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佛法。

    统称为法。

    此计。

    为灭法之计。

    然,计策再完美,却少不了执行者。

    事关重大。

    若无必要,不必再为殿外之人所知。

    那执行此计的人,自然而然,就限制在殿内众人之间。

    本来。

    提出此计者,是最佳实施者。

    可王守仁肩负着北征大业,即将前往漠北,无暇在国朝内。

    再有就是,锦衣卫、东厂和西厂,是特殊衙门,虽说奉圣意监察天下,但与道、佛挨不着。

    而杨一清尚书,又刚提出三级主政官制,虽然要等明年恩科方会施行,可前期的准备,朝廷文官的抵触和报复,却是不少,能够预见,接下来会无比忙碌。

    那么。

    主持灭法的人,就圈定在梁尚书和杨廷和尚书之间。

    九卿身份,完全可以主持大局。

    再加上,军政分离制度,要等北征结束方会施行,兵部、工部的事务,暂时比较清闲。

    扛起国朝灭法大旗,很是合适。

    察觉到龙目和诸位同僚眼神流转,梁尚书、杨婷和尚书忽然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化外之人。

    可与凡尘之人不同。

    一旦惹怒了道、佛,可是会被塑造成魔头的。

    日后。

    随着道、佛法流传。

    估计会出现在道教众神斩妖除魔的话本中,被众神轮流斩杀。

    至于佛教的话本,或许不会被杀,却少不了被众佛暴揍一顿,然后收为坐骑的篇幅。

    任骑任打!

    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世人多蒙昧。

    有关神佛的事,是很容易相信的,而且,是扎根于心那种。

    口口相传之下,永生永世难以翻身。

    丝毫不逊色被当代文人口诛笔伐,留下千古骂名的程度低。

    “介夫,您来吧。”

    梁尚书率先推诿道。

    如果,陛下是有确立国教之心,道、佛两派生死相搏下,一派胜利,一派失败。

    胜利的那派,绝对会为主持道、佛辩论大会的官员歌功颂德。

    失败的那派,绝对会大肆贬低主持道、佛辩论大会的官员不公。

    而此次辩论,输掉那派,基本连道统都会毁掉。

    两者对冲之下,夸赞之声,远超过谩骂声。

    主持道、佛辩论大会,未尝不是个扬名的好机会。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陛下无心立下国教,而王守仁又定下了道、佛辩论双方八胜八负一平的大会结果。

    纯粹是为了坑道、佛两派。

    等道、佛两派回过神,明悟了过来,天大的怒气,也不敢去攻击陛下,那就只能将无穷怒火加之于主持道、佛大会的官员身上。

    一想到,在道教话本中被杀,在佛教话本中被揍变坐骑,就恶寒无比。

    “叔厚老成持重,比小子我稳当,还是您来比较好。”

    杨廷和尚书推太极道。

    这就是个天坑,谁敢往下跳?

    言罢。

    狠狠瞪了眼旁边低眉顺眼的牟指挥使、黄督主和孙督主,呈奏灭法之事,就不能晚点来吗?

    非要赶在人少事多的时候,连推锅都没地方推,真是太没眼力见了。

    牟指挥使三人察觉到那近乎实质的怨气,讪讪一笑。

    两厂一卫的原意就是凑个热闹,没想到,让两位国朝九卿陷入泥潭,难以脱身了。

    “叔厚,介夫,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

    王守仁摇摇头,笑道:“所谓国教之争,其本质是道、佛两派,向陛下,向朝廷展示更多的价值。

    这点,道、佛两派也心知肚明。

    在历朝历代的十四次道、佛大辩之中,道教输多赢少,不外乎诚意不足。

    但是,诚意不足,不代表不聪明。

    在涉及到真正道统生存或毁灭时,道教会比谁都清楚该如何做。

    作为主持道、佛大辩的主官,要做的,就是“公道”。

    比方说,佛教优先展露价值,那就提前秘密告知佛教,第一道辩题是什么。

    等佛教赢下第一场大辩后,你们说,佛教会不会心生感激?

