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时,白兰即终于看见了那棵神树。

    不知是什么品种,足有一楼的高度,枝繁叶茂如伞盖一般倾泻下来枝条,能够遮盖住百来人。

    即便是冬季,也绿意盎然。

    它周围的土地被砌成坡台,不许人靠近。

    比神树更显眼的是围绕在它粗壮树干上的一块黑布,吸收了所有光源,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白兰即询问身边的喜婆,喜婆说神果就在里面,没有被选中的人是没有资格看见它样子的。

    她和菩疑穿着潜北的婚服,绕树三圈,点上供香,然后先后叩拜长生天、祖先神和神树。

    她们穿着百家供布编织成的喜服接受祝福,梵文躺在喜服上,动起来像是著经的五彩鸟。

    白兰即不适应这样鲜艳的衣服,不适应哄闹的气氛,菩疑却完全进入角色。

    人们将圣水洒向新人的头顶,他双手合十回敬,拉着白兰即一起接受洗礼。

    直到供香烧完,人群欢呼礼成。

    证婚人拿出一篮子福袋,里面装的或是糖奶糖或是琉璃玛瑙或是喜纸剪的吉祥图案,让白兰即抛洒出去,共沾喜气。

    下面的村民最喜欢这个环节,有取下帽子接的,有的甚至拿来了捕鱼的抄网。

    白兰即只想快点结束,便一次全部抛洒了出去,手还没有放下来,就见到身边的人蹿了出去,身姿矫健在空中旋了一圈,福袋被他网了一半,落地后又抄了好几下,最后用喜服兜了慢慢一怀。

    有人想从他这讨要一些,却被他紧紧护着,谁也不给。就这么捧着,从人群中往外挤到她身边:“都给你。”

    下面响起起哄的声音,也有人抱怨领主偏心。

    白兰即被臊得脸红:“这是我们要给别人的福袋。”

    “现在是你的了,”他龇牙笑出括弧,“福气不嫌多。”

    白兰即便拆了一颗奶糖,含进嘴里慢慢吮。

    又香又甜。

    直到晚上,围绕在新人身边的哄闹声终于散去。

    外院的歌舞声响起,吃酒哄笑声越发大了,隔着门也拦不住。

    菩疑清清嗓子,去倒桌上的酒。

    酒杯上抹了酥油,按照习俗,需要先自己喝一口,然后跟妻子交杯。

    他刚满上酒,听见身后“啪嗒”一声落锁。

    红烛夺目,喜服相印,胭脂面艳若桃李,走到哪仿佛哪里就熠熠生辉。

    然而她忙碌得恨,落下锁又从门缝里探视,确定无人偷窥后,支起窗户,果然在外面发现了想偷听的一群小侍女,佯装生气将人全部赶走,又打法了护卫也去喝喜酒。

    终于才想起菩疑这么个人,走到他面前:“换衣服,我们再去一趟神树。”

    菩疑举着酒杯:“等等,先把酒喝了。”

    白兰即一饮而尽:“今日你身边没有护卫,快点。”

    菩疑举起的手又放下,也只好自己喝了,拉住她:“就这么去,我有办法进去。”

    二人一路到了神树近前,道自己要为夫人摘虞扬花。

    护卫们相互看看,竟然真的就让开了。

    白兰即忍不住道:“虞扬花是什么?”

    菩疑却只管让她去看神果。

    她吹亮火折,黑布下面却是一个树洞,里面虫蚁乱爬,树皮上面沾粘着几只指甲盖大的东西,青青黄黄的,盯着久了还觉得里面的黑色颗粒在蠕动。

    混合着一股奇怪的异香,催得人恶心。

    “这样看起来更像是虫卵了。”菩疑皱眉,围着树干查探起来。

    这就是他们争要的神果。

    白兰即忍着恶心凿下一块树皮又用石子打下了一串枝叶,包好收了起来,日后要是在书中找到类似的植物,可以用作对比。

    她从祭台上下来,菩疑却不见了,探头往树后叫了一声名字,却只看见翻下崖边的一抹衣角。

    白兰即心神俱震,扑到边沿:“菩疑!”

    下面万丈深渊,漆黑如浓夜,一丝光亮也没有。

    白兰即撑着起身,一阵头晕眼花。

    顾不得看不清东西,就拽下树干上的黑布,又去翻找地上的坚硬的藤曼编绳,上面荆棘丛生,一不小心就划出几道血痕。

    她浑然未觉,用蛮力拉扯着,生拉不下来,才想起来找匕首。

    捆了两条之后,崖边却重新有了动静。

    菩疑捧着一束张牙舞爪的虞扬花爬上来,兴冲冲送到她面前:好看吗?”

    瞧见她还站着,灰扑扑笑起来:“你不会以为我掉下去了吧,这么着急?”

    他笑着走近才看见她掌心地皮肉破开地划痕,好几道交错着,白兰即眉眼冷凝瞧着他,像是檐上砸下来的一捧雪,冻得他生了心虚。

    花被拂落在地,他捡起来去追:“我、我吓到你了?我下次一定跟你说一声。”

    “虞扬花长在崖边岩壁上,需要下去采摘,边上都是岩石,我常年奔走草原,有些草药就站在这种地方,不妨碍的。”

    “我之前听掌事的说,虞扬花,四季常开,被这里的人视为永恒,又因为很难采摘,得来不易,被这里传得神圣,多是新婚的丈夫为妻子采摘编成花环,祈愿婚姻永恒顺遂。”

    “那个挞戈也就只给荣瑟采摘过,被她做成了干花,连着一年都成了炫耀的谈资。”

