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烈的雨滴敲击着窗框,黑沉沉的玻璃里倒映着屋内的影子。

    白鹭摁开房间的灯,挑了件浴袍,走向了浴室。

    浴室面积不小,配这间房间却显得有些寒酸。

    水流很快冲刷干净了白鹭手上的黑绿色汁液,也冲掉了汁液里藏着的血。

    “噗——”

    白鹭抹了一把脸,往外吐了口水。

    温热的水汽像一扇屏风,遮住了门上的玻璃。

    门里的人看不见外面,门外的人,也不看见里面。

    滴答——

    【脏了……】

    哗啦啦的水声中,一声叹息一样的呓语,融进水里。

    滴答——

    【好脏……】

    白鹭摁了两泵洗发露,一个老旧的牌子,泡泡一撮就膨胀。

    香波的气味柔柔得散开。

    滴答——

    淋浴头上的水滴汇聚,落地。

    【脏……】

    白鹭闭上了眼睛,拨开开关,冲洗头上的泡沫。

    水流丰沛,水声哗啦哗啦。

    滴答——

    水流忽然停了。

    白鹭仰着头,抹了把脸,睁开眼睛。

    浴室的隔水板上漏了个硬币大小的洞,洞里也伸着一只眼睛。

    红色的,晃眼看上去,像颗红玛瑙。

    血丝盖着红血丝,布满这只眼球的外表,杂乱得像一堆掉在地上的牙签。

    啪嗒,伤痕累累的眼皮眨了一下。

    呲——

    水流打开,白鹭堵了下水龙头,一股水流斜着冲上了顶端。

    又急又快。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在别人洗澡的时候碎言碎语,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

    白鹭裹了件浴巾,将长发抹到身上。

    雾气沉沉的浴室,镜子却依然干净。

    水滴滑下去,没留下一点儿痕迹。

    光洁的镜面映着白鹭半张脸,她线条干净,干净如同利落的险峰,她的表情很冷,氤氲水汽也化不开的冷。

    她生得算漂亮,但大概很少有人称赞她美丽,不是因为她眉骨斜上方那道淡淡的,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白疤。

    而是,她是一个第一眼看见,让人完全不敢想像美丽这类词汇的人。

    白鹭系好浴巾,不忘继续出言教育,将自己从学到的那一套,毫不吝惜地倾囊相授:“偷看,就更不应该了。”

    受教育的对象却毫无反馈。

    寂静。

    飞上隔水板的水滴仍在陆续坠落,浴室里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水落在水里,安静无声。

    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沉重。

    沉重的水汽,沉重的温度,沉重地应和着一种属于恐惧的律动。

    白鹭长眉拧起。

    刺啦——

    又是一道水流。

    细长水柱一往无前冲上沉重的隔水板和黑黢黢的空洞,那颗血红的眼球猛烈地颤了颤。

    无所依附的水滴稀稀拉拉地坠落。

    在水幕中,白鹭松松地挽了挽头发,语气认真:“只教你一次,别人对你说话,要懂得回复。”

