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叔歌走到桃花林下面的时候,发现临渊在等她。

    墨叔歌表现的很沉定,很守礼对临渊道:“师尊。”

    临渊沉静的眉眼淡淡的看着墨叔歌,半晌才道:“我很好奇,你为何会对上古秘史如此了解。”

    “是么?”墨叔歌平稳而冷静:“大抵是书读的多。而且,”墨叔歌话锋一转:“师尊不也是很了解么?”

    临渊笑笑,望向墨叔歌的眸子看不出什么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息阿若。先前看到你的幻象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哪里。直到方才说起归墟之境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那片大雪,是昆仑之境吧?”

    墨叔歌下意识戒备的看向临渊。

    却不料临渊突然弯下腰逼近她,瞬间让墨叔歌不得不后退一步。

    临渊靠很近的看向墨叔歌的眼睛,问道:“息阿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临渊身上清淡的檀香的气息萦绕在墨叔歌周围,他继续疑惑的问:“小姑娘,你到底是谁呢?”

    墨叔歌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离临渊这个微妙而暧昧的气氛稍微远了一点,才冷静而克制道:“师尊不是留了课后作业吗?这么好奇,不妨自己推衍一番。”

    回到弟子监舍的时候,虽然已经夜深,但是还不到墨叔歌就寝的时候。

    她坐在书案的后面,手里拿着一本花裳手抄的《九尊莲花法释经》,书没翻几页,整个人倒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她确实偶尔会从临渊身上看到一些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但是她对临渊这个并没有丝毫的印象。

    此前她还以为是自己年岁太大,记忆混乱,将一些相似的场景重叠了。

    可是临渊竟然也会说……“息阿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究竟是谁?

    昆仑之境?

    绕算临渊是个博学多识的凡尘师尊,也不可能见过昆仑之境。

    墨叔歌下意识的又咬上了指甲,这是她年少思考事情的一个习惯,少会在人前展现,特别是在魔族女扮男装在战场打仗之后,更会很克制这个行为。

    横竖这里也无人,旧习惯会让墨叔歌觉得舒适一些。

    她记得上次在妖境的人闯入桃花林的时候,对着临渊疑惑的说过一句……“东海帝君”?

    东海帝君?玄止家的老二,玄灵的二哥,玄策?

    不太可能。

    墨叔歌对玄灵的二哥没多大印象,唯一一次见过大抵也就是在七千岁那年的西海后花园里,他抱着玄灵看着她被打的那一次。

    因为玄灵的关系,墨叔歌穷其一生其实在未回到西海。

    当然,要是细说这个事情,现在看来,玄灵不过是整个故事的催化剂而已,主因并不是因为她。

    但是少时那些年,墨叔歌并不懂,所以她心里怨恨了玄灵许多年,因此也就迁怒到了整个东海身上。整个十几万年的为仙为神的生涯,墨叔歌对东海诸事和东海诸人永远都是一个不接触、不参与、不想听的态度。以至于东海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什么人,墨叔歌其实一点都不了解。

    可墨叔歌仍然觉得不太可能得原因是,第一,玄灵自小便是整个东海的小公主,掌上明珠,和墨叔歌在一起上学的几千年里,虽然嘴上没放过墨叔歌,到底身子骨也没少挨墨叔歌的打。少时墨叔歌听闻,玄灵的这位二哥不仅是东海钦定的下一任海君,四海之首,更是整个东海神耀宫最宠玄灵的人。若他是玄策,没道理会这般待自己。第二,虽然墨叔麟在昆仑受学长大,但是墨烈收徒还是很严厉的,所以整个西海他只收了墨叔麟一个徒弟。但东海老海君玄止却并没打算将他的子嗣拆开,所以玄止家的那些孩子,据墨叔歌幼时所知,他们师承的是空灵山太坤真人。

