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将一个不明物体拍向岸边的岩石,仔细看,那好像是一具尸.体。

    尸.体滑落到沙坑里,任由海浪拍打,任由流沙蚕食。

    在海鸟小心翼翼地靠近之前,尸.体竟然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不住的咳嗽间还夹杂着哀恸的抽噎与低吼,好像要把灵魂里的水分都吐还给大海。不怀好意的海鸟早已被惊吓到窜逃。

    许久后,他撑着地缓缓坐了起来。原来,这不是尸.体,是活生生的任随止。

    此时,距离那场庆功宴已经过去了三天。

    太阳刚刚从海岸线上探出半张脸,好像在为无法庇佑什么而羞愧着。

    但这其实不过只是人的看法,是人自作多情的解读。在天地看来,万物无论阶层、无论善恶,都只是刍狗,又谈什么降罪或庇佑。因此,如果人有什么事不如愿,根本不该责怪天地。

    可是又该责怪谁呢?难道都归咎于自己吗?不是的,如果都是自己的错,那很多事情都可以顺利修正,但事实常常并非如此。

    任随止的内心苦苦哀嚎:“不是我的错吗?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在向谁发问,因为他知道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他好像已经清醒地走在了崩溃的边缘。

    上一次,他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所以这一次,他把自己藏了起来。他远远观望了他所珍爱的明珠三年,不敢进一步,怕她沾染自己身上的尘埃,不敢退一步,怕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碰碎。

    在一千多个日夜里,他独守一个亲眼看到她破碎的噩梦,虽然每一次回忆都是对自己内心的绞刑,但他忍耐着,不依不饶地咀嚼着每一个记忆碎片,希望从痛苦里品味甜蜜的毒药,缓解触不可及的相思,更希望从中找到他所犯的错,挽救她的破碎。

    可是,这次他还是失败了。

    任随止被海风推着,一步一趔趄地走到岸边,被他扔在岸边的手机正不停地闪烁:

    “任随止你在哪儿呢?你爸说一大早就见你没影儿了。”

    “我怕你爸担心就说你在我这里。你可别想不开啊你在哪儿呢?”

    “没事,我回家去了。”回复了谢铖和家里人的消息,任随止便拖着身子向公交站走去。

    太阳不断向上攀爬,一点一点释放恩赐的光热。夏日的光热很快便将任随止烘干,除了身上掩不住的海腥味,公交车上的人根本不会知道身边可能坐着一个跳海自杀未遂的人。

    或许,他们本来也不会刻意关心身边的人,他们更关心远方的人。

    如果用无人开口说话来定义安静,此时公交车内的确寂静无声。可是一只只手指滑动手机的声音以及手机开口说话的声音却让这里热闹非常。人与人虽没有面对面说话,比邻若天涯,却又同在一片网络中,共享一片光影,天涯若比邻。

    有人于热搜榜流连,国内国际热点已然尽览,时不时高抬二指作一番点评,指尖刀光剑影,眉眼却没有一丝波澜,好似运筹一车之内,决胜千里之外。

    有人五秒钟扫过一段光影,阅尽千帆,也没有看到搏己一笑的画面,指尖流动着好像所有欲望都被满足后的倦怠,尽管他释放的影音声让身边人不得倦怠。

    “G市公安局已经对8月31日清泗湾发现的女尸进行了身份确认,确定是网传H省G市本年高考理科状元李暮朝,初步认定是自杀。据了解,李暮朝在高中的时候成绩一直很优异,本次高考……”

    在许多段或温柔缱绻或热情奔放的音乐之后,一个变声后的营销号以其干练爽利的声音抢占了整个公交。

    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外放得这么大声,至少在任随止听来,这声音震耳欲聋,直灌他的身体,要将他轰裂。

    “这孩子怎么小小年纪就这么想不开啊,唉,她爸妈真是白把她养这么大了,一点不为爸妈着想!”

    一道精明而锐利的声音直冲任随止的大脑,任随止不可置信地望向这个冷漠如冰窟的声音来源。

    可是她明明一点也不冰冷。她手里挎着菜篮,单衣上的碎花朴素又热闹,面庞上的皱纹细诉着她认真又丰富的半生。她明明极富烟火气,亲切得好像就住在暮朝隔壁。可她为什么能对暮朝说出这样的话?

