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深林。亮光出现的瞬间,繁密的植被陡然稀疏起来。

    远处,一座别墅孤零零立在黄昏的光里。

    四方铁栅栏高耸。衰草横七竖八倒着,盖住了通往门前的路。

    白鹭拽断了最后一段挡着她前进的树枝,拿起脏污不堪的信封,迎着黄昏的光对照了下信封上的地址——两行,很短——确认目的地就是这个地方。

    阴云从黄昏的边缘聚集,一片长长的影子高高地压在房顶,一团团地移动着。

    云色很深,看样子要有场大雨。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在,分散成两三堆,各自坐着。

    白鹭进门时,有几个人抬头偷偷看她,但更多的人是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动弹都没动弹。

    壁炉里的火嗡嗡地烧着,屋里总算比外面暖和一些。

    但门开着,还是不免有阴森森的风灌进来。

    白鹭安静地蹲在壁炉边烤了一会火,走到门边,把其中一扇门关了。

    “……”

    随着门锁合上的咔哒一声,房间里,原本沉默得像是完全不存在一样的人有了反应,纷纷震惊地看向她。

    “你!”

    咔哒,又是一声。

    另一扇门也关上了。

    “你干什么!”

    立刻有人站起来质问她。

    虽然是质问,但那声音却不知为何,压得很低,话又喊得急。

    白鹭眨眨眼,她觉得自己没听清。

    但她总算会那么一点儿逻辑推理,虽然对方问的东西奇奇怪怪,出于礼貌,她还是得回复。

    “刚刚吗?”白鹭体贴而礼貌:“我在关门。”

    为了表示尊重,她的声音也学了那人,也压得很低,很急。

    但那人却被气得不轻的样子,瞪着她,“就你手长?就你会关门?”

    这话有点儿像人身攻击。

    白鹭拧了拧眉毛,耳边又响起养父的谆谆教诲,和那几个因为沟通不畅引发的误会,她又悟了。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白鹭伸手把门拉开。

    刚刚说话的人神色一缓,嗤了一声。

    嗤声尾音还没断,啪,白鹭又把门关上了。

    附带着一句轻飘飘的讲解:“这样一推的动作就叫关门,不用谢我。”

    她轻声细语,末了又补充一句:“我应该的。”

    她说着,搓了搓发冷的手臂,转身往壁炉走。

    丝毫没注意对方已经气得撸起袖子大步跃了过来。

    “好啊,你这个蠢货,玩我是吧……”

    “哎哎,别吵别吵,门再打开就是。”

    眼看着似乎要动手,有人跳出来打了圆场。

    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白鹭进门那会儿,他和另外两个人就窝在一张沙发上坐着,靠得很近,像是之前认识。

    “要下雨了。”

    作为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白鹭没有阻止,只是在小伙子碰到门把手时,出言提醒了一句。

    小伙子已经把门重新拉开了,他朝着白鹭暗暗打了个手势,朝着四周笑笑,乐呵呵地说,“她说得也对,要不就开半扇,也通风嘛。”

    男人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一场因为门而起得小小的冲突来得快,沉寂也快。

    屋内再度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姑娘凑到白鹭跟前。

    她递过来一件外套:“披着吧,你穿这么少,外面很冷吧。”

    白鹭伸手烤着火,没接。

    “你够谨慎啊,”姑娘又说:“放心,这是我们自己带来的,不是游戏里的。”

    白鹭心里倒不是在意这个,她有点儿小洁癖,又有点小强迫症,外套上绣了一串单词,其中倒数第二个字母写错了。

    显得不伦不类。

    但解释也没什么必要,白鹭接过外套,抖落开,披在膝盖上盖住了旧睡裙的边沿。

    姑娘笑眯眯:“我猜你是种子吧?”

    白鹭:“种子?”

    姑娘说话时喜欢打手势,此刻又上下比了比,“种子就是你这样的,第一次来“游戏”里的人。”

    她说:“以前也有人叫新人白纸,不知哪位大佬的口癖传出来,后来就统一都叫种子了。”

    白鹭将外套袖子捞上来,盖住了后背的字母:“怎么看出来的?”

