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朝决定自杀的那一晚,她竟然收到了一场意外却盛大的告白。但是她内心深藏的微澜,一圈不知何时起、不知因何起的轻涟,却在这一晚和无主的躯壳一起被漫漫海浪吞噬,再无人知晓……

    “这一轮是任随止输啦!选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A中2020年的高考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喜人成绩,17级入学的这一届学生非常优秀,文理科总共有十几个人考上青北大学,这个成绩让全市其他高中望尘莫及。成绩出来后的这段时间,得意的褶子在A中校长和年级主任脸上昂首阔步,为他们的面庞添了几分幸福的苍老。他们特地承包了A市最好的大酒店,来为17级学生庆功。

    庆功宴从中午吃到了傍晚,餐桌上只余一些残了的饭羹和隐约的人情。文科班这边的包厢便有学生开始组织着玩游戏。高考结束,师生间的隔膜也短暂地消失,几个老师被学生拉进了游戏。在老师的提议下,游戏惩罚定为“真心话大冒险”。原来平常严肃正经的老师也喜欢这种土味幼稚的小把戏,一些学生不禁偷笑。

    尽管大家觉得土味幼稚,但是玩起来还是兴奋异常,尤其当看到平常沉默寡言的大学霸任随止接受这个惩罚时,一个个都兴致盎然地探过头来。

    “大冒险吧。”如果有哪个好奇的人观察得仔细,就会发现任随止不仅没有被惩罚的窘迫,甚至眼神里还有一点跃跃欲出的期待,这与他平常沉稳高冷的人设十分不符,或许高考完大家都开始释放本性了。

    班里最喜欢拱火的谢铖马上将目光投向了语文老师刘声,十分卖力地义愤填膺道:“老师,报仇的时候到了!”

    谢铖揭竿而起的模样惹得包厢里哄笑一片。看着任随止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一些人的目光开始燃烧起来。

    任随止其人,应该正是许多人想象中的高中校园男神,而且还是其中稀有的学文科的一位。他不仅外形干净帅气,学习成绩也是一等一的好,虽然平常沉默寡言,但是在细节处又常见教养与温柔。可惜他的生活只有学习与篮球,与同学之间好像总保持着距离,只有和谢铖这个典型E人走得比较近。

    虽说任随止的成绩特别好,基本上一直稳居文科班年级前五,但是他有一个极大的短板,就是语文,尤其是作文。就连这次高考,他的语文成绩也是颤颤巍巍地走过了本班平均分。

    作为学校称霸联考的先锋将,有几次大型考试,任随止都因为作文跑题而毫不客气地把学校拉下神坛。因此,任随止的语文老师刘声成了学校领导的重点关照对象。

    在任随止这里,刘声觉得自己青北大学文学院优秀毕业生、H省优秀青年教师等等虚名重如千钧,“与任随止谈心乎?给任随止加题乎?安抚领导乎?”是他的“一日三省吾身”。他最常对任随止说的话是:“你太关心你的语文了,你该关心关心你其他科,你问问它们天天抬着那半身不遂的语文兄弟打仗累不累?”

    方才一直端坐如竹、笑眼盈盈的刘声听到谢铖的教唆后双眼一瞬锃亮,微微思索后,嘴角带着眼角飞扬起来,缓缓道:“那就,现场给大家写首诗吧!不限题材,不限字数。”

    又一阵哄笑后,戏谑的声音碎碎响起:“声哥真是逮着机会报仇啊!”“还好啦,没让任随止七步成诗哈哈哈。”“竟然罚他现场作文,看来声哥对任随止的作文真的积怨已久嘞!”……

    任随止垂着头,挠了挠眉心,看不出来是窘迫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谢铖见状好心解围道:“老师,这太难啦,要不您给定个题呗!”

    刘声微眯双眼,抿了抿嘴道:“既然你数学好,那就用数字写首现代诗吧!”