    说起这个太坤真人,则不得不说说这个太坤真人婉转曲折的背景了。

    太坤真人在成为太坤真人之前,本是太古东皇帝君手下的四大神君之一,破军神君钟无姬。

    东皇乃天地初始的莲花镜像所生的青龙,又称之祖龙,乃这四海八荒龙族的先祖。普天之下,可一念成神一念成魔的除了他们龙族这位先祖东皇帝君,恐怕也无旁的人了。而在传说东皇涅槃的几十万年之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魔君竟然也修成了一位真人,居了空灵山,自成洞府。

    但太坤真人自成洞府之后,向来避世不出,不问天地动劫造化,一直至两万年前那场天地大劫,东皇重现于世,太坤真人率众多旧部即刻归战,重新投向东皇,竟然又变回了魔君。

    太坤真人的洞府名唤碧海华府,如今的主事是太坤真人当年的大徒弟玉清元君,主管三清祭祀事宜,主要业务好像也是给如今的四海八荒的后人授业解惑。而当时太坤真人的二徒弟,便就是东海当年内定的下一任海君人选,玄灵的二哥,玄策。三徒弟好像是后来天界唯一的女战神,芙灵皇。墨叔歌大概多少在云笈那里还听到过一点关于这个芙灵皇和玄策的八卦。(想到这里墨叔歌突然顿了一下,芙灵?芙灵皇?)据说玄策的这位小师妹对玄策倾慕不已,立誓非玄策不嫁,但云笈好像说,这个玄策……实乃是个断袖?

    当时云笈讲起的时候,因着是东海的事情,所以墨叔歌并不大想听,但因为听说了这四海之首的东海帝君实乃是个断袖,墨叔歌不得不提起了一点兴趣。

    墨叔歌大抵还记得,云笈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起因是说妖族和忠极渊的一桩联姻之事。只是不知怎的这幢婚事冲撞了东海帝君,不得不作废。传闻两万年前诸神大劫的时候,这东海帝君玄策似乎为了一个女仙顶撞了当时的老天君,被当时时任东海海君的玄止海君关在锁妖塔里三百多年。后来那个女仙不知怎的殒身了,这位新任帝君从此在锁妖塔里闭塔不出。直到东海老海君和君后双双神归,他才从塔里出来,继任了东海的海君和四海帝君之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同天族划清了界限。

    听到这里,墨叔歌本以为这个玄策实在是个深情的男仙,但云笈又说:“不过若是这般也就不说他怪异了。顶多是个深情的神仙。可我之前在蓬莱老太君的寿宴上,又听到了另外一则传闻。说这个东海帝君吧,实乃是个断袖。”

    “断袖?”墨叔歌觉得如此倒真为惊奇。

    诚然不是个为女仙深情至死的神仙么,怎的又出来一个断袖?

    “这事儿吧,还得从钟山的战神芙灵皇万年之前同这东海帝君携手征战入侵的魔族大军说起。”云笈说。

    墨叔歌彼时闻言手下不易察觉的顿住,然后故作淡然的问:“你说的,可是现如今的魔尊重离?”

    云笈不疑有他,道:“正是他。说来也怪。这魔族同我们神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的在那个时期一个个的表现都如此之怪,争相和天族作对呢?我听蓬莱的老人说啊,如今的蓬莱神君凤世宗那个时候也似乎因为些事情被老太君关进了扶摇仙岛上的金乌沉潭底三四千年呢。蓬莱的那些个老人都说这蓬莱神君原来不是这么冷漠孤僻的怪异性子,也不知道诸神大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的,这么反常呢。”

    墨叔歌握着酒杯的指骨淡然的、默默收紧。

    一些被强行隐忍的情绪,并不想被外人发现。

    两万年前,她为寻得一个身世的真相,潜入了九重天的诛仙台底,不慎放出了被时任老天君携七君三十六皇联手镇压在诛仙台下的归墟之境的旧主东皇帝君。老天君知晓结果之后震怒,势要西海挫骨扬灰。那个时候她作为西海的异子,阖四海八荒无一人出面帮她渡一渡此事。

