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延展的梦滞留在李译脑海多年,梦境瞬息万变,光怪陆离,很难叫人记全,但他总能捕捉到同一个场景。

    平凡的一天,旭日和风。这是蒋磊入伍的第一年。两人歪坐在台阶上,面前是偌大的操场。

    蒋磊觑着他,欲言又止。

    他回看他,把他心思看的透彻。

    “琰琰过的很好,我照顾着,放心。”

    蒋磊低头笑笑不作声,内心五味杂陈。

    李译被太阳刺得睁不开眼,半开着玩笑,却说得认真。

    “不该惦记的别惦记。”

    蒋磊一巴掌甩在他后脑勺,力道不重,笑眯眯的。

    “老子不是那种人。”

    李译回他一巴掌,轻哼一声。

    “你要想要惦记也惦记不着,这姑娘死心塌地跟着我。”

    蒋磊问他:“你这是来看我还是来给老子添堵。”

    “你当初也没少给老子添堵,一会儿说琰琰看吃这个,一会儿说琰琰讨厌那个。老子他妈要你告诉?”

    两人躲开日头的瞬间对了一眼,片刻,都笑出声。

    蒋磊别过头,叹了口漫长的气息。

    “走了。”

    李译不留他。

    “嗯。”

    蒋磊起身,一张油光照片掉落,折射出阳光,在李译面前闪了闪。蒋磊迅速低身捡起,再次道了句。

    “走了。”

    “嗯。”

    他仍记得那张照片里的人,栗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柔软的目光,微翘的唇角。

    与他心里的人完全重叠。

    李译从梦境中醒来,这种大冷天额角竟渗出一层细汗。

    他四下游荡一眼,房间没亮灯,面前的电视机里跳动着春晚的重播画面,窗外一切沉寂在淡蓝色中,东边的天开始泛白,万物皆有复苏的迹象。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五点四十几分,差不多要归队了。

    抬头,视线落在温琰门外。

    李译下楼开车,刚从小区大门驶出,视线就被街边的小摊吸引过去。他下车,问老板要了一笼小笼,一碗馄饨配上一袋豆浆。

    上车,复又开回小区。

    他没有钥匙,把早饭放在她的门口。打开手机,在微信上打了几个字。

    早饭在你门口,醒来记得吃。

    点击发送,字旁多出一个红色叹号。

    很显然,她把他拉黑了。

    他垂着眸整个人愣了好一会儿,暗骂自己犯贱的同时又打开她的手机号发了短信。

    几米外的软床上,温琰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又看,这一晚她睡得不好,辗转许久也不知何时睡过去的。迷迷糊糊一晚上,最终被他的关门声吵醒。

    她呼吸沉重,身子缓缓挪到窗前,视线下探,留意着出入的车辆和人。

    时间尚早,几乎无人出入。

    她脑袋瞥向卧室的门,又犹豫片刻,约莫十几秒的功夫,她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走出门。

    那份早饭就搁在门口,一开门就能看到。

    视线在那份早饭上定了定她才弯下腰去捞塑料袋。刚起身,边上的电梯门开了,李译走出来。

    她见人,手微微一颤,手里的袋子差点滑落,幸好她反应快,立刻用另一只手去托。

    馄饨汤漏了几滴,落在地上。

    温琰显得有点局促,甚至有点尴尬。

    “醒了?”

    李译走出电梯,目光落在那份早饭上。

    “嗯。”

    他从口袋拿出两颗奶糖,奶糖在他宽厚的掌心中显得小巧无比,他伸过手。

    “跟楼下保安要的。”

    她怔了怔,没接。

    李译说。

    “新的一年要吃糖,这是你说的。”

    他再次把手往前挪。

    “快,我急着归队。”

    静默数秒,温琰从他手里拿走一颗,只说。

    “一颗就够了。”

    “随你。”

    他笑笑又走回电梯。

    默契的是,两人依然没道别。

    温琰愣在门口,风从楼道窗口吹进来,横冲直撞闯进她的房间。她摊开手心看着手里的奶糖,心跳慢了半拍。

    她突然意识到李译不单单是在她的死水里趟来趟去那么简单,他简直是要在她的水域里安营扎寨。

    起的太早,胃口全无。温琰强行塞了几个馄饨进肚就再没动它了。回到房间,目光不经意扫到床头柜的抽屉,又发了好一会儿愣才上床睡个回笼觉。

    这一觉睡得安稳又踏实。

    傍晚安雯带着小小安不请自来。

    温琰低下身给小小安换上棉拖,宠溺地轻掐她的小脸蛋,语调也格外的细软。

    “小小安又变漂亮了。”