    而等道教输掉第一场大辩后,国朝一成的道观被毁去,一成的道徒被驱散,一位大真人被剃发为僧,道教也许会心生怨恨,但也知道之后要是不想连着输,就必须对陛下,对朝廷展露足够的诚意。

    那时,告知道教第二道辩题是什么,暗中偏袒之下,让道教赢下第二场大辩。

    这样一来,道教的怨恨,就会转念为感激。

    以此为法,收获道、佛两派感激的同时,让道、佛两派不断加码。

    等第十七场大辩下来,你们,或可立地成圣,还可能是道、佛两派共同的圣人!”

    最后的几句话。

    王守仁带上了几分玩笑意味。

    但众人不仅没觉得好笑,反而,紧了紧身上的官袍。

    让道、佛两教,在充满感激中被灭掉,这手段,何止是毒辣,简直是缺大德了。

    “陛下,如果道、佛两派趁机向主持大会的官员予以贿赂,为了灭法之计顺利,不妨准许这些金银,为主持官员的嘉奖之一。”

    王守仁看两位尚书依然不够动心,朝陛下恭声道。

    知晓了王守仁下饵钓鱼之术的众人,闻之冷笑,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道、佛两派富到流油,倘若真在大会进行时,施展金银开路大术,那绝不是小数。

    怕是一百辈子的花不完!

    只要后世子孙中,不出现大败家子,富贵延绵数代不绝。

    这比那空口白牙的道、佛两派圣人之名来的实在多了。

    “可!”

    朱厚照注意到臣子们的异动,亦是一笑,准许道。

    些许化外之地的金银罢了,能调动臣子的积极性,那再好不过了。

    “陛下,臣愿领旨,为国灭道除佛,还国朝天朗地清!”

    梁尚书和杨廷和尚书,不约而同地起身,异口同声下拜道。

    不就是被道教的神杀,不就是被佛教的佛骑,那也算是千古留名了。

    无数人想这样,都没有机会。

    牟指挥使三人嘴角疯狂抽搐,与这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文臣相比,作为皇家鹰犬,脸皮子练得不到家啊。

    看这变脸的速度,都赶上川地兴起的变脸术了。

    自愧不如!

    “那便梁卿来吧。”

    朱厚照点点头道。

    军政分离制,于兵部,于兵部尚书的伤害,着实是太大的。() ()

    梁储忠心体国,愿于国朝腾飞让路,其心可鉴。

    当予以嘉奖!

    “谢陛下!”

    梁尚书喜不自禁道。

    在陛下的朝廷中,光明正大的敛财,这机会,算是抄着了。

    “去吧!”

    朱厚照有些倦了,摆摆手道。

    众人纷纷告退。

    “陛下,仁寿宫那些宫女,太监,当如何?”

    毕云近前来道。

    圣旨在上。

    仁寿宫的宫女,太监,却没拦住太后诏见报国寺、护国寺的高僧,罪无可恕。

    “外间声传圣母皇太后托心求佛,致僧人借缘薄疏头为由,不时乞求恩德,相率成风,断不可乎。

    须让僧人畏惧国法,即欲妄为,必不能行。

    俾若辈自谓得计,殊于国体有伤。

    仁寿宫系宫闱之地,未奉旨意,外人岂可入得门内,如此轻易领入宫来,成何体统,姑念是初次,从宽免究,嗣后万万不可。”

    朱厚照叹了口气道。

    母后,依然未能彻底明白克制的意思。

    毕云领命。

    出了乾清宫,唤来仁寿宫的两大管事太监,训斥道:

    “圣母皇太后位尊,比不得从前,张福、陈保尔二人就该结实办理,禁止小人入得宫来。

    幸得陛下宽恕,饶尔等无知初犯,不可再有他次,仁寿宫里,结结实实管着宫里那些孙儿、孙女,外间闲话,不必奏圣母皇太后知道。”

    他本就不信神佛,缺少对神佛起码的敬畏,以及知晓灭法之事,在称呼报国寺、护国寺两位大法师时,干脆以“小人”为称。

    身为司礼监随堂太监,又是皇宫诸事总管,他也知道太后是从哪闻听两位佛门高僧佛法精深的。

    就是仁寿宫里那群多嘴多舌的小太监,小宫女。

    要不是陛下仁慈,依司礼监的规矩,就该杖毙了这群没规矩的东西。

    包括张福、陈保在内,惹出祸事来,就该死。

    “谢陛下隆恩!”

