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行驶了一段路后停在了西华门。

    陆达屈指敲了敲车门,提醒道:“公主,到了。”

    闻言,景阳昏昏沉沉的走下车,踏上长长的宫道。

    从前她是尊贵的公主,出行乘坐轿辇,鞋不沾地,从来不觉得这条宫道有多长,如今再看,却是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

    虽然她仍被唤作公主,可她早就不是公主了,这条艰难的道路终要她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醒脑汤和安神汤在胃里融合、冲击,使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她忽然觉得这种恍惚的感觉很好,消减了许多感受,譬如皇兄的绝情,母后的冷漠,以及所有不甚开心的事情,就好像她与这个世界是分离的,难过和伤心也就无关紧要了。

    快走至坤承殿时,陆达神色紧张的提醒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佳,公主心里有个准备。”

    “邑化关有消息了?”景阳想不到别的,下意识问道。

    闻言,陆达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默认了此事,之后任凭她如何追问,都闭口不言。

    几步就到了坤承殿外,景阳终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却也断定了此事必与杨清有关,顿时,头脑清醒了不少,脚下的步伐也快了起来,前脚正欲迈进坤承殿时,殿内的人暴怒道:“让她跪在殿外,给那个逆臣看看!”

    逆臣?

    她下意识以为杨清的身份暴露了,脚下一顿,收回迈进殿内的脚,一步步后退,跪下。

    这场暴风雨终究要来了。

    “我会跟陛下求情的。”

    陆达垂眸安慰,换来的却是景阳冷漠且不理解的目光,“不劳烦陆大人了。”

    若不是他,杨清的身份又怎会暴露?可说到底,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景阳又实在怨恨不起来。

    每个人都没错,但所有的事情凑在一起就都错了。

    与杨清分别许久,她渴望重逢,可又害怕重逢,她害怕再次看见他关进死牢,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像溺水之人抓着一根稻草,拼命自救,却下沉得越来越快。

    时间一点点流逝,震怒过后,坤承殿内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景阳的心也跟着纠成了一团,猛地瑟缩了一下。

    不多时,矫健有力、步调一致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听就是军营中常穿的靴子,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一身血气夹杂着似有似无的淡淡松香飘来,两者相结合,与梦中那人的味道一模一样。

    景阳有一瞬惊喜,可随即是担忧,莫不是他受了刑?

    她急切的转过身,只见一身玄青色铠甲的杨清迎面走来,目光凶狠,气势凛然,肤色黝黑了许多,再无之前的文人模样。

    他身后跟着两名豹头环眼的将士,临近坤承殿时,手中的剑递给后面的将士,伸出手来扶她。

    景阳愣了一瞬,随即庆幸他没有受刑。

    可他的手伸过来的瞬间,那股血腥气反而越来越浓,冲击着她的味觉,她不敢起来,白皙的双手放到他满是茧子的手上,顺势一拉,整个人扑进怀里。

    坚硬的盔甲硌得她生疼,但她仍紧紧抱着,凑近他的耳边提醒道:“陆达知道了你的身份。”

    旁人只道是小别胜新婚,殊不知杨清身体一僵,眸光瞬间阴沉下来,满身盔甲遮挡住了他的异样,景阳并未察觉。

    “起来。”杨清扶她。

    景阳不想再因此事惹恼了皇兄,她笑着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臂。

    “等我。”

    杨清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再劝,起身迈入坤承殿,殿门忽然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砰”的一声合上。

    早已埋伏好的宫内十二卫自檐顶飞身而落,守住殿门。

    那两名将士刚意识到不对,身边的金吾卫就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坤承殿被层层包围。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连杨清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夫君…”

    景阳慌了,起身扑向坤承殿,此时除了她,无人能帮他。

    殿外的十二卫拔出刀剑相迎,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就在她要撞上锋利的刀刃上时,腰间一股蛮力猛地禁锢住了她,陆达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将她牢牢的扣在腰间,大步离去。

    坤承殿中传出激烈的打斗声。

    景阳急了,狠狠地咬下去,嘴里立时钻进粘腻的血液,血腥味呛得她难受,眼泪都涌了出来,她也死不撒口,她明显感觉口中的手不由的抖了一下,之后任凭她如何发狠,都丝毫未动,直到她累了,殿内的打斗也停了下来。

    …

    昏暗的坤承殿内,明光锃亮的刀剑零乱的落在地上,杨清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借着刀身的反光照了照略显狰狞的脸,一手抹去脸侧的血迹,晦暗不明的目光看向龙椅上四肢颤抖,不住往后躲的皇帝。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来人,护驾,护驾…”

