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空气里传来一阵阵血腥气味。

    白鹭站在炉火旁。

    火光映着她的影子。

    不知她从哪里掏出一块手帕,正仔细地清理着手指上的污痕。

    老人还是一身黑衣,站在离她五六步远的地方,凝视着她擦完左手。

    白鹭背过身,慢腾腾地去擦右手拇指。

    “……你不、不该放她回去。”

    老人的舌头僵硬,发出的声音有些浑浊。

    “她、她已经,没救了。”

    白鹭依然在不紧不慢地清理自己:“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人在闭眼之前,要吃一些甜的。”

    老人一下子僵硬了。

    那是她这几天一直读的书上的话。

    她低着头,擦拭腿上蹭上的液体,“你说,一个人今天发了一点儿善心,晚上能睡个好觉吧。”

    气氛又凝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白鹭打理好衣服,迟迟没有听见回应,这才抬头,等她看清老人的表情,她笑了。

    这个像一根烂木头一样枯衰的老人,此刻脸上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那表情异乎寻常得生动,宛如烂木上生出了新叶一般。

    “倒也不用这个表情吧。”

    白鹭扯着嘴角,歪歪脑袋,用她那一贯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强调:“我可是个很善良的人。”

    夜色已经越来越深。

    月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客厅中,炉火静静地燃在壁炉里。

    客厅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光割成了两半,一半是冷森森,一半橙红温暖。

    白鹭将手帕卷了卷丢进了壁炉。

    平静的火焰尖端冒出一缕小小的黑烟,迅速翻滚起来将这外来者吞没。

    “你要、要走了?”老人问。

    白鹭侧过身,比了个手势,指指窗外。

    巨大的落地窗被一层层的玻璃格挡开,半凸的月亮旋挂窗前。

    在这个诡异的夜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月亮依然美得格格不入,肆无忌惮。

    老人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闪了闪,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望向白鹭。

    白鹭叹息:“最佳睡眠时间都要过了啊。”

    夜里睡得晚,第二天想要按时起床就比平常更为艰难。

    今天的宅子里静一些。

    没有尖叫声,也没有不停息的纷乱脚步声,是一个堪称平静的上午。

    白鹭一起床,就又翻起了屋里的书,翻了几十页以后,她按照习惯,出房间去吃迟来的早餐。

    一夜过去,宅子里出没的人,又少了两个,都是男人,年纪看上去不小,很沉默,也没什么存在感。

    她比较熟悉的几张面孔依然在,远远缀在她身后,跟一截多长了的尾巴一样。

    按部就班吃完早餐,白鹭又拉开了躺椅,靠在壁炉边,继续闲翻着书。

    客厅里自然不只是她一个人在。

    白鹭就像是靶心,一道道名为视线的箭从四面八方射到她身上。

    中年男人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看看她,他经验丰富资历老,在盯梢上占了先机,找了个不容易被发觉的好地方。

    但又有什么用呢?

    中年男人盯着她垂首看书的侧脸,忽然越发觉得无力和愤怒。

    二十二万分,这里最强的人,却不肯帮他们一星半点儿。

    她这样轻松自在,但其他人可是死了啊!

    中年男人忧心忡忡,心头就跟外面的天气一样,稀稀拉拉小雨连绵,躁闷得很。

    没有线索,无论怎么翻找,都不能像以往的经验一样,发现找到“镜”的线索。

    这是个过于干净的宅邸。

    好像一切蛛丝马迹都已经被人轻轻抹去。

    难道就只能这样等着,直到这痛苦的十三天过去吗?

    下一个不明不白死去的会是谁?