    怜悯的、看笑的、期待的眼神一起投向随止,他嘴角的笑意将这些目光通通回收,酿以浅淡悠然的话语:“好,那等我两分钟。”

    收到随止的眼神,谢铖便知趣地立刻招呼起来下一轮游戏。

    两分钟后,随止举了举手,那副庄严的模样让人感觉他不像是在玩大冒险,而像要在礼堂里宣誓。

    “我写好了,我念给大家听吧。”

    包厢里一片寂静,残羹冷炙余留的饭香在触碰鼻尖时也变得轻柔,不忍发声。几秒钟后,随止的声音缓缓响起,他的声音同样轻柔,像在抚慰一个羞于露面的秘密:

    “思念可以穿越的距离,

    三层楼,七十步,第二行,

    玻璃前的一米。

    秘密可以发酵的距离,

    星期三,晚六点,第四个球场,

    路灯下的一米。

    ……”

    “嘶,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好像是情诗啊……”

    在随止停顿的间隙,同学们忍不住窃窃私语:“其实我也感觉到了,我刚刚百度了一下没搜到,好像真的是他自己写的!”同学们八卦的心思瞬间被引燃,纷纷开始细细揣摩随止的字句:“天哪,难道这是在跟谁告白吗!他说的是谁啊,快想想!”

    有人的目光隐隐闪烁,好像揪住了一些蛛丝马迹:“周三下午六点?每天下午六点……这个时间有什么特别的?好像是……是……”

    从听到随止的第二句诗开始,谢铖便感到事情不简单。经过仔细的回忆,耗费了所有本该在高考上耗费的脑细胞,谢铖终于想到了一些什么,激动道:“原来如此!光荣榜!光荣榜啊!我们教室在三楼,光荣榜在一楼,第二行就是理科班的照片啊!”

    任随止停顿的这几秒,人群间骚动不已,但他却好像扯到了一根早已梗在喉间的刺,难以言语,再开口时,声音竟稍微有些嘶哑,微哑中又夹带着某种坚定和希冀:

    “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一句话,一行,七个字,

    她背后的一米。”

    仿佛打火机掉进了火锅里,同学们八卦的欲望砰地炸了起来:“我去,真的是情诗!七个字除了告白还能是啥?!”“到底是写给谁的啊?!”人群里的骚动声越来越大,老师们也不禁悄悄回味、侦查,暗暗凑过去八卦。

    忽然,有个几乎从不在课堂上露脸的女生举起胳膊大喊,好像要把珍藏了十二年的举手发言的勇气一次性发泄出来:“我想起来了!周三下午六点是李暮朝的广播!光荣榜上,肯定也有她的照片!那……”

    突然间,恍然的、惊讶的、探究的目光又齐刷刷地射向随止。

    这次,随止无视大家的目光,只看着自己手中的文字,用眼神细细安抚,又沉沉鼓劲,好像每个字都藏着万般心事。他自顾自地念着:

    “这些话走过的距离,

    三年,两地,

    即将走过,隔墙的一米。”

    念完,随止终于看向大家,心满意足地说道:“就是写给她的。”

    一份埋藏许久的暗恋在众人面前毫无征兆地曝露,它以这样意外而大胆的方式降临,瞬间冻结了周遭的喧嚣,让世界只存下这一种声音——

    温柔坚定,又如释重负。

    可惜,它让所有人听到了,却没能让一墙之隔的那个主角听到。

    本该听到它的李暮朝,路过这个包厢时,被里面的欢笑声推得远远的,也无意中把一个刚刚挣脱时空禁锢的秘密推得远远的。

    隔壁包厢的理科班同样热闹,但暮朝却只想逃离。她称家里人催着回家,先一步离开了筵席。离开时,暮朝已经关掉了手机,她不知道,困在手机里的一份汹涌的爱意正在疯狂挣扎,试图借助无数人的指尖,迸进到她的眼前,拦住她孤单而决绝的脚步。

    “暮朝暮朝!你现在在哪?我听说隔壁任随止对你告白了?!”

    “暮朝!你快来隔壁!”

    “暮朝你走远了吗?”

    “没想到啊李暮朝……”

    ……

    太阳彻底落山后,暮朝也走到了海边。整个天空在海浪的卷噬中窒息,空寂无云,月亮被层层山幕拖拽着,正奋力扒开桎梏寻求呼吸。翻滚的波涛宣告着对天地的权威,岸旁莎莎作响的树叶怯懦却嚣张地助势。

    暮朝单薄的身影像一缕翩飞的白棉,她无主地向海浪飘去,海水的獠牙撕扯着她的裙摆,她一点点被沾湿,一点点变得沉重,摇摇欲坠。路过的流浪着的风似乎窥探到了白棉的命运,不忍的吹散她身上的水珠,却于事无补。沉重的白棉最后不知砸在了哪一片砂石上,伴着砂石跌入海的裂痕。

    “暮朝!”

