表姑娘?”

    这些年为了巴结安国公府,多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上门,内院里的下人已是见怪不怪。

    她们见顾兰枝衣着简陋又生得貌美,便猜测是哪家穷亲戚上门卖女了,语气不免多了嫌恶。

    “嘘,可小声些。”

    有知情者多看了几眼,游移不定道,“听说好像是从扬州哪个青楼来的……”

    “青楼?!”

    竟是那般腌臜地出来的女人。

    女使陡然拔高的声调促使沈染衣沉了脸,“手头的活儿做完了?主子家的事也敢妄议?”

    边上一众女使扑通跪倒在地,方才出声的则站在前头,迎上沈染衣的目光,虽不情愿却也还是跪了下去。

    顾兰枝脚步微顿。

    沈染衣的权势竟如此大么,仅仅一句话一个眼神,便震慑住底下的人。

    顾兰枝还在出神,沈染衣已经转过了头,又恢复笑吟吟的模样,“这阵子老夫人身子不好,院里头的下人少了管教,言行不端之处,还望兰枝妹妹见谅。”

    等她们稍走远些,匍匐在廊下的女使们方小心翼翼起了身。

    有被牵连者不悦嘟囔,“映兰,你不要命,可别再连累我们了。”

    唤作映兰的女使也恼了,撇撇嘴道,“她就是仗着老夫人疼爱,又是公主伴读,这才耀武扬威,说到底还不是个丧家犬……”

    一个表姑娘,做不了正经主子,迟早是要离开国公府的。

    沈染衣就跟没听见似的不予理会,倒是浅碧稍解释了两句,“那人是世子院里的一等女使,跋扈惯了,您别介意。”

    世子院里的人?

    顾兰枝微微一愣,下意识回头去看。

    那女使生得还算貌美,又如此跋扈,莫不是他房里的?

    如此想着,顾兰枝有些低落,默默收回目光。

    沈染衣则跟没事人一样,沿路给她介绍国公府里的布局,哪处可以去,哪处该避着……

    直到二人路过西侧偏厅,几个花红柳绿的少女一拥而上,打断了沈染衣的话音。

    “沈姐姐!”

    率先拥上前的是个十四五岁的青涩少女,穿着豆绿色云纹妆花褙子配同色银丝苏缎罗裙,容貌谈不上绝美,胜在清秀灵动。

    少女挽着沈染衣胳膊,两眼笑成月牙儿,“沈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也不告诉妹妹一声?”

    她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嗤笑,一个年纪稍长,穿着宝蓝色团锦琢花衫的姑娘迈步上前,冷淡的目光在众女眷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沈染衣身上。

    薛锦华眸含讥诮,“从前染衣只是服侍老夫人,都能忙得见头不见尾的,如今成了公主伴读,需时时进宫,又怎会得空理会咱们?”

    “话不能这么说。”

    又一少女从偏厅出来,主动站到沈染衣另一侧,一副很是要好的模样,“谁不知道沈姐姐最疼爱小棠了,有沈姐姐在,往后说不准咱们小棠也能进宫伴读呢。”

    然而能进宫伴读的,哪个不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嫡女。

    付小棠虽是嫡出,却是二房的人,二房如今也就沾了长房的光,勉强富贵,在朝里压根说不上话,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却偏要说出来叫人为难。

    沈染衣略一耸肩,不着痕迹避开了对方的亲近,“柳表妹说笑了,公主要选谁做伴读,由不得我们自己作主。”

    柳绵绵自讨没趣,撇撇嘴不再说话。

    而顾兰枝早在三个姑娘出来时便主动站到一旁,做出隔绝的姿态。

    从前在烟水阁,多的是女人勾心斗角,她不想牵扯其中。

    可偏偏付小棠得了表姐柳绵绵的示意,朝她看了过来,“呀,好漂亮的姐姐,你是……”

    几人便齐刷刷看向顾兰枝。

    顾兰枝不得已,福了福身,“民女顾兰枝,是……”

    “是老夫人的远房表亲。”

    沈染衣接了话头,“兰枝的父亲于国公府有救命之恩,如今她双亲过世,老夫人便做主将她带回府里,以报旧日恩情。”

    沈染衣的话无疑是替顾兰枝遮了丑,顾兰枝递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原来如此。”

    一听是有恩的,几个姑娘愈发热络了,七嘴八舌报了闺名,除了最开始出来打招呼的付小棠是安国公府嫡女,其余两位皆是府里的表姑娘。

    薛锦华是大夫人薛氏带进来的,柳绵绵则是二房夫人的外甥女,一直借住府上,与二房嫡女付小棠亲如姐妹。

    单从方才的交锋来看,一众表姑娘里无疑沈染衣地位最高,薛锦华其次,柳绵绵则完全倚仗付小棠勉强立足。

    付小棠还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将柳绵绵推到顾兰枝面前,“往后可得对我表姐客气点,说不准将来她就是咱们嫂嫂了呢!”

    柳绵绵小脸涨得通红,胳膊肘捅了付小棠一下,“胡说什么呢……”

    语气嗔怪,双颊泛起的红晕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安国公府的世子,芝兰玉树,郎世独绝,谁不想嫁?

    顾兰枝依旧低眉顺眼,暗自叹了口气。

    沈染衣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面色如常。

    倒是薛锦华受不了她这幅姿态,出言嘲讽,“安国公府世家大族,柳绵绵又是何出身?”

    柳绵绵面色瞬间铁青,“薛锦华,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劝某些人不要痴人说梦罢了。”

    “我痴人说梦?”柳绵绵气急败坏。

    眼看场面趋近失控,沈染衣跨步站在两人中间,语气淡淡,“好了,老夫人还等着见兰枝呢,你们无事便散了吧。”

    轻飘飘的话语一出,几个姑娘住了嘴。

    顾兰枝自始至终低着头,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临走时却被付小棠拉住手腕。

    那双湿漉漉的眸闪着希冀,“兰枝姐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顾兰枝微愕,随即讷讷点了下头。

    付小棠立时眉开眼笑起来,“好哦,以后你可要常来找我和表姐玩儿,我就住在西侧的绿影园。”

    沈染衣黛眉微蹙,一记眼神扫了过去,似带着警告,“适可而止,别闹了。”

    付小棠不满地撅起小嘴,“知道了嘛……”还是老老实实松了手。

    待沈染衣和顾兰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廊下,付小棠的笑意陡然沉了下去,“瞧着……除了貌美些,也无甚特别。”

    薛锦华翻了个白眼,“早说了,她那般出身之人,根本不需要见,浪费时间。”

    几人各自散去。

    …

    “穿过前头的垂花门就是老夫人的随喜堂了,你放松些,别紧张。”

    沈染衣领着顾兰枝,沿廊庑往里走,恰在此时,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形迎面而来。

    沈染衣停下脚步,朝来人屈膝,“世子爷。”

    听到这个称呼,顾兰枝浑身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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