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淡淡嗯了声,并未注意过沈染衣身侧之人。

    顾兰枝心底的紧张缓缓涌出,满含希冀的望着他。

    就在付宴清从她身旁经过时,顾兰枝高悬的心瞬间坠入谷底。

    三年未见,她时刻惦记着他,只是她始终未能摆脱罪臣之女的身份,又一度流落烟花,只怕是再难站到他身旁……

    到底不甘心。

    男人似乎感受到了那道热烈的目光,蓦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去。

    入目便是添了些许泪痕的素脸,顾兰枝鸦睫低垂,隐约还有泪花闪烁,脸色苍白透明得近乎破碎,仿佛风一吹便会烟消云散。

    付晏清的心莫名揪了一下。

    适才经过,他好似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熟悉的兰香,令他误以为是孟兰月回来了。

    付晏清三步并作两步,停在顾兰枝面前,浓眉紧蹙,“……你是何人?”

    顾兰枝猛地抬起眼帘。

    原本有一肚子话想说,对上男人冷冽的眸时,声音仿佛卡在喉咙处。

    “我……”

    男人身姿俊秀颀长,玉冠束发,白衣矜贵,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出众,眉眼疏朗,鼻梁挺拔,然薄唇紧抿成线,透着一股子凌厉气势。

    顾兰枝心下茫然,不知何处惹他不快,忙又垂下眼帘。

    付晏清见她迟迟不说话,浓眉锁得愈深,“为何不答话?”

    顾兰枝偷眼,从他漆黑的瞳眸深处看到了一抹厌恶之色,纤薄的身躯微微一僵。

    她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旁边有人拽了她一下。

    沈染衣将她拉到身后,笑着打圆场,“兰枝妹妹初来乍到,兴许是被世子气势所压,一时愣了神,你便不要与她计较了。”

    人前沈染衣总是世子世子地唤,显得二人很是生分,然而她终究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侄女,付晏清多少会给她些脸面。

    果然,他面色稍缓,“随口一问罢了。”

    顾兰枝,这个名字他早前听老夫人提过几回。

    既不是孟兰月,付晏清的心很快恢复平静。

    顾兰枝却没缓过神来,痴痴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

    沈染衣将一切看在眼里,暗道又是个飞蛾扑火的少女。

    无奈摇了摇头,“走吧,别叫老夫人久等了。”

    穿过了垂花门,眼前便是另一番天地。

    四面游廊,曲折回旋,有奴仆整齐排列于两侧,见了沈染衣纷纷福身行礼,足见院内规矩极大。

    随喜堂是安国公府里最气派的主院之一,最北面的主屋足有五间之多,掩映在两棵茂密的梧桐树下,东西配房各三间,碧槛红窗,绣帘罗幌。

    顾兰枝跨入北厅,便听到里头传出的欢笑声,老夫人跟着打趣了几句,那少女便掩唇咯咯咯的笑,笑声宛若银铃般清脆。

    沈染衣也跟着笑,“定是琳琅那丫头回来了。”

    她一贯面上带笑,但顾兰枝看得出,沈染衣比起前几回的笑得真诚许多,是打心眼里喜欢里头那个唤作琳琅的姑娘。

    顾兰枝低着头,猜想能叫沈染衣喜欢的,应当也是个好相与的罢。

    二人步入内堂,方才笑得花枝乱颤的少女率先跳了起来。

    “嫂嫂!你可算来了!”

    也不管旁人是何脸色,付琳琅兀自挽住沈染衣的胳膊,“祖母方才还骗人,说你早早进了宫没回来呢。”

    顾兰枝一愣。

    早年她听付晏清提起过,家中还有位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莫非就是眼前的少女?

    而对方待沈染衣如此特别,一口一个嫂嫂……

    上座的老夫人含笑不语,并未呵斥付琳琅。

    顾兰枝不敢多想,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沈染衣何其敏锐,冲顾兰枝尴尬一笑,便拂去付琳琅的手,“老夫人说得也不错,只不过府里来新人了,公主殿下许我早一日出宫……”

    “新人?”