    都说人死之前会回顾往昔,暮朝在坠入深海的前一秒,好像听到了一声来自记忆深处的呼唤,穿透层层海浪,拉住她最后一丝呼吸。

    “暮朝!”

    凭着最后一丝呼吸,暮朝的大脑还能运转,还能睁开眼寻找声音来源。

    在海水氤氲的光影中,她看到开悦推开一扇门向她跑了过来……

    推开门的一瞬,所有的海水仿佛也被推开,暮朝看到自己安稳地坐在熟悉的广播教室,开悦抱着篮球向自己走来。

    “暮朝,今天是我们学校和B中的男子篮球赛啊,你不过去看吗?”开悦放下手中的篮球,气喘吁吁道。

    暮朝想起来了,开悦明天要和B中的女生打比赛,她答应今天和开悦一起看男生的比赛,窥探一下B中的水平。

    暮朝有点愧疚道:“对不起啊开悦,排班的时候我忘说了,所以今天正好是我值班,我得广播完才能过去。”

    余开悦一掌拍在暮朝肩上,如果暮朝是个篮球,此刻应该弹起三米高:“好呀你,竟然敢鸽我,你大学霸什么都能记住,就是记不住我们的约定是吧!”

    暮朝知道开悦吃软不吃硬,皱起眉装可怜道:“开悦姐姐我错啦!我保证一广播完就过去!我也是个底层的打工人,你不要为难我嘛~”

    余开悦捏了捏暮朝的脸,刚摸过篮球的手在暮朝白净的脸上留下了两三道愤恨的爪印。她咬牙切齿道:“行吧!那我先过去了,一会儿你赶紧赶过去,说不定能看到最后一个球。”

    余开悦未卜先知,暮朝真的看到了最后一个球,虽然她来到球场的时候已经几乎没什么人了,但是为了看到这最后一个球,暮朝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你们学校广播站每天都放这么久的歌吗?真幸福!”B中校队的人抱起篮球准备离开时,拍了拍谢铖说道。

    谢铖十分疑惑:“平常不是啊,估计今天广播员偷懒了吧。”

    B中人朝一个角落指了指说:“他是谁呀?刚刚打球的时候冲得那么勇,怎么现在一个人坐到犄角旮旯里谁都不理,好像有点自闭的样子。”

    谢铖噗嗤一笑:“他可没有自闭症,他就是喜欢打完球去喇叭那里听会儿广播,那喇叭声那么大,就他喜欢往那儿靠,亏得现在还没聋。哦,他叫任随止。”

    说着,谢铖将手里的篮球朝任随止砸了过去,正在喝水的任随止抬起左手就朝谢铖拍了回去,谢铖侧身一躲,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同学不好意思……哎呦!”

    篮球翩然地弹跳着远去,留下暮朝一张惨痛的脸。

    见状,谢铖慌乱道:“不好意思啊,同学,我不是故意的!”

    暮朝的手从头上放下来,无奈地笑了笑说:“没事没事,我是想问问,同学你有没有见到余开悦,她也是校队的,我看你穿着校队的衣服,想着你应该认识她。”

    谢铖看清暮朝的脸后,觉得十分眼熟,仔细想了想,恍然道:“哦~你是李暮朝对吧?我认得你。”暮朝毕竟是演讲台和光荣榜的熟面孔,作为体育特长生的谢铖虽然不怎么关心学习,但是常从光荣榜路过,每次见任随止自恋地盯着自己瞅的时候,也会顺便跟过去看几眼,对同在栏上的暮朝眼熟也正常。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李暮朝和余开悦是好朋友,经常结伴出现。因为余开悦,谢铖也对暮朝脸熟。

    “你找余开悦?她刚刚还在这里,我们散场了她好像就走了。”听到谢铖的话,暮朝顿时感到肩部和头部都一阵疼痛,好像已经预支了余开悦愤怒的一击。暮朝不禁伸手揉了揉,说道:“好吧,打扰你了。”