    仁寿宫管事太监张福、陈保朝着乾清宫方向叩拜,又对毕云躬身下拜道:“多谢毕公公转圜。”

    “自今日后,仁寿宫正门,派内管领一员,护军参领一员,护军校及护军十名。

    左右门派护军参领各一员,护军校及护军各十名,以护圣母皇太后之安。”

    毕云依旧不放心,吩咐道。

    此次佛门假借仁寿宫威势,掺和到清丈田亩中,险些致这利国利民国策毁于一旦。

    到底是圣母皇太后,陛下无法说些什么,但不代表没有怒气。

    陛下是仁慈圣君,能饶过这群办事不力的奴婢一次。

    却不可能有第二次。

    到那时,恐怕连他这个司礼监随堂太监一并问罪,才是祸事临头。

    对仁寿宫增添护军,能让仁寿宫少与宫外之人见面,于太后,于他们这些做奴婢的,都是好事。

    张福、陈保两个太监连连点头,遵命行礼后,立即分头去办。

    一人,回仁寿宫教训那些多嘴的小太监,小宫女,一人,去了御林军处请护军守卫。

    ……

    仁寿宫。

    秋风扫落叶。

    仅半晌的功夫,宫殿守卫就上升了数個等级,在太后驾前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女,脸上也没了笑模样。

    挨过打,就知道疼了。

    太主持佛经而入,看到皇嫂在殿内望着那方太后之玺出神,亦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仁寿宫接引高僧入宫诵经前,她就曾劝过太后,此举,恐为皇帝所不喜。

    终究是人微言轻啊。

    “老太太,皇帝着令工部,重新建造和修葺了南台,比这皇宫还气派,比这皇宫还奢华,就等来年一成,请您移驾而住呢。”

    太主整理了下心绪,浅笑盈盈,宽慰道。

    这南台。

    在太液池上。

    属于皇城的西苑。

    为北海、中海、南海相汇之地,北海与中海以金鳌玉蝀桥为界,中海与南海以蜈蚣桥为界。

    衬以亭台楼阁,像座海中仙岛。

    之前权宦刘瑾欲讨好皇帝,准备建造豹房的诸多事物,全部用来建造和修葺南台了。

    山石花草,楼阁亭台,拥水而居,秀美宜人。

    远胜于仁寿宫,远胜于乾清宫,当属京畿第一景地。

    礼遵隆养,不外如是。

    “或许是吧。”

    太后点点头,又摇摇头,邀太主同坐凤椅,看着小姑子拿来的手抄经,突然对求佛闻道没了兴趣。

    皇帝的孝道啊。

    “既然皇帝为我修了南台,这仁寿宫住不了多久了,那佛堂,就让工部的人停了吧,我想安享晚年了。”

    太后流露出软弱的神情,哂笑道。

    细细想来。

    她三十五岁了。

    虽然外人见她,常常口呼千岁,但这世上的人儿,哪有活到千岁的。

    常言道:“人活七十古来稀”。

    这一辈子,走一半了。

    恍惚间。

    她似是看到了当年身披凤冠霞帔,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的场景。

    那时,先皇还是太子,为成化皇帝所不喜,东宫的日子,甚是难熬。

    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

    她与先皇携手,一步一步的苦熬苦掖,方才守得云开见月明,方才看到了花团锦簇,方才知道了灯彩佳话。

    举朝皆知她痴迷皇权而不肯罢手,谁人又知那东宫太子妃有多少苦楚?

    不过是,心有不安罢了。

    那龙椅上的人儿,既是她的儿子,也是大明朝的皇帝。

    给予她用的,是比皇帝玉玺还大的太后之玺,给予她住的,是比乾清宫还奢华的南台。

    罢了!

    罢了!

    “老太太,早该这样想了。”

    太主轻拍着皇嫂的手背,眼眶微红,眼中泛泪道:“好!好!好!就该这样,安享晚年。”

    这一刻。

    皇帝等的太久了!

    朝廷等的太久了!

    万民等的太久了!

    国朝等的太久了!

    在国朝呼风唤雨一十九载,圣母皇太后娘娘,终于,愿意放下权力了。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

    传至宛平县。

    内阁次辅大臣刘健,看着佛门通过僧录司转送来的书信,陷入了沉思。

    佛门,要把勋戚献给佛祖的田地,献给佛祖在人间的化身,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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