    刺猬头?婷姐?或是他自己……

    中年男人的目光锁在白鹭身上——总不会是她。

    他的目色越来越沉。

    就像一条水流漆黑的河。

    僵局在几天后的中午被打破。

    有人死了。

    确定“那堆东西”是人,着实费了点儿功夫。

    最开始,那只是某个“失去踪迹”的人房间里的一摊灰,普通,寻常,不会引起额外的注意。

    尽管在这个地方,失踪几乎就是死亡。但是倘若收割生命的声音是静谧的,某种意义上,还是比宰杀时大刀阔斧的碎裂声,更能让人接受。

    尽管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屋里为什么会有一团灰?太诡异了,一定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死亡条件。”

    “可能是循环呢?我记得发现杨尸体的就是她。”

    “……这几天失踪的人不止两个,但真正看见的尸体,只有一个。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至少我们也得看见这个女孩的尸体。”

    小玫静静地听着这群人的讨论,犹豫地攥了攥手:“……我倒是知道一件事。”

    “什么?”

    立刻有人催促:“别吞吞吐吐地,快说!”

    “……小叶这几天,很怕……那个人。”

    “谁?”说话的人当即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愚蠢,会用“代称”称呼的,除了白鹭,还有谁?

    “具体说说。”

    小玫吐了口气:“我也是偶尔听见的,昨天下雨那会儿……”

    雨下得不大,只是飘了几滴毛毛,甚至没能沾湿衣服。

    小叶和小玫从门口先后进了客厅。

    他们想等天转晴再出去看看。

    这是一座风景优美的宅邸,框在黑色大铁架里的景致美得如同水晶球里的微观造景。

    再加上,这里的用品摆件质量也十分优秀,如果不是恐惧的阴影一直如影随形,这一切好得宛如在度假。

    小玫就是那个很喜欢这里的人。

    她小声地跟小叶说着话。小玫很喜欢花,但是宅邸的花圃封锁起来了,她跟小叶商量着,要不要偷偷溜进去看一看。

    小叶并不愿意:“外面……很冷。”

    小玫也不甘心这么放弃:“也许有什么线索呢?”

    “雨停了就去看一看。”

    小叶却不答话了。

    小玫有些生气地戳小叶胳膊。

    一触手,她觉得不对了,手指下的皮肤很凉,又有点儿湿。

    像是一团肉块在夜里放了一晚上,冷风吹透,凝上了一层霜。

    “你怎么——”小玫一瞬间感觉手指上好像沾了点儿什么,她一搓手,那种湿黏的感觉又消失了。

    “嗯?”小叶慢慢吞吞地拧过脖子。

    这简单的动作她做得并不顺畅,像是有一只手一截一截扭着颈椎转过来。

    小玫没有注意到这微小的怪异。

    “你都几天没洗澡了?”小玫瞬间被那种黏黏的触感所吸引。

    在这种“游戏”里,关乎生存的威胁催生了各式各样的怪人,有人不爱说话自然就有人一进来就不愿意洗澡。

    但她挑中小叶做同伴,还不是看中女孩子会干净些。

    小玫接受不了地抱怨了几句。

    小叶歪着脑袋,脖子转动起来嘎吱嘎吱地响着。“没、没有。”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奇怪。”小玫嘟囔了一句,摩挲着自己的胳膊,“算了,不去了不去了,我怎么也有点冷。”

    “去烤烤火吧。”她往壁炉那边去,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

    小叶没有动。她坐在沙发上,坐得很端正。

    骨头与骨头之间折出了标准的直角,比起一个人,她此刻更像一把端放着的笔挺的椅子,等待着人坐上去。

    小玫看着小叶麻杆一样的腿,渐渐入了神。

    她忽然有一种诡异的冲动。

    一种玄妙的感觉从她心底生出来。

    她不禁往回走了半步。

    这一定是把很好坐的椅子。

    啪嗒——

    脚步声打破了客厅里的沉寂。

    白鹭拖拉着半旧的拖鞋,沿着旋转楼梯一级一级地下来。

    拖鞋不是完全跟脚,鞋跟打到榆木的地板,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小玫从那一瞬间的恍惚中挣脱,她一边甩甩脑袋,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想法,一边本能地向后看去。