    付琳琅这才将目光移向顾兰枝,“莫非她就是那什么顾氏女?”

    沈染衣心细如发,嗔了付琳琅一眼,“人前切莫胡闹了,我是你沈姐姐,不是嫂嫂,而这位同我一样……”

    付琳琅出声打断,“那怎么能一样?”

    这些年为了巴结她们,多的是人将一切莫名其妙的“表姑娘”送过来,打的是何主意,她们自个儿心里门清。

    而顾氏女的出身,付琳琅略有耳闻,对此更是不屑一顾,小声嘀咕起来,“早知道祖母要把这等肮脏的女人接到府里,我就该早些回来阻止才是,这样的人与咱们住在一处,传扬出去只怕坏了全府姑娘的名声……”

    老夫人慈和的眸光一凛,“琳琅!”

    付琳琅登时住口。

    顾兰枝也不再迟疑,双手交叠于额前,冲上座的老夫人行了大礼,“兰枝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奢求留在府中,这次来只为拜谢老夫人大恩大德。”

    换做以往,有人不喜她,她自不会上赶着。

    但这次她却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

    以退为进,是眼下她唯一能做的。

    “好孩子,快别说这些话了。”

    老夫人在万嬷嬷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缓步走向顾兰枝,布满褶皱的手掌轻轻拂过她的发梢,“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她红着眼眶,黑灰的眸里有怜惜,有歉疚。

    “比起顾家的救命之恩,老身所做这些,不算什么,倒是苦了你……”老夫人忆起往事,又是一滴热泪。

    而顾兰枝也依稀记得,十多年前父亲身为太医院院使,曾到安国公府为老夫人诊脉,所谓的救命之恩多半便是那一次了。

    老夫人颤巍巍地将顾兰枝从地上扶起,又絮絮叨叨说着,“顾氏满门忠良,来日若有时机,付家定会全力助你父亲沉冤昭雪,届时你便能恢复身份,只是如今,委屈你了……”

    说起父亲,顾兰枝长睫微垂,一双美眸红彤彤的。

    老夫人不忍她伤心,便转移了话题道,“西侧院的沁香阁老身已着人收拾出来了,你且安心住在那儿,有染衣相伴,缺什么便与她说,实在不行就到老身这儿来。”

    边上的付琳琅震惊得瞪大眼睛。

    外人不知道,府里的人却很清楚,老夫人将沈染衣养在膝下多年,为的就是来日将沈染衣许给长孙付晏清为妻,以延续沈付两家情义。

    而那西侧院的规制与付晏清所在的汀兰院相同,是留给未来主母的院子,沈染衣打小便住里头。

    只是沈染衣与付晏清到底没有捅破窗户纸,她便一直住在侧厢。

    “祖母,那沁香阁可是主屋……”

    付琳琅一瞧不上顾兰枝的出身,二则为了她心目中的嫂嫂鸣不平。

    沈染衣没能住主屋,顾兰枝一个外来的又凭什么?

    正欲胡搅蛮缠,又被老夫人一记眼神警告,“好了,事情已定,便是你爹娘来了,也会这么做。”

    付琳琅气不过,“爹娘才不会看上一个妓子呢!她这等出身便是给哥哥做妾都不够资……”

    “啪”的一声脆响,随喜堂陷入诡异的沉默。

    付琳琅难以置信,前一刻老夫人还与自己有说有笑,转眼便因为一个妓子动怒。

    “祖母?”

    付琳琅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她是长房唯一的嫡女,上有爹娘兄长疼爱,下有二房的弟弟妹妹捧着,何曾挨过打?