    倒是帮了她的墨叔麟,作为西海储君,被时任妖主若虚帝君、时任西海海君墨寻和昆仑太极殿上尊墨烈帝尊共同连保。西海君后苏禾上书墨叔歌乃十万年前她于西海出行之时无意之中捡到的一个被人抛弃的女婴。她心下悲悯特将其捡回抚养,竟不想其是邪神余孽,其九儿只是受其蛊惑云云。

    那个时候,把墨叔歌关在三清天之首太清天的太清圣境无极宫的星束笼里的老天君,倒是每天都会来看她一次,逼问她东皇的下落以及她和东皇的关系。

    那太清圣境无极宫的星束笼在更古初始是用来关上古邪神烛九阴的一部分邪识的,终日旋绕九天玄火真雷,残忍至斯,痛苦异常。可饶是如此,墨叔歌依然坚持了七七四十九天。她以为,不论如何,她至少可以见到君后一面,见到她一直期盼能得到其多一眼青睐的母后一眼。

    但苏禾并没有来。

    半个月后,西海一封表书上达三生石府,从此山高路远,策马扬鞭,终不再见。

    墨叔歌紧了紧的因隐忍而发白的指骨,许多被压制几万年的情绪眼下并不会在随意的就侵蚀她了。

    因为后来的墨叔歌从来不去细想,去细想自己其实是被舍弃的那一个,自己是被视作多余的那一个。

    因为光阴侵染,仙途漫漫,有些事情若是不放过,那那些不可承受的痛也不会放过自己。

    甚至如今过了这般许多年,墨叔歌以为。

    那些不可说的过往,早已化作了一缕青烟随着那个叫做墨叔歌的女神仙死在了忠极渊的沉渊洞里。

    她的过去,渺小,寂静,无声。大抵除了她九哥,无人在乎。

    可是重离……

    墨叔歌叹了一口气,她没想到,最后真正想为她讨一番公道的,竟然会是重离。

    而魔尊重离,也是太坤真人的徒弟之一,位列第五。第四,第六,和第七分别是东海六皇子玄九清、如今九重天的九司真君之一祁湮和东海的老幺玄灵。

    云笈还沉浸在自己九转回肠的战神芙灵皇和东海帝君玄策在战场上的爱情故事中,此时并未发觉墨叔歌的异样。

    “……是以如此,芙灵皇上神说,此生东海帝君非她不娶,她非东海帝君不嫁。日日驾临东海神耀宫,直到那东海帝君躲去南极长生殿之后,不久又从长生殿里传出东海帝君和南极长生玉清殿神霄帝君不二般的情谊。这芙灵皇上神借以蓬莱老太君寿诞之名,向代替九幽冥府梦魇君共同来贺寿的九地八卦小灵官司幽上仙打听,是以我才听说此事。”

    墨叔歌松开捏着酒杯指骨分明手指,垂下眸子,声音掩饰的浅淡:“是么?司幽怎的说?”

    云笈:“司幽上仙说,‘南极长生殿里的那位少年时十分好到九地仙府做客,而彼时尚还不是东海帝君的二皇子玄策也会常常作陪。二人几乎每次都是睡在一起,日日谈经论法到天亮。’”

    墨叔歌了然。是以觉得以她对司幽和云笈的传达能力的理解,这话里怕是一半以上都信不得,但可能也合因这故事中多少也牵扯了一些她往日的秘辛,因此也实在没有什么心境继续同云笈深究探讨,终是打住了云笈的话头。

    墨叔歌收回了思绪,重新审视了一番眼下的情况。

    反正就以上两点来说,第一临渊若真的是东海帝君,没理由如此之闲,要化身一个凡人跑到这个凡尘来任教。除非东海要黄铺子了。第二,四海八荒都知道太坤和墨烈的关系并不好,临渊要真是太坤的徒弟,哪来的机会可以一探昆仑之境。

    她就算不是墨烈的徒弟,这么多年,还没有机会见过碧海华府呢。

    但临渊认出了昆仑之境这件事情却是事实。

    墨叔歌咬着指甲看向了她书案上趴着的一只养在一盆水植山景中的小陆龟——这只小陆龟上次在墨叔歌这里喝了酒之后,没事儿就往她这屋子里跑,后来墨叔歌干脆给它做了一个水植山景的盆子,它就住这里不走了。

    “喂。”墨叔歌放下指甲,看向那个呼呼大睡的小陆龟:“你在这汜水瑶住了这么久,可知道这个临渊师尊究竟是谁吗?”