    房间里没有提供吹风机,白鹭用大浴巾,慢慢地把头发擦干,才翻找出身上的信封。

    信封经过不小的折磨,已经伤痕累累。

    泥土和植物的汁液,混着不知道什么生物的鲜血,沾在表面。

    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血液的味道并不臭,不然白鹭忍不了那么久。

    这只生物——白鹭眼前闪过那位黑漆漆的老人——姑且称之为生物吧,在深林里袭击了她,于是她反手给它上了一堂防守反击课。

    深林里几乎没有任何光,她看不见那玩意究竟是什么,但感觉上,像是只动物。

    战利品,就是沾了一手的血,和这封已经搞不清楚来由的信。

    不过,也不是全无所获。

    白鹭捻了捻信封,纸很厚实,手感细腻,凑近时,能闻见非常淡的茜草烘制过的香气。

    能用的起这种玩意的人,在哪里,过得也不会寒酸。

    所以她在深林中时,几乎当机立断,她得去找附近最好的房子。

    幸运的是,看起来她运气不错。

    走出深林,光出现时,她借着光,模模糊糊地辨认着剩余几个能看清的字。

    ——你看,她就说她运气不错。

    黄昏降临,深林中吹来压抑不安的风。

    淡淡的腥臭味裹藏在风里,那绝对不是她解决的那只小动物身上的味道。

    白鹭选择先进屋子。

    屋内的气氛不太和平,但与她无关。

    腥臭的冷风透过门吹进来,白鹭就去关门,别人不懂关门是什么意思,向她请教,她就态度诚恳地教授。

    ——也许不够诚恳。

    房子的主人出现,白鹭作为客人——至少信封上还能辨认出这几个字——就提出寄宿的要求。

    房间不够,有人提出自己的想法,无人反对,那就照着他们的方案去解决。

    白鹭只有一点儿觉得心烦——她没有和人合宿的习惯,况且她需要一个单独房间,好好洗个澡。

    所以,当她看见自己的分数时,她少见的,有一点儿高兴。

    她坦诚地将这一点儿高兴表现了出来——“看来,这里最强的,似乎是我啊。”

    ——耶,能第一个挑选房间的,是我。

    ——看来,第一个洗上澡的人,也是我。

    殊途同归,总归是一个意思。

    就是后两者瞧起来似乎有些嘚瑟。

    白鹭临出口时,想起了养父的教诲,善良地选择了不带情绪的第一句。

    卓有成效。

    房间是个不错的房间,除了没什么人气,充斥着长久无人居住的味道。

    房间里的灯是扇大吊灯。

    玻璃坠子层层叠叠地下垂,光也跟着垂下。

    白鹭躺床上,被光和柔软的床铺包围。

    她摩挲着那张信封——现在光更好了——就能看出来别的痕迹。

    信封上浮着淡淡的暗纹,纹饰做得很巧妙,不仔细看几乎不会发现。

    可惜,这封信残缺太多,已经失去了探索的意义。

    但是,也没关系。

    其他人那里,一定也有同样的信封。

    白鹭回忆着,她进入房间开始接触到的每个人。

    她几乎没有掩藏身上的任何痕迹,包括手上的血迹——尽管它们后来又被植物的汁液所覆盖。

    在壁炉边烤火的整个过程中,信封一直被她拿在手上,甚至因为一度离火太近,边缘烫得有些焦黑。

    ——没有人阻止她,没有觉得奇怪,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即使有人过来试探她,也似乎对这个玩意视若无睹。

    那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他们也有同样的身份标志。

    他们也是这座宅邸的——客人。

    那就找个机会,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吧。

    白鹭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只是——如果这是场游戏,那一定会有赢家——不巧,她觉得自己能赢。

    半夜。

    一股奇怪的声音吵醒了白鹭。

    她有些困,撑着打了个哈欠,直觉比理性先判断出那声音是什么。

    有人在走廊里跑动。

    声音很大。

    房子的木质结构放大了这种响动,当那人从白鹭门前经过时,她甚至觉得床也跟着颤了两下。

    但她并没有出门查看,翻了个身,又躺了下去。

    ——没办法,最近太累了,处理毕业的事情耗费了她太多时间,养父的忌日又花了些精力,之后又打了几架。

    白鹭对自己的能力并不低看,但即使她是第二区绵延的硒钢铸成的,这个时候也应该因为反复使用,而进入老化休养期了。

    因为疲惫,白鹭很快再度陷入了睡眠。

    房间的窗帘开着,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厚积的云层被风撕扯散裂,一轮森白的月亮挂在窗沿,近得像是一双贴在玻璃上窥伺着的眼睛。

    月光冷森森。

    照着裹在被中沉睡着的人。

    床很大。

    侧睡着的人只占了小小一块空间。

    剩余的那半片柔软地躺在月光下。

    柔软地塌陷了下去。

    柔软地勾勒出一片人形。

    那双柔软的手,慢慢地贴近白鹭。

    月光朗照着,伸出的手渐渐露出形状,惨森森的白。

    长长的指甲擦过白鹭垂下的一缕头发。

    月光下,白鹭的脖颈又细又长,白得也像没有血色,昭示着她生命存在的脉搏规律地跳动。

    形状漂亮,引诱着人按下去,撕裂它。

    那个人形有些兴奋,床上的痕迹更深,也更接近另一端。

    指甲抵住白鹭侧颈的血管。

    手指向下轻轻一勾——

    那只手停住了。

    来客望向床铺另一端。

    白鹭的眼睛睁着,清明,冷漠,找不见半点儿睡意。

    “再没有礼貌的人,进别人的房间,也知道要敲门。”

    她勾着嘴角。

    声音很轻盈,难得能看出点儿睡意。

    紧接着一瞬。

    锋利的指甲狠狠向下插去。

    动作猛厉凶狠。

    白鹭的动作更快,既快又精准。

    她就像是提前看见了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下一秒的动作,轻轻往后一撤,避开了紧临着动脉擦下来的利刃。