    姑娘伸手在嘴边比了个闭嘴的手势,接着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珠,往四周各瞥了两圈,“在这个地方,还表现得一脸无畏,除了大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

    说到无畏时,姑娘顿了顿,暧昧地笑了笑,才接了下去。

    她话中藏着话,各个都像钩子,钩得人心痒痒。

    白鹭没有被人当鱼钓的打算。

    她哦了一声,也不接话,也不发问,反而翻起手掌,两只手搓揉着,清理一路粘在手上的碎屑和植物的留下的汁水。

    “哇,你怎么弄成这样?”

    姑娘又凑上来,小声问,“你是从哪儿来的,搞成这样?”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进来,客厅的角落很快被分散着占据了。

    门外的天色越来越暗。

    很快,就像白鹭预料的那样,一场瓢泼大雨落了下来。也带走了黄昏太阳透往屋内的光。

    诡异的是,没人去开灯。

    幸好房内的壁炉还在烧着,白鹭也不夜盲,火光尚且能支撑她看清其他人。

    ——看清他们脸上的恐惧、沉默、犹豫和阴暗。

    “不会再有人来了吧。”

    某个光照不进的角落里,传来一道声音。

    “人数不对……不该这么少……”

    一个男人说,白鹭认出来,他是在自己之后几分钟进来的那个。

    “这有什么,一群胆小鬼临阵脱逃,没敢进来而已。”

    这次是一个女人,她坐在离白鹭最远的单人沙发上。

    “又何止外面的,这里面坐着的不是也有想逃的嘛,连扇门都不敢关,不是怕跑不出去吧?”

    这是经历了那场小小冲突的人。

    白鹭听了两句,就倦了。

    黑暗能隐藏很多东西。

    人,话语,恶意,以及不知名的客人。

    搓揉着手上已经被烤干的液体,白鹭又想起那封在她掉到森林中时,就在她手中的信封。

    信封上沾了点血,只有一句话还看得清——亲爱的贵客。

    紧跟着是一串地址。

    信封内里什么都没有,也许有过,或者是在那片不透光的深林中遗落了,掉在哪棵松树或者橡树前。

    白鹭的眼神不禁有些空——那些看不清的字样到底是什么呢?

    屋子里的争吵还在继续,木炭燃烧着,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哗哗啦啦地融入争执声里。

    他们在害怕——

    就是站起来要开灯的那一刻,白鹭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群聚在客厅中央的人在害怕。

    啪嗒——

    刺啦——

    电流穿过老旧的电线,一盏一盏地将满屋的灯柱点燃。

    光像是凝固剂,又像是一层厚石蜡,一瞬间冻住了每个人不经掩饰的表情。

    “……”

    “……”

    他们脸上的惊讶、愤怒,在光照亮的几秒内,扭曲成戒备和恐惧,都投向白鹭。

    白鹭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扭过脸。

    入目,极近的地方是一双黑色的布鞋,近得她能看清布鞋的车边。

    一件皱巴巴的黑袍立着,裹着一位干瘦的老人。

    老人静静地站在开关旁,距离她不到一臂的距离,不知站了多久。

    “……你怎么……”有人发出一声小小的疑问,又像是后怕一样,迅速地将声音的后半段掐死在了嗓子里。

    什么时候出现的?

    所有人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但没人会不长眼色地问出口,只是偷偷地用余光跟着这位老人,同时心里隐秘地揣度:这个鲁莽的女人,恐怕要死了。

    白鹭也在打量这位老人。

    相比于其他人的躲躲闪闪,她的目光几乎称得上无比坦诚,也无所顾忌。

    她望着老人,老人也望着她。

    寂静窒息的气氛在整个客厅中回荡着。

    忽然,白鹭抬了抬手臂,打破了沉寂:“这里有水吗?我要洗个手,然后洗个澡。”

    内容像在旅馆跟前台预定明天的早餐。

    围观的众人:“!!!”

    老人的面色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僵滞。

    他黑森森的眼珠沉沉地盯着白鹭,干瘪得如同一根棉线似的嘴唇拉了拉,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转动着头,看向客厅里的其他人。

    莫名被目光攻击的众人:“!!!!”