    皇帝大声呼喊,颤抖的声破了音。

    十二卫闻声而动,破门而入,余晖登时洒入殿内,一切逐渐清晰,只见皇帝瑟瑟缩缩的蜷缩在龙椅上,而早在殿中埋伏好的暗卫躺在地上,面目痛苦狰狞,痛得发不出声音。

    杨清立于众人之中,手中横刀一挥,在众人飞身挡到皇帝的面前时,他身上的盔甲尽数脱落,扣袢滑落,里衣随意的敞着,露出里面尚未愈合的骇人伤口。

    “臣至邑化关以来,杀敌五万,俘获战俘八千,击退番国大军二十五次,在陛下断我粮草军饷的前提下,亦守住了大盛的疆土,不曾让大盛的子民流离失所,为此,一身伤痍至今未愈,历历可数,敢问皇上,臣犯了何罪竟让皇上如此兴师动众?”

    大大小小十余处刀剑划伤,中间还穿插着几处弓箭长矛留下的血窟窿,纵然看一眼,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看向身后的龙椅之人,等候旨意。

    “你不知你犯的何罪?”

    龙椅上的苏扬拓也吓了一跳,但还是强作镇定,可一出声还是露了怯,“朕召你回来你为何不回?你抗旨不遵,还怪朕断你粮草军饷?”

    “还有,朕听闻,你军营中的副将都是逆臣李沐昔日府上的门客,这些人或许参与过幽州谋逆案,朕派人追捕他们五年都没消息,你倒是有本事啊,竟把他们都聚在一起了,你自己说,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说完,苏扬拓紧张得盯着他,杨清一抬眼,肃杀之气吓了他一跳,猛地跳到了龙椅上。

    逆臣李沐,逆臣李沐…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这一句话。

    无人记得李沐为镇守幽州,抵御外敌付出多少,又立了多少汗马功劳,终究抵不过龙椅上人的一句逆臣,而他一心退敌,镇守邑化关换来的也不过“奸臣”二字。

    他微不可察的冷笑下,直视苏扬拓的眼睛说道:“圣旨传到邑化关时,正值敌军攻击最猛烈之时,几十万将士不可无帅,可皇上又没有指派新任将军,军中公务又繁重,臣自是走不开。”

    “至于军中副将,他们满腔热忱,又有报国之心,我大盛正值用人之际,他们愿为大盛抛头颅洒热血有何不可?况且,皇上也说了,只是可能,若是有证据狰狞他们谋逆,不用皇上开口,臣亲自把他们带到皇上面前认罪伏诛。”

    “你你你,什么都让你说了,反正邑化关远在千里之外,你怎么胡说都行。若一切真如你所说,为何朕从未收到过邑化关的捷报?”

    不过几十日未见,眼前的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莫名的让他生畏,苏扬拓急切的想给刚刚的行为找一个靠得住的借口。

    因为暗卫传来消息,杨清带回的三千铁骑并未进城,一直在城外等候消息,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蛊惑心智的手段,竟让二十万将士唯他命是从,若捉拿他的消息传了出去,怕是邑化关不用敌军来攻就自乱阵脚了,这才逼得他在殿中埋伏,想悄无声息的拿下他,找个借口换邑化关的将领,结果失算了。

    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下下策,不听话的将领与逆臣无异,如果将领不换,就算保住了大盛的江山,他这个一国之君也失去了兵权,所以几番挣扎后,才做了此决定。

    “三日之前捷报就在陛下的龙案上了,皇上不想看,自然是看不到,臣在奏本屡次请求皇上支援粮草和军饷,皇上都视若不见,是以臣只能亲自回来奏秉皇上。”

    杨清用力一掷,刀尖稳稳的插入地面,发出一阵嗡鸣,“皇上要杀我不必费这么大功夫,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臣只想问皇上一句,大盛的江山还要吗?若是皇上并非传言跑路那般,还请圣上尽快给邑化关的将士一个交代。”

    苏扬拓听得面红耳赤,片刻的功夫,脸色从红至紫,又从紫至黑,毕竟杨清说的许多话都是事实。

    然,开工没有回头箭,他的视线从空荡荡的墙壁移向左手旁的奏疏,思谋片刻,脸色一沉:“朕让你死,你真会去死?”

    杨清拢好里衣,俯首行君臣礼,道:“臣既然回来了,自然没有不听君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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