    来客被猛烈的劲道带着往前一倾。

    白鹭借力摁住那段手腕,顺势压着它进了长长的床垫里。

    呲啦。

    被褥被撕开,一道三四十厘米长的口子大敞,雪白的羽毛纷纷扬扬。

    白鹭借着后撤的力,反身捞起床头的烛架,果断地刺了下去。

    对手是透明的,隐形的,看不见的。

    唯一所见,是那双恐怖缝纫如刀的手。

    但白鹭没有瞄准那双唯一能看见的手。

    羽毛纷纷扬扬,勾勒出这位“隐形”客人的大致身影。

    白鹭面容沉静,赌了一把——

    她堵赢了。

    铁制三脚架自身分量不轻,带着重量下沉,尖锐的前端遇到了小小的阻拦,又随即突破,扎进血肉的手感清晰地传递到手上。

    是哪里呢?

    白鹭手上的劲不松懈,更加坚定地往下扽去,但她的心思却有些飘了。

    扎在哪儿了呢?

    ——是太阳穴?眼睛?脖子?

    ——一股腥气涌出。

    味道很大,很怪,带着点儿烂海带在下水道里泡过的臭味。

    和仇恨的缠人腥气。

    一闻到那味道。白鹭立刻撒了手。

    烛台插在空中,因着挣扎的动作而上下晃动。

    “如果你听我的话。”

    白鹭赤着脚下了床,一边好心地提醒,“我劝你不要拔出来。”

    那双本来要掐她脖子的手蜷曲着,因为痛苦而张合,渐渐地变得透明。

    腥气中出现了一点儿声音。

    痛苦的呻吟,声音很粗,漏了气一样。

    白鹭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她并不是冷漠,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即使刚经过一场生死搏斗。

    毕竟,谁看见这副场景,也生不出害怕的情绪吧——

    雪白的床铺上。

    一团一团的小白花凭空涌现,跳跃着,密密地,勾勒出一个人形。

    ——看来是脖子。

    白鹭有些遗憾,和她想要的不一样。

    她开始是想击碎太阳穴的——不论这位来客的身份是否仍然是人——那都是一个不错的出击点。

    不过,她运气不错,至少没到最不可接受的地步。

    铁架掉到床上。

    腥臭味越来越淡,看来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要走了。

    白鹭抓住时机:“下次记得敲门。”

    “……”

    腥臭味彻底消失了。

    折腾了一通,床也乱了,白鹭暂时看着乱糟糟的羽毛,没了睡意。

    十几个小时的波折后,小睡了一会儿恢复体力,她后知后觉有些口渴了。

    房间的衣柜里有一些现成的衣服。

    样式大都接近,不会出差错那种。

    白鹭随便挑了一件,替换那件已经看不出模样的睡衣,出门准备找些水喝。

    门口被人塞了一张纸片。

    塞得位置很隐蔽。

    白鹭没看见一样,开门跨过走了出去。

    长长的走廊没开灯,但月亮明亮,适应后,也不怎么暗。

    两边的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儿动静。

    白鹭顺着廊厅,拐过尽头,下了楼梯。

    楼下更亮堂一些,壁炉还烧着,火光照着了小半个屋。

    也照着沙发上的人影。

    透过背影,白鹭认出了人,不是昨晚那个积分最靠后的男人。

    是另外一个,三人团体中的男人,她记得,他的同伴叫他小林。

    大概是入了夜,客厅里有些阴冷。

    男人的手里拿了些栗子,埋着头,缓慢地剥着,不时有“啵”的一声传开。

    栗子是红色的,还没有完全成熟,外头还套着一层刺,男人就像感觉不到一样,沉默地用赤裸的双手搓开栗衣。

    刺扎进他的手里,饱满的栗肉滚出来,落到地上,落了一小摊。

    白鹭从后厨搞了些温水,喝完出来,男人已经不在剥了。

    ”一颗,两颗,三颗……”

    “一颗,两颗,三颗……”

    干巴巴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

    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

    夜晚剥栗子就跟睡觉时喜欢开小夜灯是一样的。

    既然后者不是浪费,前者也不能说奇怪。

    白鹭目不斜视,表示尊重。

    可她没走几步,反而被人叫住了。

    “你也要……数一数吗?”

    白鹭握着水杯回头——

    对上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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