    没有人贸然动弹。

    老人看着已经老得不能动弹了,套在黑袍里的身体支出干瘦的形状,像一块烧干了的木头。

    他的脸也很老,在他的脸上,痛苦横七竖八地折出了许多皱纹。

    但他的眼珠却很亮,也许是因为客厅的灯照着,照得他的眼睛好像光下的玻璃珠子,握在一双小小的手里,一推出去就咔哒咔哒地滚着光。

    老人的目光动得很慢,冰冰冷冷地,像在池子里挑选待杀的鱼。

    他时不时一停。

    被盯上的人低着头,死死地握着拳,手指陷进肉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窒息蔓延得越来越深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再度打破了这一切。

    ——“对了,还得给我准备一套浴袍。”

    再度成为目光中心。

    白鹭浑然未觉,她盘算了一下,又补充:“还得给我找一双鞋。”

    “……”这是度假呢?!

    无语之际,众人不自觉地顺着她的话,往她脚上看去。

    她脚上挂着一双拖鞋,一双已经很旧很破的拖鞋,一边已经完全裂开了,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搓成的绳子勉强绑住。

    这个种子到头了,不止一个人这样想。

    这样莽撞的人,即使这个游戏里活下来,也撑不住两场。

    怀着这样的念头,一些人不禁望向老人,看吧,他会怎么惩治这个愚蠢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呢?

    老人乌沉沉的目光,钉子一样,钉在白鹭身上。

    他因为衰老而薄得,像一张擀开的皮一样的嘴唇抖了抖。

    看吧,她要死了。

    落在白鹭身上的目光闪躲而兴奋。

    看吧。这个新人完蛋了。

    老人弯下了腰。

    看吧,他们就说——

    “房、房间里,都有,客人。”

    诶?

    什么?!

    与众人的震惊相比,白鹭的表现显得平静许多,“那带我去吧。”

    但老人却拒绝了她,“要一、一起分。”

    白鹭:“那就分呗。”

    “不、不能。”

    “客人,多了,房间——”老人苍老的皱巴巴的,像是埋在阴沟里几十年的烂木片一样的手指,一个一个点数着人头。

    “——不够啊。”

    啪嚓——

    一道闪电顺着巨大的落地窗户闪过,轰轰隆隆的雷声炸裂在头顶上。

    屋子内陷入了一种更为寂静的沉默。

    ——谁都知道这句回答意味着什么。

    挑选,争夺,随之而来的是死亡。

    “选吧——客人——用、用你们——想要的——方式。”

    屋内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很快,这种沉默松弛下来。

    一场极有默契的选择,在不经过语言时,就完成了沟通。

    总有人要牺牲啊。

    “公平一点。”有个男人站起来,“积分定生死,谁积分多,谁先选,谁在最后,就认命。”

    “不太公平吧,万一有种子在呢?”

    “这样小的本怎么可能有新人?”男人笑了一声,眼神不动声色地刮过白鹭,“再说,种子的价值是什么,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

    让新人活过第一天,只会给他们增添麻烦,能不动声色地清理掉,是再好不过了。

    试探死亡条件,正是种子最好用的地方。

    两三句话,没人再提出异议。

    一场关乎生死的选择,就这样被轻易地敲定了下来。

    其余人也放松下来,有些人怀着同情的目光望着白鹭,还有些人干脆站起身,向楼上走去。

    “客人——”老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多的人,挑出、来了吗?”