    暮朝一脸痛苦,自然是想到了开悦的铁血一掌,以及预料到了之后更狠的报复。但是在谢铖看来,暮朝好像是被“砸”成这个样子的,便感到十分内疚:“先别走呀同学,刚刚砸到你真不是我故意的……”

    “但是是任随止故意的!”谢铖迅速用揭发检举的正义感抵消心里的罪恶感。

    顺着谢铖正义凛然、大义灭亲的手指,暮朝看到了靠在角落路灯上的任随止。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一瞬间,暮朝觉得广播台的音乐好像卡了一拍。

    任随止也正往这边看着。两人的眼神被夏日傍晚的余晖牵引着,如同早已有了约定般流畅地交叠在一起。

    只对视了两秒,随止便立刻躲开了。但就是在短短的两秒里,暮朝却感受到了随止眼神里交杂的不知缘由的欣喜和悲伤。暮朝莫名觉得,如果再多看他几秒,他眼中就要涌出泪来。这份复杂的情绪好像已经沉淀了很久很久,暮朝感到自己被拉进了一坛经年的陈酿,她的鼻尖竟微微发酸。这突如其来的共情让她一阵恍惚。

    微愣了一会儿后,暮朝不禁低声一笑,暗自数落自己最近杂书看多了,一个眼神就能脑补出这么多情绪,兴许任随止只是因为砸到别人了而感觉很内疚。

    想到这里,暮朝远远地冲任随止摆了摆手,笑着喊道:“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语罢,暮朝便干脆地转身离开,未曾注意身后再度启封的一坛陈酿。

    任随止,任随止,暮朝经常听到这个名字,老师跟她提起过,朋友跟她提起过,爸妈也跟她提起过,毫无例外的都是夸赞。暮朝自然对这个人充满好奇,可是他们好像一直没有什么相遇相交的缘分。高一文理不分科时,他们就不在一个班,等分了科,他在文科班,暮朝在理科班,每次大型考试,文理科第一名都会被安排在总结大会上发言,巧的是,他们俩从来都没有一起当过第一名,遇到什么表彰活动时,文理科前几名的人有机会站在一起,暮朝总是站在最这边,任随止总是站在最那边,别说站在一起了,甚至连对视和说话,刚刚好像也是第一次……

    想起这些细节,暮朝惊觉,原来自己竟然一直都有在关注他。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身边人提起来太多次了吧?也可能是因为……暮朝回想到了刚刚坐在球场的任随止,自言自语道:“可能是因为羡慕吧……”

    这不是暮朝第一次在球场上看到任随止,好几次路过操场看到他时,他承着光奔跑着,光从他的身上恣意地流向地面,这些时候,暮朝总觉得,他好像一份阳光送给大地的礼物,天生就该站在那里,天生就该这样热烈。

    暮朝羡慕任随止,羡慕他的自由:自由地打球、自由地交友、自由地学习,不必刻意奉承,便能赢得无数人的称赞和关注,连太阳都愿赠予他独一份的偏爱。不过,暮朝最羡慕的,是他的家庭……暮朝记得,在某一次表彰大会上,任随止特别提到了他父母对于他选文科的支持,那时,她便很羡慕。

    暮朝想,如果自己是一个男生,或者说,如果自己换一种人生,大概任随止就是她想成为的模样吧。

    海底的光影集聚又消散,暮朝的思绪悠悠荡荡,她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竟然忘了所有死的理由,忘了一切痛苦、失望、委屈、疲惫……竟然想到了一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在选择自杀以前,暮朝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生的使命,自行结束自己的生命是这个世界留给她的唯一的自由。她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可是现在看来,好像还是有一个遗憾呢……她还没有跟这个奇怪的陌生人,好好说过一句话。

    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无情的海水不会怜悯微弱而恍惚的白棉,它疯狂侵入暮朝的身体,暮朝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解脱的边缘拼力挣扎。她的身体本能地抵抗着外来的压力,她的心告诉她,这具躯体就是她最后的枷锁。于是,她的心迅速向海水倒戈,合力吞噬她的躯体。

    夜晚奔涌的波涛终究缓缓退场,海浪里一切激烈的斗争渐渐被捂去声息。良久,海面风平浪止,天际曙光微露。海水深层的暗涌却重重迭进,未曾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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