    三岁大的小机灵鬼立刻在她脸上啄了口。

    “哪有琰琰阿姨漂亮。”

    安雯鄙视地睨着大型吹捧现场,泼了盆冷水。

    “差不多可以了,没脸没皮的。”

    她低头换鞋时瞥到那双男士凉拖,脸上的挂起一丝狐疑。

    “有情况?”

    温琰抱起小小安,随口说了声。

    “刚刚拿拖鞋的时候掉出来了,忘记往回塞了。”

    安雯耸了耸肩,失望道。

    “我还以为你要跟李译旧情复燃了呢。”

    “为什么是李译?”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为什么非是李译不可,她问的时候加重了语气,隐隐约约透出点执拗的不爽情绪。

    安雯措不及防地顿了顿,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会惹她生气。笑着解释了句。

    “你给过别的男人机会吗?”

    这次她不说话了,把小小安放在沙发上,给她播放起动画片。仔细想想,安雯说的也没错,从始至终她都没给任何人机会。就像把自己囚禁在一座孤牢,枷锁缠身。纵使有人愿意解锁,带她逃离,她也不愿出来。

    她旋即转了话题。

    “你来也不说一声,我连菜都没准备。”

    说罢,打算出门买菜。

    “不麻烦。”

    安雯叫住她。

    “我就知道你没买菜,我叫了外卖一会儿就到。待会儿吃火锅。”

    “也可以。”

    外卖来的很迟,肉类都是洗净包装,基本不用动,就一些蔬菜需要清洗。温琰提着塑料袋,走进厨房,她站在水槽前,莫名地想起昨晚她和李译僵滞在这,她贴着他结实坚硬的胸膛,似乎还听见他规律的心跳声。

    她低着眸,微不可察地哼笑一声,当时她没想哭,就只是单纯地想吓吓他。

    一会儿功夫,餐桌被填的满满当当,小火锅里面浓汤沸腾,看起来颇有食欲。

    温琰朝沙发上的母女两催促道。

    “快来吃吧。”

    小小安撅着屁股从沙发上爬下来,双手捂着什么一路小跑过来,跑到她身边停下,肉嘟嘟的小嘴张了张。

    “琰琰阿姨,我在你沙发上发现一个宝贝给你看看。”

    温琰蹲下身,笑着摊开手心。

    “什么宝贝,给阿姨看看。”

    小小安双手张开,东西落在她手心,冰冷坚硬带着分量,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钥匙。

    目光在钥匙上凝滞多时,她认得这枚钥匙,是她老宅的大门钥匙,但这一枚不是她的。

    她记得当时她把钥匙交到李译手里,再三嘱咐说,这钥匙千万不能丢。可笑的是,钥匙没丢,房子却没了。

    她抿了抿唇,这段记忆了了收场。

    汤底是番茄味儿的,很对温琰胃口,她塞了几个丸子,又夹了几筷子娃娃菜,十分钟下来已然半饱。她喝了口可乐,打算中场休息。

    可一旦思想不集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会见缝插针般涌入你的大脑。

    温琰下意识打开短信,自欺欺人般地往下一滑,没有新的信息。

    安稳见她心不在焉,单手拖着鳃问她。

    “怎么?有心事?”

    “没有。”

    她按黑屏幕,冲她笑笑。

    “我能有什么事?”