    “嗯……”先前打头的男人沉吟一声,他望向白鹭。

    白鹭平静地回望过去。

    “得,公平一点儿,每个人都晾一晾呗。”

    他说着先晾了自己的分数,那道熟悉的白色光屏出现,男人的照片底下跟着一小串数字ID,ID后头,是一个小四位数。

    这意味着他已经走过了不少游戏,活了下来,并且积累到了不少的点数。

    很快,一个接一个的,亮出分数的人越来越多。

    最多的也就是四位,最少的,还差几分过百。

    过程很无聊,但没有人离开。

    每个人都关注着别人露出来的数字,衡量着和自身的差距,也判断着彼此的实力。

    随着最后一个女人摁灭屏幕。

    屋子里再度起了焦灼的气息。

    白鹭静静地观察着这群人,这份焦灼显然不是因为当下这场简单的挑选。

    除了一个人,分数最低的那个人,一个短平头男人。

    他有些慌张,还算白净的脸上布着一种焦虑。

    这份焦虑也完全不是因为现在。

    他们都觉得自己当下很安全。

    白鹭静静地承受着几道目光打量,他们中有些还带着温度,有些是冷的,还有一些——

    白鹭抬起眼,和短平头的男人对视。

    对方慌慌张张躲开,像在一场小考作弊时躲避老师的视线,躲藏得赤裸、明显。

    还有一丝庆幸。

    短平头男人和先前提议积分定生死的男人是一个团伙的,他们很快凑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话。

    也许是觉得白鹭必死无疑。

    他们看她时也更随意。

    植物的汁液掩盖了血的臭味,干涸在了白皙的手指上。

    小小的花朵静无声息地从白鹭手上绽开,落在地上,化作一团泡影。

    分数最高的人已经走到了老人身边,打听着挑选房间的事情。

    老人却摇着干枯的头颅拒绝了他们:“还有、一位。”

    声带干瘪,声音干燥,如泥沼烂木。

    “得,那就走个流程呗。”

    “美女,别怕,房间不够,但床大着呢——随便找个谁,也能给你个枕头。”

    人群里起了一阵短暂的笑声。

    又很快沉寂。

    白鹭没动弹。

    “对了,种子不会看积分。”

    发现自己的错误,很快有一位热情的男士举手出来帮忙。

    “来来来,美女,我给你示范啊。”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压过了男人的声音。砰!

    开着的半扇门被风带动,狠狠地扣上了。

    巨大的声响瞬间盖住了屋内其他动静,也盖住了其他心思。

    白鹭向后避了一步,让男人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她摩挲了下左边手腕,一如先前,一道简单的光屏出现——

    一张照片、一串ID——

    下头的数字是——空的?

    本该是一串红色数字的地方,空空荡荡。

    “0分?”有人问,立刻他就闭了嘴。

    有几个人的脸色沉下去。

    0分,代表开始。

    所有的种子来到这个世界都是从0分开始,但是,0分不代表空无一物,不代表空荡。

    怎么会这样?

    这太奇怪了。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又过了一会儿,像是老旧的机器终于熬过了开机启动页面,驱动程序慢吞吞地运转开来。

    一个数字吐出来:1。

    有积分?

    不是种子!

    但只有一积分也没什么。

    窃窃私语声响起,夹杂着松掉一口气的庆幸。

    “不是种子,才1分,太弱了吧。”

    有人感叹。

    “抱大腿活下来也不止能拿到1分吧。”

    有人嘲笑。

    “谁知道呢,我是没试过一场游戏拿1积分。”

    有人调侃。

    咔哒。

    虚空之中,一声卡顿的齿轮重新归位的声音响起。

    众人抬起脸。

    半空中,一个加号缓缓地浮现,白屏上的数字变了模样:+1。

    +1?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那串数字就像条破冰的溪流一样,缓缓流动起来,越来越多的数字被吐了出来。

    2位、3位、4位——

    “二、二十三万!”

    喊出来的人破了音。

    232505。

    一长串数字静静地伫立在白鹭的数字ID底下。

    屋子里安静了。

    嘲笑的声音像被毒死的乌鸦一样,骤然消失了。

    所有人都抬着头,被那串天文数字一样的数据震惊地久久难以回神。

    “哎呀。”

    几个渐渐反应过来的人,先被这一声唤回了注意力。

    他们往房间正中央称得上细瘦的少女看去。

    屋顶的灯散发着黄色的光,温柔的光照在少女白色的睡裙上,裙子里的人表情温温的,像一玻璃杯放在阳光底下的水。

    在众人恍惚的眼神中。

    白鹭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来,这里最强的,似乎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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