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漫和张洋坐在检测机器的工程师后面。

    此刻,程雪漫那因为无人机意外事故,而散得七零八碎的心,渐渐回笼。她也有心思琢磨其他事了,比如身边站着的男人。

    樊凌宇今早实在太过异常了,她赶回家里的时候,已经是9点20分,她知道,没有意外的话,他每天八点半就在公司了。

    而今早,当她回去的时候,他居然穿着睡衣,戴着专业的降噪耳麦,在那打游戏。

    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些细节,比如,他凌乱的头发、乌黑的眼眶,桌上塞满烟灰缸的烟头……

    还有此刻,程雪漫转动脖颈,樊凌宇正掩嘴打哈欠。

    已经是第四个哈欠了。

    他打完哈欠,灌了一大口黑咖啡。

    已经是第二杯咖啡了。

    樊凌宇不沉迷游戏,这一点,程雪漫大学就知道了。相反,他有很强的自制力,对任何东西,都不会过于沉迷。

    大学时,别人去网吧熬夜打游戏,他通宵敲代码。

    程雪漫看向樊凌宇,两人目光对视,她目光犀利,带着一丝打探和疑虑。

    樊凌宇拿过一杯新咖啡,问她喝吗。

    程雪漫接过咖啡,通过他仍旧乌青的眼眶和沙哑低沉的声音判断,他昨晚一定没睡好。

    为什么没睡好呢?

    程雪漫本想在心里琢磨一下,可她立刻放弃了,因为她记起了到现在都没回的信息,还有今早樊凌宇异乎寻常仿佛失去控制的,在浴室里的行为。

    不就是她没回信息吗?没回家吗?用得着熬夜在等着?放着公司一杆子事和她耽搁在浴室里?

    倏地,她脸颊发烫,为在这样严肃的场合里,想起那水雾迷蒙的画面心跳不已。

    忽然,身旁送来熟悉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想起水雾迷蒙下是怎样的透骨厮磨。

    程雪漫猛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卫生间有人进进出出,程雪漫站在镜子前定了定神,这是怎么了?

    不是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姑娘,怎么看到他,想到他,闻到他的味道,居然还会心跳失控?

    心里满满的,好像所有缝隙里,都有樊凌宇的气息。

    程雪漫内心深处,有一个专门的小柜子,柜子里有很多抽屉,她会把认识的人进行归类存放。

    有的抽屉空空如也,比如家人那层。

    她从小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对家人的概念很匮乏,唯一照顾她的姑姑,也仅仅是让她吃饱穿暖而已,那些与父母至亲之间的温情或对峙,通过对父母的从听话到叛逆的转变,来完成自我意识的突破等等,这些体验,她没有。

    就像之前,黄雨盛与家人吵架,她以为黄雨盛会在她家过年呢,没想到黄雨盛父母直接“投降”了,当时她很惊讶,直到现在也不理解。

    因为她没有父母宠溺,不知道父母永远是先投降的一方,而她未婚未育,更不可能理解黄雨盛的父母,在父母看来,向孩子低头,绝不是什么丢脸的事,那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以无底线妥协……

    程雪漫没有类似的情感体验,所以在她心里,在名为家人的那一层抽屉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家人这一层抽屉,还有贴着同学标签的抽屉,二十几年的人生,她读了12年书,所以同学占了很大的比例,拉开抽屉,樊凌宇在这里。

    再来是朋友这层抽屉,樊凌宇是她男朋友,严格来说,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樊凌宇还在这里。

    最后,就是在她这个打工人生活中占比最大的同事了,樊凌宇是她同事,还是上司呢,所以他还在这层抽屉里。

    在这转瞬即逝的几秒钟,她发现,把樊凌宇归类到哪里都不合适,深藏心底的爱欲是他,同学、朋友里有他,同事里有他,就连厌烦的人里面,也有他。

    所以最后,她得出结论,樊凌宇还真是无处不在呢。

    程雪漫用冷水洗手,用擦手纸擦干,凉凉的手指贴在脸颊上,人清醒了一些,真是奇怪,她怎么站在这里琢磨起樊凌宇了?

    此时此刻,她不应该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烂摊子吗?真是越到关键时刻越容易分心。

    樊凌宇喝完第二杯美式咖啡,才将通宵打游戏的疲惫与困意压下去。

    程雪漫回来了,他看过去,女人脸颊带着红润,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其实留张洋和程雪漫在这里就可以,可樊凌宇就想待在这,就想看着程雪漫。

    总经理刘石磊打了三通电话,说有事和他谈,樊凌宇没去,他说有事可以在微信里聊,他必须看着他们检测零件,以免有任何人私底下做手脚。

    结果出来得很快。下午,由樊凌宇组织相关部门领导,又开了一次会。

    那堆无人机残骸,被摆在桌面上,只不过这次分门别类、摆放整齐,零件放一小堆,螺丝放一小堆,内控电板放一小堆,机翼碎片都被拼合在一起……看起来,更像遗体告别了。

    这次不再需要程雪漫发言,她坐在最后面。

    总经理刘石磊坐在最前面,他面前站着两个戴手套的工程师,都戴着黑框眼镜,一看就是秉公执法的样子。

    他们旁边,则坐着樊凌宇。

    工程师把问题配件拿了出来,说这些配件不合格,然后按照参数进行了严谨对比。

    年龄稍长的一字一句地解说,其实很简单,就是采购环节出现了问题,有人中途擅自更换供应商,以次充好。

    刘石磊看向樊凌宇,似乎还不信。

    樊凌宇点头,“一共检测了三次,也和原来的供应商确认了,这次的货,不是他们出的。”

