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云飞闭上眼睛,陷入了回忆。

    云飞实际上不叫云飞,她该叫呼延云,是在她十一岁那年,母亲去世后,有人给她改的姓。那时候她还能叫她“姨母”,姨母摸着她的脑袋,红着眼睛把她抱回王庭。

    “阿云不怕,你母亲走了,你还有姨母,还有颜儿、伊儿……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你。”

    云飞想不起那时自己有没有哭,过往久远得像是经历一场大雨冲刷般模糊不清,她记得最深刻的,是姨母紧紧的怀抱和发愿一样的哽咽。

    姨母确实做到了她说的,她教云飞上马开弓、读书识字,不管去哪里都把她带在身边,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呼延颜以为云飞是来抢自己的阿母的,十分厌恶排斥她。

    姨母那个时候是怎么说的?

    她生气地说:“你以为阿云愿意留下吗?她若是在她原本的家,得到的关注会比你还要多许多。”

    她说到这里,复杂地叹道:“我有四房妾侍,除了你这个长女,还有三个次女,两个幺儿,阿云的母父却只有彼此,她要是不在这里,本可以独享她母父全部的宠爱。”

    小孩子的心性,当她觉得你没有什么的时候,对你很防备,但她知道你有许多之后,反而愿意拿出自己的和你分享。那之后,呼延颜再也没有找过云飞的麻烦。

    那也是云飞第一次,从姨母的口中听见自己母父的事情。

    她们很相爱,万幸,也很爱她。幼年的云飞知道这些的时候松了一大口气,因为她也害怕旁人说的是真的,自己是被“抛弃”的,才来到这个不甚熟悉的“姨母”家中。

    姨母怕给她的关心不够多,但小云飞心底早已经很感激了,她的存在填补了她童年的空白,于是她学东西更加刻苦,不想让她失望。

    到了后来,呼延颜离开军营,反倒是云飞,一直跟在姨母身边从武。

    最开心的一次,军中一个宿将“婶婶”惊讶地夸赞她有军武天赋,姨母爽朗地大笑起来:“那是,你不看看谁教出来的学生”。

    她蹲下|身,骄傲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是他俩唯一的孩子,自然天分高。”

    云飞至今忘不了那日姨母眼里的温情……

    再后来,她出入军伍,渐渐从母辈那些宿将旧友口中拼凑出自己母亲的形象。

    她很英勇,武艺了得,听说手持一把长戟能在箭矢如林的阵前舞得密不透风。

    也是因此,追击敌寇的时候,顺手救下被贼匪劫持的汉人商户家少爷,就此结下了姻缘。

    云飞脑海中也曾勾勒过双亲的样子,年少时候,得知母亲擅用戟,她便也学了长兵器枪,知道父亲是汉人,便找来汉家的史学兵书翻阅,好像这样就能与想象中的他们贴近一点、再近一点。

    军中的婶婶知道她喜欢打听这些,都十分愿意告诉她,有的时候,会抓来一个人说,你看你母亲如她这般高,眉毛比她浓黑一些……

    而提起父亲的模样,许多人道不清,只知道他文静但爱笑,母亲很喜欢他,哪怕外出打仗也会把人带上。他们一辈子没分开过一天,以至于母亲遇难后,父亲义无反顾跟着她去了。

    云飞的母亲死于战场,准确来说是为掩护姨母突围,与敌人同归于尽的。云飞后来才知道,她这位姨母原来不只是母亲的旧交,还是老可汗最小的女儿。

    老可汗眷恋王位,她放手的时候,即便是最小的女儿那时也不再年轻。姨母在她四十六岁那年登上宝座,那以后,她成了所有人的大可汗,不再是云飞一人的姨母。

    那也没关系。她暗自对自己说,无论她是可汗、是姨母、是老师、还是生母托孤的挚友,在云飞心里都一样,再没有一个人在她的生命中扮演如此多重要的角色,所以当云飞得知她拿不准平定藩乱的人选时,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不行,我不同意!”姨母、不,新可汗的反对异常坚决。

    “为什么不行,您现在无人可用。”云飞冷静地分析。

    “王庭大将之间利益盘根错结,地方将领又压不住藩王作乱,您需要一个军中正统出身,没有任何派系又足够信赖的人带兵出征,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大人的事情不用你小孩子下场掺和。”大可汗面沉如水。

    “我确实资历最浅,”云飞回答的态度称得上坦然,近乎固执地一字一句追问。

    “可您教我那么多本事,还依旧把我当作普通小孩子吗?”

