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愣住。

    尤其冯刺史,瞠目结舌,好端端被人摆了一道。

    这是要踩着他上位啊。

    东暖阁一阵沉默。

    许久,王树轻嗤一声,“我当是什么事,岑大人如此大张旗鼓,又是撺掇冯刺史写折子,又是东暖阁一番陈情,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忠君爱国吗?”

    “这……”冯刺史慌了神,忙解释,“我不过是摆事实,怎么算是撺掇,王将军可莫要妄言,这莫须有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王将军言重了,下官并无此意。”岑望秋低垂着眼,拱手,对官家行一大礼,“官家,该说的臣都已经说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臣绝无怨言,只求官家能留臣一个全尸。”

    “岑大人这不是陷官家于两难吗?”王树哂笑,“若岑大人真有心,不如自行了断,这样嘴上求死,说白了,无非是不想死,又想做做视死如归的样子,真把官家和众位大臣当成眼盲心瞎的家伙,看不懂吗?”

    “王将军真是抬举下官了。”

    “岑大人这是不敢了?”

    岑望秋没做声,直起身,抬头,官家半阖着眼,未置一词。

    他神色一黯,“多谢王将军提点。”

    在王树诧异的眼神中,如一把出鞘的剑,“唰”地越过众人,直冲粱柱。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他被人猛力扯住,摔在地上,剧烈的撞击穿过臀肉,深入骨髓,闷闷地疼。

    官家冷眼看着,终于,缓缓开口,“岑望秋,你如此,是想置吾于不信不义吗?”

    下面寂静一片。

    “吾道你知错能改,不再和从前一般不学无术,可没想到,你竟这般没有分寸,撞死在东暖阁,等着吾给你收尸吗?”

    “臣不敢!”

    官家冷哼一声,视线转向负手而立的王树,“你,三番五次和岑望秋过不去,如今都舞到吾跟前了,殊不知在背后,是否也是这般不知礼数。吾顾念你一代功臣,多给你留情面,你倒好,爬到吾头上撒野,是当吾死了吗?”

    王树勾唇一笑,并不在意。

    “岑望秋,此事因你而起,你自己收拾妥当,吾不想再听见任何与此事有关的话。”官家神色冷凝,眉头紧拧,“朝堂人才屈指可数,林国公告病,他的位置也一直悬着,众位爱卿可有何想法?”

    “臣……”冯刺史弱弱出声,却见官家眯起眼眸,神情不耐,遂矮身,“臣想听听王将军的意见。”

    闻言,王树眼神一扫,看冯刺史又矮了半个身,轻嗤一声,“要说与林国公才能比肩,那朝堂之上,京都之中,确实难找。不过,若放低标准,此刻确实有个不错的人选。”

    官家眼神移转,表情晦涩不明,“你说岑望秋?”

    “岑大人虽才能逊色,为人处世上也不能与林国公相较,但也能凭着那点小聪明暂时接替林国公的位置。”

    岑望秋躬身,“还请官家三思,臣不能担此重任!”

    官家沉吟一声,不置可否,“朕知道了,此事改日再议。”

    今日东暖阁面圣,虽只二三人,可听戏的却繁众。

    这点事,不待第二日,便传得满朝文武皆知。

    从前瞧不上岑望秋的那些大臣,如今都对他刮目相看,甚至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仰慕。

    岑望秋对此很头疼。

    他想低调,奈何名声大噪,闹得他不得安生。

    回府,还未坐下,便接到圣旨,官家顺应民心,升他为参知政事,接替林国公的职位,直到林国公返朝。

    这样一来,他的阶品已经可以与从前的林梦寒比肩。

    可这也并非他本意。

    绕了京都半圈,不请自来,找了林梦寒。

    彼时,他正在医馆为病人取药。

    见了岑望秋,林梦寒有些意外,同沈余欢招呼一声,等老三接替自己手上的活后,才出去。

    两人沿着若水河畔走了半晌。

    “来寻我,又不说话,不像是你的作风。”林梦寒斜倚在石墩上,双臂抱胸,模样慵懒。

    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君康堂,那抹纤细的身影,此刻正端坐着低头写药方,落日的余晖铺在脸上,又洋洋洒洒散落一身,为她渡上一层金色,像误入凡界的仙子,与周围形成结界。

    正如他初次见她时那般。

    不论过去多久,相识多久,穿过人群看向她的第一眼,他都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她,是命中注定,也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

    “这么舍不得?”

    他被岑望秋调笑的话拉回现实,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勾着唇角,“还行。”

    岑望秋笑了一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里惆怅,“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羡慕你。”

    林梦寒看向他,“这是又被哪家的小娘子伤到了?到我这触景伤情来的?”

    “……”

    岑望秋语塞,将揣了一路的圣旨拿给他看。

    林梦寒快速扫过,倒也没多惊讶,反而调侃他,“你这官,升得可够快的啊。若是换了寻常人,非得拼命到花甲之年,才勉强能够得上你如今的地位。”

    “我最烦官场斗争,你不是不知道,那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啊,就应该在丽春院,找两个小娘子,昏天黑地地快活着,那不比整天和这些酸臭文人在一起咬文嚼字舒服得多?”