    樊凌宇没有留余地,当他手下的工程师发现问题的时候,他就立刻找采购部的同事,直接去联络原来定好的供货商,果然,有人暗中更换了供货商。

    樊凌宇这么说,就是在给事情定性,谁可以洗脱嫌疑,谁该承担责任,孰是孰非从此分明了。

    刘石磊脸绷着,觑着樊凌宇,站起来,拿着配件看了很久,说:“再重新检测,明天拿到专业机构去测。我们只是公司,不具备专业资质,这样就下结论,传出去被人笑话。”

    散会后,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程雪漫觉得事情有了眉目,心情舒畅,正准备美美地准点下班,刘石磊却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去他办公室。

    巨大的玻璃浴缸里,三条金龙鱼游来游去,不停地吸引程雪漫的目光。

    刘石磊的办公室,根本不像一家科技公司总经理的风格,实木大桌案,成套的高档茶具,太师椅,红木屏风……

    他坐在太师椅里,手指上的香烟正燃着,白色的细烟袅袅上升。

    “我实话已经跟你说完了,你怎么想?”

    程雪漫沉默着,沉默就代表不合作。

    “你知道,绝对不能得罪他。那就是个二世祖,他爸妈都管不了他。这次我会严肃批评他的,你就,你就替他一次。以后好处少不了你。”

    程雪漫直直地看着刘石磊,觉得他很可恶。

    这次负责采购的,是集团总部空降的一个小主管,名字叫焦盛,程雪漫还和他吃过饭,看着人还不错,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程雪漫明白,刘总经理是在保他。

    得是多么大的后台,能让刘石磊这么保他?

    程雪漫不服气,心里决定,大不了就走举报的老路子。

    可刘石磊似乎看出来了,“程雪漫,你做的那些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忒不地道了,不给人留活路。”

    程雪漫做了什么事?她举报了卖公司程序的姜国瑞,学历造假的漓洛洛。

    这世道怎么了?什么时候把坏人从群众的队伍里揪出来,也叫不地道了?

    程雪漫还在沉默,她怕一张嘴就骂人。

    刘石磊最不喜欢他说话时没人回应,程雪漫一副坚决不投降的样子,让他感到愤怒:“你清高,你眼里容不下沙子,可你知道吗?凡境集团就像一座大厦,没有这些沙子,我告诉你,这座大厦它也起不来。”

    “谬论!”程雪漫说完,正了正身子,这动作表明,她认为自己说的完全正确。

    刘总经理忽然噎了一下,眼球瞪大一圈凸了出来,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是急需采取海姆立克法紧急抢救的状态。

    程雪漫人要走了,无所畏惧,看着他那样,觉得好笑,“如果他们是沙子,那凡境就是沙上建塔。”

    一股更大的气,涌了上来,刘总经理重重地吐气,终于可以呼气。

    “程雪漫你,你太嚣张了你。”他顾念程雪漫算个人才,更自恃身份,要能容人容才,所以忍住了脏话,这要不是在公司,他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可他屁股坐在总经理的椅子上,决定了他此刻脑子的判断。

    程雪漫不想下这个台阶,她甚至忽然想到,不如彻底激怒刘总经理,让他辞退自己,还能拿n+1补贴,至于被辞退的真相,她不怕别人知道,她会在全网曝光凡境这个外表光鲜实则只靠那么几个人产出的充满寄生虫与蝼蚁的地方。

    两人不欢而散。

    程雪漫回到设计部,她也在气头上,气势正盛的头,而且,她忽然有了很好的灵感,不过她不能在公司电脑上画图,于是拿出一张画纸,开始画图。

    严诗还没走,她坐在工位里,也在画图。

    办公室里只有沙沙的铅笔划在纸上的声音,程雪漫的心越来越静,她好喜欢这种氛围。

    程雪漫计划得很好,就等着被辞退拿赔偿金走人。

    宋巍来找她谈话,她都没同意。

    最后臧静甚至也被派来了,委婉地劝说程漫雪,好汉不吃眼前亏,得罪了总经理,以后他一定会给你穿小鞋的。

    程雪漫笑着说不在乎,心里想的却是,反正等她辞职了,大家就是同行冤家,她无所谓。

    专业鉴定机构的结果迟迟不出来,刘石磊又找了程雪漫一次,他们没吵架,但程雪漫就是拒不合作。

    就在程雪漫以为,她可以提前被辞退,快刀斩乱麻结束眼前的一切的时候,一封内网公开邮件打乱了她的计划。

    【研发部总监樊凌宇管理监督不力……致使工作出现重大纰漏,新下线产品合格率低于50%……承担全部责任,扣除年终绩效奖金……】

    程雪漫看着邮件,反复确认前面的名字没看错。

    怎么背锅的,成了樊凌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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