    菩疑一路追说回了房间,白兰即洗伤他递药,白兰即写字他铺纸。

    不理他也没关系,出去捧了只烧鸡回来。手指翻动,匕首旋飞间已经把烧鸡大卸八块,递上了叉子。

    “饿了吧,早知道成亲这么累,光祈福游街没饭吃,就应该在轿子里多塞写吃的。”

    白兰即仍旧冷着一张脸写她自己的东西,可不知怎的,他瞧着就是心猿意马。

    见她盘发沉甸甸的往下面栽,写字时不得不用手扶着,便绕到她身后几下将盘发散了,叮呤哐啷的首饰取了一桌。

    青丝瞬泄,白兰即的面容一松,红烛映照,神色都仿佛柔软下来。

    菩疑从旁凑过去看她画吉禄村的兵力布防图,忍不住笑了:“现在我是领主,我说护卫在哪带着不就在哪待着吗?”

    笔尖一顿,两滴墨汁落定。

    白兰即板着张脸,又换了一张纸,这一次倒是洋洋洒洒画的潜北地图,当日霍讷耶同她说过,大概都记得,在乌赫时被看管着不便动笔,此刻画了大半后却有些犹豫了,时日太长有些记不清楚。

    菩疑点在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这里还少一个突突部,他们虽然兵力少,但多年来一直持续给乌赫提供铁器,得到着外爷的庇佑,不会离得太远。”

    “别林部和祁月部不和多年,不会在一块。”

    “青客部、扎克部、连奉部落这些小部落独自很难生存,会找高地这种掩体安营扎寨,所以都会在这一片。”

    他用手画了一圈。

    白兰即终于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菩疑嘴角上翘:“死记没有用,部落的优劣才决定他们的居住环境,即便是一年两次迁徙,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白兰即又道:“那你若是霍讷耶,你明年会攻打哪个部落?”

    “小部落收服,统一管理,向中原那样建立王城,作为固定的城池,类似于王帐的作用,进行交易、朝拜、文化交流,留下部分军队驻守、防御,吸引更多人归顺。但是我们需要放牧,外爷的安全也要有保障,所以在没有完全同意草原之前还是需要逐水草而居。”

    “不归顺的先全部清扫干净,然后从大部落开始动手,用连横之策,一味猛攻,只会消耗人力和物资,用别林部开刀我看就行,那些大的部落,有外爷的姻亲,有归顺他的,但是别林部一直中立,草原上的中立就代表着野心。”

    霍讷耶很睿智,也很自负,这些年来,虽然雷霆手段带领着乌赫成为了草原上最大的部落,却是意味强攻,几乎没有结盟,只接受依附,这无疑拖慢了进程。

    白兰即神色微动,半晌才道:“若你是狼主,草原恐怕早就凝聚成一股绳。”

    她的神色忽然淡了,冷戾也没有了,气恼也没有了,又恢复到平和端方的模样,可是又吃起烧鸡起来。

    菩疑莫名其妙:“你又生气了?”

    白兰即抬了抬眸子:“我一向不爱生气。”

    新婚的流水宴席要摆三天,这三日整个村子的防卫都会松散。

    菩疑又给身边的护卫减少了一半,按着白兰即的要求,先去了躺禁监,又带着喜糖和喜酒上山试探。

    白兰即也在书房查看了一日。

    晚上,两人才在卧房会面分享消息。

    菩疑捧了些枝条,同捧虞扬花放在一处摆弄着:“上面果然有人。远远看着并没有异常,就是普通的庄户人家,围着栅栏,里面养了鸡鸭。但看守的护卫却有两列,二十多人。扎着帐篷就地住着,护着庄户。我把喜酒和喜糖交到他们手上,怕露馅,只说是给里面那位也沾沾喜气,他们并未反驳。”

    “看来背后的人就在这里了,装神弄鬼的,总归是因为神树。”

    白兰即想了想,“只要是没有招惹到我们,先不必管,人手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选了二十个人,这些人要不不信神树,要不忤逆这里的规则,我许诺他们,好好办事,届时会制作解开毒瘴的药丸放他们下山。”

    “好。”白兰即也拿出页纸张,“我在这本古籍上看到了神树,就撕下来了。”

    她看不懂,便拿来给菩疑。

    他细细看了一遍,给她翻译。

    书上说,这种树原本叫麒麟树,树有异香,能吸引一种虫子啃食,此虫能活两个甲子,食之延年益寿。

    可是服用过程或可与身体产生对抗,危害性命,需要谨慎。

    “吃下虫子,能得到一样的寿命,天底下要真有这样的好事,早该有不朽的王朝了。”

    火红的蕊瓣晃得白兰即心烦,他却手指灵巧得编成了一圈花环,戴在了她头上。

    白兰即转头就要拿下,被菩疑挡了回去:“你瞧着娴静得很,其实最张牙舞爪。”

    他乐滋滋地在对面坐下,描描画画,最后推到她面前。

    白兰即轻飘飘扫了一眼,却立时顿住,那画上的小人儿头带花环,还穿着身盔甲,不是任何任何一场战事的她,又是更鲜亮生气的她。

    菩疑:“许是知道你同白兰即一块长大,总觉得你身上有些将军的飒爽,适合这样的花,也适合这样的盔甲。”

    白兰即看了一会,冷淡道:“花就是花,盔甲就是盔甲,不伦不类。”

    又把花环拿了下来,“小世子的确该娶妻了,这样有心意的礼物,应该留给日后的妻子。”

    菩疑喝酒的动作停了下来,屋里静得闻针可落,半晌才响起一声冷笑。

    酒水辣得喉咙痛,他顶了顶侧腮:“是啊,演入戏了,忘记现在没有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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