    白鹭抱着一本厚重的朱棕色封面的大书,书看着很重,书皮即使保养良好,也有些老旧了,皮面的纹路上缀着一层层的皱。

    瞧着就像那位老人的额头。

    这时,她才注意到,那个黑衣服的老人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大厅中。

    小玫缩了缩脖子,在先前的一个山村副本里,她就险些被一位皱巴巴的老人溺死在水缸里。

    当时濒死的感受仍然刻写在身体中,现在,一看见类似的脸,她就本能地感觉害怕。

    老人为白鹭拉开躺椅。

    白鹭客气地点了点头,靠着炉火,侧头掀开了书页。

    客厅虽然大,但小玫的视力很好,她一眼就看见了夹在书里的书签。

    书签上似乎写了什么字。

    但它夹在白鹭的两根手指间,细长的指节将字遮住了大半。

    小玫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书封竖了起来,挡住了她想要看的内容。

    小玫皱着眉,一抬眼,撞进了白鹭沉静的目光中。

    火光映着白鹭半张脸,狭小的火焰的影子烧在她的眼珠里,烧不透黑沉沉的冷漠。

    小玫想都没想地低头,借着整理衣服的动作,逃避接触。

    但那股视线却一直在她身上,带着一份特别的分量。

    小玫硬着头皮抬头。

    她这时发现,白鹭的视线目标并不是她。

    那道视线不知什么时候早就错开了,偏到了——小叶身上。

    小叶她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但不再像一把质优价良的好椅子了,而像每一个关节都松脱了一样,摇摇欲坠。

    小叶在发抖。

    她的嘴唇开开合合,一双眼睛目光呆滞,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白鹭。

    小玫有些害怕,还是凑了过去,竖着耳朵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清晰的声音传进小玫的耳朵——

    客厅内的议论声忽然停了。

    楼上巨大的声响湮盖住了小玫的声音。

    巨大的倒塔状吊灯一层层流泻着深浅不一的光,光晃动着,摇在每一个人脸上。

    “楼上的,动静小点儿!”脾气暴躁的男人没忍住,抬头向上吼了一声。

    这一声起了点儿用处,楼上不知在做什么的动作明显小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

    随着塔灯晃动的幅度渐渐趋于平静,男人冲着小玫挥挥手: “你重新说,她到底说了什么?”

    小玫仍然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她抬起眼几次瞥着一旁的火炉,似乎下一次眨眼间,那道人影就会再次出现在火焰前。

    她咽了口口水,缓慢地将心中的话交代出来:“小叶说,她会杀了她。”

    客厅一时再次陷入沉寂。

    这种沉寂是焦躁的,也是各怀心思的。

    “什么意思,小叶已经知道了她会被杀死?”

    这一场讨论进行到现在,张婷一直没太说话,直到这个时候,她站起来,从怀里掏了根女士香烟出来,咬在嘴上:“……有些人确实会这样,在死之前,知道自己会死在谁手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凶手,或是——”

    她没有把那个字说出来,但是每个人都清楚,那个在他们心里无法过审的字是什么。

    “无论怎么样,事情都和她有很大关系,先去找找她。”

    这个提议获得了多数人的认同。

    窗帘拉开了半扇,齐楼高的榆树叶子翠森森得遮在窗前。

    房内没开灯,有些暗。

    隐约能看见大床边缘坐着个人,长发长裙,曲着腿坐着。

    有些不对——男人直觉屋里似乎有些异样,但这一分直觉没能阻止他踏前的脚步,直到脚底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

    男人低下头,一汪暗沉沉的液体氤氲在他脚下,沾湿了他半只鞋底。

    男人的笑容凝滞在了脸上,他顺着那汪暗沉沉的液体看过去——

    整张床红扑扑的,红得像一块熟过头的西瓜,水森森,红凌凌。

    只有床上的人是白的,白惨惨,像一捧堆在瓜肉上的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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