    “都考上青北了为什么还自杀啊?如果是我,我只会有一种死法,就是高兴死。”一个高中生的声音在任随止背后响起,他身旁另一个人回应道:“所以说肯定不是因为高考自杀啊,我在网上看,好多人在那猜,说早l说校园bl的啥都有,警方那边也还没调查出原因。不过,之前不是也出过这样的事吗?差不多都是那几个原因嘛。”

    听到这些话,任随止的心蓦然地紧张不安,他慌乱地打开手机,手指颤抖地输入那个自己默念过千千万万遍的名字。

    涌入眼眶的文字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不可忍受,好像密密麻麻的蚁群顺着指尖开始蚕食他的身体。

    “今天青北上岸,明天跳海摆烂?”

    “看她长得还挺不错的,不会是被性q了吧……之前好像就有过这样的新闻……”

    “全省百分之九十的考生又前进了一名,说不定就有人从二本上一本了(狗头)。”

    “这心理太脆弱了吧,考上青北估计也没啥出息,纳税人的钱可不是用来培养小废青的。”

    “虽然要为一条生命惋惜,但是怎么会有人因为国家少了一个人才而惋惜啊,该说不说,去了青北不也是留美预备役么,不过米国又少了一个‘人才’罢了。”

    “我有内幕消息,聊天记录和生活照都曝光了,看我主页!”

    ……

    为什么会这样?

    任随止紧紧攥着手机,好像捏住了屏幕对面人的咽喉。

    明明上一次,大家对暮朝的死不是这么说的,大家都在怜惜,在感叹她的优秀……

    为什么这次,都是这样冷漠的揣测和评论?

    就因为,这次暮朝成功考上了青北?不再符合他们高考失利而自杀的预期?就因为,这一次的暮朝太完美,就招来这些冷漠的或恶意的评论?

    任随止不仅感到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自己的身体,同时感到无数只飞虫在耳边萦绕,裹挟着他跌入一个高速旋转的染缸里,各种色彩在眼前扭曲、涣散再聚集。任随止感到头疼欲裂,可越是头疼,他越是狠狠地拽着头发,好像能将疼痛感与呕吐感都连根拔出。他终于忍不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然吼道:

    “都闭嘴!!!”

    晕倒前,任随止的记忆定格在了寂静的公交车上。随后,他又堕入了那个布满血色蛛网的噩梦。

    那是在最初的时空,在一个李暮朝和任随止相识相知的时空,在那里,暮朝因为高考失利坠楼而亡,亲眼看到那一幕的随止,再也无法摆脱一个充满血色的梦魇。

    当他有了一次重启的机会后,他以为将自己从暮朝的高中生活中删除便能挽救一切,他以为只要和暮朝保持距离,让她不必承受种种揣测和压力,能顺利按照所有人的期望考上青北,一切就会变好,却没想到,这次会迎来这样的结局……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随止在重重梦境中寻找答案,却越发感到窒息,感到头疼欲裂……

    等随止从梦魇中挣扎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暗藏白发的鬓角,是让随止陌生的苍老。

    随止不禁伸手探向任父,但是又退缩了。一时间,巨大的无助、自责、迷茫向随止袭来,他感觉自己再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即使看着眼前明媚的天光,随止也不觉得这和刚才幽暗的噩梦有什么区别。

    “醒啦。”任父的声音终于让随止有了一些现实感,他挤了挤眼睛,好像也刚从睡梦中醒来,眼角的血丝揭露了他的梦也不平静。

    任随止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无从开口。

    看见儿子这副模样,任父的眼角湿润了,声音有些颤抖道:“我知道你不好受,但是你也不能……”

    随止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爸,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激动。但是,有些事情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我……”随止又沉默了。

    任父闻言侧过身去,让情绪隐藏在光影中。

    他从桌角拿起手机,话语间满是佯装的冷静:“你不用说了,我昨晚接了一个从W市打来的电话……泓南大学的一位女教授,她说……唉,她找你。”

    听到“泓南女教授”几个字眼,任随止的大脑顿时嗡的一声,好像飘忽在外的灵魂瞬间被什么东西按回体内。来不及再追问什么,双手已经比他的意识先一步抓到手机,如同失足落水者猛然抓到了救命稻草。

    他强迫自己双手平稳准确地回拨那串异常熟悉的号码。

    “喂?是随止吗?”

    对面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虽然对方就在不算远的W市,但随止觉得,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好像已经跨越了重重时空。

    “老师……是我。”

    听到随止夹带哽咽的声音,对方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的一长段话中,随止似乎只能听到一句:

    “到泓南大学来,还有第二次机会。而且,我找到了一个对你很有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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