    安稳耸耸肩,不以为然。

    “你这种看似无欲无求生活没波澜的人更容易出事。知道抑郁症吗,很多抑郁症患者自杀前都是你这种状态。”

    她冷不丁笑了声。

    “瞎扯。”

    温琰突然很想打嗝,可那股气就憋在胸前,出不来也下不去。她拍拍胸口,试图让自己舒服点。

    “啊,妈妈,救我。”

    卧室内忽地传来小小安的求救声。桌上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落下筷,迅速起身赶去。

    走到卧室,两人看着安然无恙的小孩坐在地上哭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温琰蹲下身,看见小小安单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拇指,大哭道。

    “我被这个柜子咬了一口。”

    温琰哭笑不得,仔仔细细地翻看她被夹住的手指。

    “能动吗,动给阿姨看看。”

    那拇指灵活的弯了一下,小小安就不觉得疼了。

    安雯对此见怪不怪也懒得哄她,她低头扫过抽屉里的一张纸。脑中忽地闪过什么,又转头定睛看了眼。

    那张纸早已发黄发旧,是一张化验单,右上角的诊断结果分外惹眼。

    确认妊娠。

    她看向温琰,温琰伸手把抽屉往里撞,没什么解释。

    两个人回到饭桌,原本的琐碎闲聊也无暇继续。而是陷入了一种死寂的沉默之中。

    安雯憋着一肚子的话不敢问,温琰则自顾自吃起了菜。

    沉默良久,安雯深深吸气,又长长地吐出,仿佛是在为自己打气。

    “孩子是谁的?”

    问完,她蹙起眉,委实自己这样问过于直接,责怪起自己嘴拙。

    温琰的视线落在翻滚的浓汤上,她伸手夹了颗小鱼蛋塞嘴里。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李译的。”

    也是,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知道吗?”

    “不知道。”

    话到这又戛然而止,她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但又怕她自我封闭走不出来。

    电视机里放着儿歌,小小安不感兴趣,娴熟地按着遥控器,在一本情感剧上停了下来。

    温琰的视线往那头瞥了眼。

    安雯又说。

    “什么时候有的?”

    “八年前,他报完名的那天检查出来的,两个多月了。”

    安雯默了好一会儿。

    “他去当兵,所以你把孩子打了?”

    “没有,就是没保住,掉了。”

    她轻描淡写道:“快六个月了,刚做完四维彩超。眉眼跟他挺像的,是个女孩。”

    安雯瞬间就想通了,为什么那段时间温琰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数月。她瞥了眼小小安,设想了其中滋味,锥心般的疼。

    六个月的宝宝已经能翻来覆去拳打脚踢了,还能隔着肚皮和妈妈互动呢。

    她不敢再想,一想就会窒息,连呼吸都要用尽气力。

    可对面的人,不哭不闹,回想起这件事脸上甚至没有半点情绪。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当初怎么不告诉他?”

    温琰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

    “赌气。”

    那段长久的固执时光被她用赌气两个字轻描淡写的概括起来。她不想去回忆,一秒钟都不愿意。

    锅内水汽腾腾,缓缓升起,恍若一道模糊的玻璃墙将两人分割两边。

    安雯鼓足勇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们还有可能吗?”

    温琰想了很久,直到水被烧干都没回答,她起身从厨房拿来保温瓶,锅被倒满,锅内归于平静,却一片狼藉。

    “你肯定没有一个人在医院呆过吧。”

    这个问题过于突然,安雯迟疑着点了头。

    她说:“我呆过。”

    倒完水,桌上没有多余的空地,她又把保温瓶放入厨房。

    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你知道我那时最怕的什么吗,我怕医生找家属。总有医生在护士台问,温琰家属呢。每次都要问三遍,最后还要说一句,怎么家属又没来。那感觉跟当众凌迟没什么区别,直到那一层楼所有人都知道,哦原来温琰是没有家属的。”

    安雯噙着眼泪,在即将掉落时用手抹掉,她想安慰却发现自己作为一个记者,词汇量可以如此贫瘠,竟找不到一个词既不饱含怜悯同情又能宽慰让她释然。

    “那时我就在想李译在哪里,疯狂地想,想到极致。后来莫名其妙地就不想了,就像饿肚子饿过头一样。”

    她说的不痛不痒像个没事人一样从厨房出来,坐下来继续动筷。安雯看了她一眼,依旧词穷。

    温琰抬头问她。

    “不吃了?”

    安雯抽了张纸擤了把鼻涕,拿起筷子。

    “这番茄锅把我辣的够呛。”

    这一晚,安雯几乎没怎么再开口,是心怯地不敢开口。总觉得应该说点生活中淡而无味的小事,又觉得说这种小事的目的性太强,怕她多想。

    总之是矛盾又谨慎的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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