    第十八章番外。

    东海,锁妖塔。

    年轻的玄灵一席白衣,脸上带着悲痛、隐忍和压抑的神情走进偌大而空旷的锁妖塔里。

    临渊胡子拉碴一脸颓废的坐在锁妖塔的一个角落里,背靠着后面的铜墙铁壁,空虚的望着塔顶的一个方向,眼里没有丝毫的光。

    玄灵走到临渊面前蹲下,看着最宠爱她的二哥这番模样,眼里的泪淬不及防的落了下来。

    她伸手覆上她二哥的手臂,哭的压抑:“二哥…”

    临渊面对这样的玄灵,仿若未闻,给不出丝毫反应。

    玄灵心中悲痛难忍,哭着说:“二哥…父皇和母后…快要神归了…二哥,我求求你了,你别这样…出来吧。她已经死了…你连父皇和母后,连灵儿都不要了么…二哥…灵儿也很难受,二哥你看看我好不好…二哥…”

    玄灵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的落下。

    确实从小到大,玄灵在他们手心里惯着宠着养着,确实没有这么悲伤的哭过。

    临渊终于动了动,无神的视线投在玄灵的脸上,到底还是伸出手在玄灵的脸上擦了擦。

    片刻之后,并未收拾的临渊就那样木然的跟在玄灵后面走进了东海神耀宫,他父皇母后的寝殿里。

    他父皇和母后是神仙的寿数已到,魂神羽化,重归太虚,所以眼下除了看着苍老,倒没什么太虚弱的样子。

    玄灵给临渊带了进来,便退了出去,将屋内的空间留给他们。

    临渊抬了抬眼皮,眼底一片红忍。他走过去,慢慢的跪在他苍老的父皇和母后面前。

    君后清宁忍不住也红了眼眶。

    临渊像个麻木的行尸走肉,一字一顿:“儿臣不孝,让您二老失望了。”

    老海君玄止只是叹了一口气,道:“策儿,为父知你心底的悲痛。可你身后是我四海阖族数十万的生灵,你当真要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妖女,葬送我四海水族吗?”

    临渊闭了闭眼,声音沉寂如水:“父皇,她已经死了。”

    玄止和君后清宁对视了一眼,伸手抚摸上了临渊的发顶:“策儿,这大抵是为父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望你……不要责怪为父。”

    临渊抬头。

    忽然一团晃晃的金雾从临渊的发顶顺着老海君玄止的手中慢慢升起消散。

    临渊睁大眼睛,眼前快速划过的是他和墨叔歌从昆仑到人间的那些不可言说的细腻过往。

    临渊眼底升起一片动人的红忍,伤动之情竟教老君后不忍直视,将头扭到一边抹泪。

    许久之后,玄灵等人重新进到屋子里,发现老海君和老君后已经不见了,地上只剩躺着昏迷的临渊。

    玄灵吓的赶紧上去摇晃了摇晃临渊。

    再次醒来的临渊眼底不再有先前让玄灵心痛不已的伤动之情,只剩一片冷淡平静的沉稳。他不解的看着周围的人的神情,疑惑的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倒在这里?”

    玄灵一怔,呐呐的问:“二哥,父皇和母后神归了…你…不记得了?”

    临渊一惊,连忙回身:“神归了?父皇!母后!”

    玄灵和其他的兄弟彼此对视了一眼,大概猜到了什么,玄灵小心翼翼的问:“二哥,你还…记得锁妖塔前面发生的事情吗?”

    临渊眼里满是疑惑回头看她:“什么锁妖塔?我被关进了锁妖塔?”

    玄灵连忙摇头,擦了擦眼泪,忽然笑了一下:“没什么,没什么。二哥,玄灵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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