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风雪之中,她爬起身来,在荒山野岭之间茕茕孑立。

    之前听了好长一段模糊的低吟,似哭似诉难以自抑,仿佛是一曲悲伤的歌曲,风之念在这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挣扎着想要开口,可站起身后声音逐渐消失,她似乎彻底丧失了和那边联系。

    阴沉沉的天空低压在头顶,暴雪遮盖了方向,这个地方没有颜色和温度。她看准一个山顶,朝着它小心缓行。凌冽的寒风呼啸在耳旁,她意识迷蒙地走了一段路程,回头望见一个黑点急奔而来,越近越像是个方形盒子。她期盼那是一辆马车,一辆由鬼魂驾着的马车,好能停下来稍她个方便。她挥动看不见的双手,竟然听到了袖子摆动的声音,她大喊救命,那车果真飞了下来。风之念奇怪地发现她摸不到自己的身体,却能听得到声音。

    雪花缤纷中飞马的振翅声倏尔变缓,落蹄踏冰如雷声贯耳。她虚无缥缈地站在原地,等马车停下。看它从眼前奔行,扬起满地的冰晶,风之念感受到那东西砸在身上的疼痛,才发觉她除了视听外还有痛觉,而对旁物来说自己好似空气。

    马车与她擦肩而过,停在一里外的地方。风之念快步跟上去,仍旧抱有希望,她心想,这里正好对上阴间鬼月的天气,而驾车之人多半是个阴差,她不想做一个孤魂野鬼,她得想办法回家去。

    掀帘而出的人身姿绰约,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如画的眉眼上,地下白雪一映,美艳绝伦的面庞被冻得微微发红,仿若仙人。又一个孩童撑伞下车,和那仙人一起朝一颗歪脖子树走去。

    风之念停住脚步,惊讶地发现她不是在阴间,而是在魂梦之中,或者说是在曾经生活的世界里。以魂力构筑的魂梦中经历和过往相同,但结局不同,若梦中的自己意外死去,现实生活中她的魂魄也就丧失了最后的庇护。

    她记得阿娘曾说过,自己是在雪天的一个歪脖子树下被捡到的。小时候风之念不相信,但说得多了,长大后脑海里也会时常出现这样的场景。她随着阿娘走到树下,想看看小时候的自己。

    四岁的风之念被埋在雪地里,头发和身体被寒霜冰冻,微弱的呼气散在空中形成白雾,嘴里轻唤着‘阿娘,带小念回家’。花毓在天上忽遇暴雪,为躲雷电便飞下雪地,却意外在这里发现了个孩子,她脱下斗篷,抱起发抖的人回到马车里。

    风之念根本不记得她为什么会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她只知道自己从此大病一场后就失去了四岁前的所有记忆。她跟人上车,车里足够四人随意躺卧。花毓用法力破碎了小念身上冻成硬壳的衣物,用干净的软布给她擦洗干净。

    她的腿上一片片紫黑色的冻伤,手臂上也是被妖兽咬伤的血迹。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她血行阻滞,没有因失血而死,但也为雪地所困,寸步难行。

    风之念觉得自己是不幸中的万幸。花毓将她下半身用软布重新包裹起来,接过一旁女孩在火上烧好的镊子,拔出了小念手掌里的尖锐的兽牙。风之念看着床上陷入昏迷的人,只是在拔出时皱了一下眉头,心中十分担心,这魂梦随时都会中断,小念若遭遇不测,她在现实中也会魂飞魄散。

    一旁的女孩快速地将尖牙放到水盆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变黑的血水,突然转身,抓住小念那受伤的手臂,拿起绷带就要想要绑:“这尖牙有毒!”

    花毓接过绷带包扎好伤口,女孩一脸紧张地去找小念胳膊上没有伤口的地方,却找不到一处可以逼出毒血的皮肤,欲哭道:“车里没有麻药,就这么硬生生的拔出来她都没醒,这尖牙还有毒,全身怎么没有一块好地方啊?这可怎么办啊,还能救活吗?”