    沈染衣也吓了一跳,她知道老夫人看重顾兰枝,但没想过仅仅是一句羞辱便激怒了老夫人。

    担心付琳琅冲动之下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沈染衣揽过她肩头好一阵安抚,“老夫人是恨铁不成钢,你可是咱们府里正儿八经的嫡长女,往后也要进宫伴读的,万不能胡说了……”

    付琳琅捂着红肿的脸颊,不服气道,“可我说的也没错啊,那顾氏女无非是生了张狐媚脸,哪里比得上沈姐姐?”

    沈染衣赶忙捂住她的嘴,半推半拽的将人带出了随喜堂。

    付琳琅一走,空气又渐渐安静下来。

    而顾兰枝对她们争论之事始终缄默不语。

    沈老夫人这么做,无非是想在旁人面前抬举她。

    虽然,意义不大了。

    这些年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她全都经历过,自然也无惧旁人异样的目光。

    只是一个付琳琅而已,看不惯就看不惯罢。

    沈老夫人望着立在一旁面色沉静的顾兰枝,少女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出落得愈发婀娜窈窕,容貌亦更甚从前,光是一张脸便格外惹眼。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顾兰枝曾在烟水阁待过阵子,即便她如今身着素衣,也掩饰不了那股子柔弱娇媚的劲儿……

    仅一瞬,老夫人便被自己心底忽然冒出的念头吓着了。

    若不是因为付家,顾家何至于沦落至此,自己又怎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恩人遗孤。

    思及此,老夫人扶额长叹一声,寒暄几句后便打发人带顾兰枝下去安置。

    顾兰枝见老夫人脸色苍白,临走时献上了自己调制的安神香,便跟随下人离开。

    老夫人一路目送,直到顾兰枝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处,叹了口气,

    “也是个苦命女子……”

    当年若不是顾家抗下了所有罪责,焉有如今的安国公府。

    老夫人越想,心里越发愧疚难受。

    “吩咐染衣,叫她拨两女使过去伺候,缺什么都尽可能补上,好好伺候着。”

    “是。”

    万嬷嬷并不清楚顾付两家的纠葛,拾起顾兰枝搁在桌上的香囊。

    嗅了嗅,闻不出门道,“老夫人,这香囊……”

    老夫人头痛欲裂,挥了挥手,随万嬷嬷处置。

    万嬷嬷忖了忖,将香囊收进一只檀木盒子里,又净了手,方扶着老夫人回屋歇息。

    *

    另一厢,沈染衣还在哄付琳琅,眼看快哄好了,顾兰枝又出现了。

    出于礼数,顾兰枝站在廊下朝二人行礼。

    “当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咱们国公府了。”

    没了老夫人在场,付琳琅的倨傲不加掩饰,瞥了眼顾兰枝,刻意拔高声调,“嫂嫂,你可得小心些,别瞧这些阿猫阿狗可怜便心软了,指不定她们肚子里憋了什么坏水儿呢。”

    语毕又瞪了顾兰枝一眼。

    顾兰枝倒是没事儿人一样,眉眼低垂,好不乖顺。

    付琳琅便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好没意思,哼了声扭头走了。

    总算哄走了,沈染衣无奈一笑,“其实琳琅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家中娇惯着,难免随心所欲了些。”

    寄人篱下,顾兰枝哪儿敢同大小姐计较。

    “是兰枝礼数不周,还有……”

    她看了眼沈染衣背后的闺房,略带歉意,“我不知老夫人会如此安排,抱歉……”

    她摸不准沈染衣是如何想的,倘若对方当真想嫁付晏清,那必定会因为她占了主屋而怨恨上她。

    初来乍到,她不想招惹是非。

    沈染衣看出顾兰枝的心思,犹豫半晌,还是将先前未说的话挑明,“先前琳琅失言,你不必放心上,不管旁人如何误会,至少……我从未想过一直待在国公府里。”

    付晏清心中有人,而她亦无情,不想平白无故的被人恨上。

    这些年,她挡箭挡够了。

    “明日酉时中秋家宴,所有人都会在……”

    沈染衣顿了顿,深深看了顾兰枝一眼,“你记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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