    林梦寒淡笑不语,将圣旨卷好还给他,“你若实在不愿做这官,不如也和我一样称病好了,官家仁厚,想来也能体谅。”

    “罢了。”岑望秋摇头,有些无奈,“你我二人若都称病,只怕会引来官家不悦,到时说不定还会牵连到你。如今你寻得意中人,已不是孑然一身,凡事都得多做一份打算。如今朝堂之中,虽然也有一大部分人对我颇有微词,但好歹阶品在这,他们再看不惯也得顾念几分情面,所以暂且这样,走一步是一步,倒是你,婚期已定,养个外室可得金屋藏娇,尽量少抛头露面,不若被于家那边知道,只怕你的心上人会不好过。”

    林梦寒眼神一颤,若有所思,“你如今考虑问题全面,倒不像从前放荡不羁。”看岑望秋眉毛飞扬,很是得意的模样,他黑眸沉了沉,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日后在官场,你自己须得谨慎行事,万不要让人拿了把柄。”

    他嘱咐两句,斟酌再三,还是添了几句,“如今你身居高位,我只希望你能保持初心,毕竟你我二人相识数年,可不要渐行渐远。”

    岑望秋微愣,片刻后,爽朗一笑,拍拍他肩膀,“你放心。”

    二人散去,各奔东西。

    君康堂已经准备打烊,老三老四在前头收拾东西,沈余欢忙了一天,此刻正窝坐在藤椅中,像个小兔子一般蜷缩着。

    林梦寒见她这样,眸光一凛,眉头下意识拧起。

    她这不是累着的模样,是心里难受了。

    不用猜也能知道,是为着她父亲。

    昨日二人回来,她还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话里话外,还洋洋得意,说是抓着于远山的把柄,非得让他身败名裂以报从前抛妻弃女之仇。

    他那时就瞧出她眼里的落寞,只是她不说,他也不问。

    若是她真想趁此机会找于远山报仇,他也不会觉着有什么。

    虽不知道他们父女从前的恩怨,可与她朝夕相处的这些时日,他就是再眼盲也能察觉到于远山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若是报仇能让她一快,他无论如何也会帮她达成心愿。

    可如今她把自己困在藤椅中,整张小脸埋进膝盖,两旁乌黑的长发垂落,挨着藤椅,像是倾泻而下的瀑布,将她整个人吞吃。

    他知道,她动了恻隐之心,心里矛盾。

    “沈东家,我最近总觉得神思倦怠,可否劳烦你给我拿两副药吃吃?”

    沈余欢侧头,枕着手臂,白皙的脸从黑发中漏出,更添了几分憔悴。

    “我有些乏了,明日好吗?”她声音轻轻的,没有力量,像浮在空气中,风一吹就能散了。

    林梦寒脸色凝重,话含在嘴里终化作一声叹息,挨着她身边坐下,缓声道,“沈东家,有个问题我不是很明白,想问问你的意见。”

    见她脑袋埋地更深,便自顾自说起来,“方才路过书院,听得一位母亲言语激烈,指责孩子挑食不懂事,受不得一点委屈,不像他们上一辈人,生下来,就是吃苦耐劳会体贴人的。”

    沈余欢肩膀突然抖了一下,手指攥紧,指节泛白。

    林梦寒喉咙发紧,声音裹着忧愁,“走了一两步,又听见一位父亲当着众人面打骂孩子,说孩子惹是生非,即使念了两天书,上了两天官学,也是狗改不了吃屎,长大指定是个没用的。我听着觉得刺耳,不知沈东家如何看待这件事?”

    沈余欢没做声,只是身子抖得越发厉害,手掌掐着肩膀,指尖隔着衣物陷入皮肉。

    “我是这样觉着,贪玩是孩子的本性,犯错也是孩子成长的契机,过度干涉不仅仅会影响孩子当下,它会成为一根针,永远扎在孩子心上。”

    林梦寒抬眼看着沈余欢,心里碾过尖锐的痛,“若父母只当孩子是自己的所有物,不在乎孩子是否幸福,不在乎孩子是否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难以自拔,他们只在乎能否完全掌控孩子,只在乎自己面子是否保住,心里那点自尊与自傲是否在孩子身上索取到了,这样的父母,他们真的爱孩子吗?”

    “既然不爱,那何必用他们的失职来惩罚自己呢?”

    沈余欢缓缓抬起头,眼底氤氲着水雾。

    她盯着林梦寒看了许久。

    她好像从未这样仔细看过他。

    眼眸深邃幽长,黑色的瞳仁总是亮亮的,她不止一次怀疑,里面是否住了星星。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带着坚毅的果断。嘴唇略薄却性感,印象里,那里总是挂着浅浅的微笑,就像现在一样。

    她吸了吸鼻子,越过藤椅,侧身埋进他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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