    风之念看阿娘点了她的身上的几个大穴,心知毒素已经被遏制了,目光移向身边的女孩,她一开始没认出来是因为在记忆里没有唐舒莞六七岁的模样,但阿娘说过阿姐小时候胖乎乎的,脸上还有两坨可爱的腮红,和年画里的福娃一模一样。

    花毓想开口安慰女儿,却心中不敢保证,看着床上的人,一记愁云浮在眉间,轻搂着唐姈道:“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就看老天让不让她撑到锦城了。”

    风之念走出马车,无形的身体感受着刃风,在鹅毛般的大雪中依稀辨别出了方向,从拾音阁通往锦城消失的道路就在脚下。她骑在飞马上,冲破雪幕,迎着风雪去往活命的地方。

    她意识到,上天将她放在一场游戏中,但输赢并不由她决定,自己只能接受和观望在魂梦中的生命。她无助但不怜殇,因为这不是真的死亡。

    纷飞的雪花洗净了天上的阴霾,晨光透过云层照亮一片白茫。风之念回到了锦城,回到了故乡。她被暖阳灼烧跌落下马,努力地步行在街上。她身上的冰冷感越来越少,那太阳似火炉般跟着她跑,有时候晒到了额头,有时候伤到了后背,她的魂魄还不能承受这日光的照耀。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红砖绿瓦的阴影下、雪车扫帚下,她躲在阴影里,穿过人群,终于走到了唐府门口。她跟着一个男人的影子走了进去。

    风之念进入内院,冲进卧房,找到一处阴凉昏暗处不停地拍打着摸不到的身体,虽然也看不到但至少有些心理作用。一阵冷风卷入门帘,她听到里屋中的呻吟声,依旧是那句‘阿娘,带小念回家’。

    男人确是风之念的义父,唐灏。他带着家仆清扫外宅的积雪时得知花毓冒雪架马回来,大跨进门,快步走在夫人身后,想要开口询问,但见她面容揪心,抱着一团棉被,又不见唐姈身影,连忙派人去喊了大夫,入室后才小心发问:“夫人怀里抱的可是小姈?”

    随后,唐姈带着五个大夫掀帘而入,跑到父亲身旁,紧张道:“是从路上捡来的小女孩,她气息很弱。”

    唐灏看到夫人怀里小孩红扑扑的脸庞,知道那不是和唐姈一样的天生腮红,还未曾想她已是命悬一线。等把完脉,三个摇大夫头离开,一个沉默地开方,另一个试图施针,他跟着那沉默的大夫来到的外间,急道:“这孩子怎么了?”

    大夫拿出开好的药方,“此是清毒方,能把体内中的妖毒排除体外,让小姑娘走的干净些。”

    血水一盆盆地从房里端了出来,整个屋里弥漫着血腥气,花毓不让唐姈进来内室,唐灏送走大夫,抱起来女儿安抚道:“还有大夫在里面,一定能救回来的。”

    风之念站在床沿,看着花毓帮大夫慢慢放出她体内的毒血。她看着小念红通的脸色瞬间煞白,肿胀的青脚也没有了血气,心头一震,立时和十六年前的自己产生了共情,默默祈求道:“你要坚持住,你要活下来。”

    大夫在小念嘴里放了一颗参丸,吊起她的最后一口气,又快速伏案写了一个药方,出门催促唐灏道:“快快按方子熬药,只剩两个时辰保命了。”

    小念气若游丝,嘴里的呓语已经听不见了,可风之念看花毓依旧回应着:“阿娘在呢,阿娘等小念回来,小念回家了,小念不走,小念不走……”

    小念身上覆着一条薄薄的棉布,脚心和头顶各扎着四根银针,脸就像一颗紫红色的苹果,眼睛怔怔地看向一个地方。风之念被那求生的眼神所摄,不由自主地低语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眨了眨眼睛,风之念不可置信地又摆了摆手,“你能看到我吗?”

    “好好,我们小念不走。”花毓正给小念擦拭,看她突然摇头,哭腔难抑,问道:“大夫,这孩子为什么难受都哭不出声来?”

    大夫道:“她的求生欲很强,不哭是因为没有力气了。”

    等终于熬好药了,唐灏怕进门带入一阵寒气,只让唐姈送了进去。

    唐姈端双手捧着药碗,看小念和喝水一样一口口咽下肚,开心道:“太好了,她喝下药就没事了。”

    “非也。”大夫眉头皱得更深,叹道:“这药只是退热凉心,此女冻伤算小,体内妖毒已清,但她内里灵脉尽断,还得熬过二十四个时辰。”

    “几成希望?”守在窗外的唐灏沉声道。

    此人是锦城最好的大夫,可此时仍不敢妄下定论。花毓见状心下了然,但依旧哽咽问道:“不到五成?”

    “不到两成。”大夫留下一颗安乐丸,出门后对唐灏摇头道:“城主,若今夜这孩子没有熬过,便让她少受些罪吧。”

    唐灏心中知道若救不下这孩子妻子必会伤怀良久,送走大夫后回到窗边,安慰道:“夫人,我去药灵山找景和兄,这个孩子我们一定能够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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