    “……”可汗皱眉,她意识到,如果不管不顾给出违心的答案,无异于一句话否定了这孩子长久以来付出的全部汗水。

    “我向您保证,一定把胜利带回来给您。”她坚定道:“就让我去吧。”

    可汗吸了口气,万语千言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比起那些,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我要你回时如今日一般,毫发无损地站到我面前。”

    就这样,云飞率领大军上了前线,以年轻青涩的面孔和锐不可当的意气横扫战场,两年多的时间,平定了新王继位以来,最大规模的内乱造反,缔造了十六岁一人出而七藩定的神话。

    “天生的将星,”有卜算的大巫如此批命道:“有她在,北国边关四十年屹立不倒。”

    此言一出,加上战场威名,许多饱受欺凌的小国纷纷来依附。

    云飞的军衔一升再升,她曾以为自己是为战而生,她勇猛、坚毅,随着时间和经验的累积,越加成熟冷静,她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最重要的是,血与火抛洒后,她铁蹄踏过的土地皆能重获新生。

    ‘没关系,’她心道,‘至少我是正义的’。

    不论是保护本国的疆土,还是帮助小国抵挡进犯,她好歹走在心中正确的道路上。经历越多,她就越知道战争的残酷,也清楚自己的力量,因此比起旁的大将,反倒是她总多出一些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慎重和小心。

    她的副将罗子翼十分不理解,觉得或许是这位年轻的上将成名太早,锐气逐渐被磨尽?军人天性服从,可汗有命她们听命就是了,何必想那么多……

    云飞那时只有笑,她心底的担忧没人理解,找不到人诉说,便只能将恐惧重新埋回去。

    可是有些东西,掩盖再深,终究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不是说驱逐外敌就可以了吗?”云飞皱眉看着王庭传来“继续南下”的命令。

    “大可汗的意思,防着敌人卷土重来,把边镇打下送给科尔喀,作为和汉国之间的缓冲城。”

    信使笑了笑:“将军您不知道,那边原本就是科尔喀的领地,咱们只是帮忙收复。”

    下属探查后发现是真,这个叫做“铁沙城”的地方确实归属存疑,云飞思索后点了头,不到一日,便助友邦叩开了城门。

    然而——

    “为什么要屠城!”云飞怒不可遏地质问对方。放眼望去,倒地的平民中,高额深目的混血面孔比汉人还多。

    “她们帮汉人开矿,已经不是我族血脉了。”城楼上的将领冷厉道,她看着云飞震惊的表情,忽然转头,望着遍地尸骸,悠悠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将军以为,这里为什么叫‘铁沙城’?”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云飞又惊又怒,什么我族后代在城内水生火热都是假的!她们何曾在意人!从始至终要的只有矿!

    云飞杀了对方的心都有,她一意保下了剩余的平民,另一面哪怕围空城,也不愿让科尔喀人靠近,就在思考怎么补救的时候,收到了信使带来的王庭的召令。

    “可汗……怎么说?”她嗓音喑哑,抱有最后一丝希望,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信使叹了口气,带来了两条指令:

    其一,撤兵。

    其二,将俘虏交还给“友邦”处置。

    云飞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句“将在外”几乎咬碎了牙,这令她哪里肯接!

    她被千里之外罢了职,押回王庭,文臣武将各自为阵,王帐内,哪怕昔日同袍也变得面目全非起来,有人保她生,有人要她死……

    *

    “大人?”孟兰悄声走进帐内。

    女人环着枪坐靠在桌边,她闭着眼,许是刚洗完澡,皮肤薄薄的呈现出一种透明感,嘴唇带着苍白,孟兰觉得她在梦里似乎也不安心,眉宇间拢着山丘一样的折痕。

    他伸出手指想要抚平那处起伏,就要碰到的刹那间,猛地被人钳住了手腕。

    云飞倏忽睁开双眼,一瞬间眸底的孤郁让他心一颤。

    “大人,您还好吗?”他担心道。

    “……没事啊。”看清来人,云飞松开钳制,缓缓道。

    孟兰蹙眉,她的眉眼疲倦,虽然说无事,可方才她周身未散尽的孤冷,依旧让他感觉有点不放心。

    他悄悄转动微微发疼的手腕。

    “真的——”吗?他刚想弯腰追问。

    下一瞬,一阵牵拽的力道从微疼的手腕处传来,女人将他拉到膝间,猝不及防,环住了他的腰,孟兰整个人不由一怔。

    “别动。”她毛茸茸带着水汽的脑袋埋在他的腰腹间,隔着衣服闷闷道。

    “让我抱一会。”

    她话语里的潮湿透过布料洇到了他灵魂里。

    “……一会儿就好。”她轻声喘息,像一只躲雨舔伤的巨兽。

    孟兰浑身一僵,他恍然中在原地站成了一棵树,手掌抚上冰冷的发丝时,仿佛只因她这一个倚靠,脚下飞长出根须,眨眼间就朝着地底扎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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