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指节清白又宽瘦的手掌稳稳托着少女的纤长白皙的玉手。

    沈洛凡喉间卡着‘妹妹’二字,心中闪过一丝懊悔,后退半步微微抬手,眼中的意味复杂不安。

    风之念感到一股绵绵不断的内力从手心传入自己的体内,似暖流般在体内灵脉中冲散,驱除了周身的潮雾感,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美妙的感受,立刻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笃定道:“我们灵脉相通,你是我亲哥。”

    她以为人默认,又确认道:“玉佩认你为主,我们之前认识。”

    沈洛凡‘嗯’了一声,却不知是回答了哪个问题,抬脚就想带着她离开此地。

    而风之念证实身份关系后便想要抽回手心,发觉被人用内劲死死扣住后道:“你先松开,我又不会跑了。”她记起在花塔时自己对沈洛凡说的那些伤人的话,随即又开口解释:“你也知道我失忆了,但你在塔上对我说得那些话,天灾灭城,家破人亡?我不能接受也不会相信。”

    沈洛凡没有松手,而是轻轻拢住了她的手腕,不解道:“不相信不接受的意思是?”

    “他们都还在,并未去世,”风之念与之并肩而行,不卑不亢道:“西域妖界赤钳蝎妖族被灭后,我爹爹为了预防新妖王的攻击,一直在钻研火腹地蛇妖的弱处,想要重建城外抵御阵法,六年前他成功设立万花阵,将整个城池包裹其中,风铃便是万花阵移动的阵眼,这件事情外爷和花千澈都不知道,风铃在,阵法在,风铃破,阵法破。阵法外的异火是火腹地蛇被封印后的魂火,那根本不是什么天灾。”

    但已经三年了啊……里面的人难道能一直活在阵法之中吗?他们长久不和外界接触还能有生还的希望吗?

    沈洛凡震惊之余也担心她今后会受到更大的打击,但现下还是依言道:“那我陪你去找风铃。”

    风之念没忘了正事,忙问道:“你出来时它还在海底城吗?”只要找到风铃回到锦城,她就能重新开阵救人。

    “嗯。”沈洛凡忽然想到风铃在清泽林中除了吸取妖力外,还吸取了阵法力量和人的内力,有些担忧道:“你能收服它吗?”

    风之念也看到了风铃异常,但坚信:“风铃既还听从我的指令,我们之间的命契便还没有解开,那么,除非我死——”

    ‘死’字还没有说出来,沈洛凡的手便虚掩在她口鼻之上,只听得两字:“避谶。”

    风之念以最快的速度接受了与沈洛凡的兄妹关系,更不再对他有任何隐瞒,紧接着说:“若我的内力完全恢复或现下的内力在风铃贮存的灵力之上,我便能将之收服,但是——”

    沈洛凡重新握住眼前人的手心,将纯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体内。

    两人携手来到湖边,正要一同施展轻功重返千纫岛去海底城收服风铃。

    忽见两侧数不清的游船似箭般飕飕地飞来,形成围湖之势。

    迷濛雾气已经消散大半,安逸风远远地望见岸上晨曦中的两人,不等下船便气沉丹田,用内力将声音远远送了出去:“沈姑娘,又见面了,我正要去找你。”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风之念立刻扭头问身边的人道:“你和他的私交如何?”

    “不好。”沈落凡顿了顿,又补充道:“极差。”

    那就一丝情面也不必留了,风之念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对稳步上岸的人冷冷道:“安公子有何事?”

    安衡道:“自然是公事。两位昨夜闯入千纫岛圣地,我怀疑你们与三个月前的湖底浮尸案有关,麻烦同去海底城一遭。”

    他褪去了鲛绡外衣和宝石抹额,腰间的酒葫芦也变成了银色腰牌,手持长枪,面色语气全然不似昨夜模样。

    待人走进后,风之念发现安衡也着一身灰色素衣,不着痕迹地看向沈洛凡,内力传音道:“昨晚他有在海底城吗?”

    第一个易容的灰衣人肯定不是他,但谁能保证昨晚没有第三人在海底城呢?

    沈洛凡微微摇头。

    两人原本就要上岛入城,遇到有人搭载能,各自也都能省下一些内力,便心照不宣地上了另一艘游船。

    安衡却将他们的沉默看作心虚,一上船便忍不住讥讽道:“沈姑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还是不想提前招供吗?”

    沈洛凡立在船头挡风,但不妨有人忽然跳到船尾去打扰风之念打坐调息,在安衡脚未踏上船身之时,他已跃到后侧船舱外,道:“少城主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来问沈某。”

    船身两侧并无栏杆借力,他身法之快,不过眨眼之间,实是匪夷所思。

    “沈大统领这是护短?少见啊。”安衡看他所显武功不凡,也早知自难相敌,只挑眉道:“敢问你们兄妹二人,昨晚一前一后去我城圣地有何贵干?”

    “寻找风铃。”沈洛凡如实告知,后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问安衡道:“少城主在外捉妖五载,自由无羁,何以为了这湖底浮尸案放弃一半兵权?为人所制。在下听闻去年九月二十三日,在南域妖界边陲之地,少城主救得一个被拐卖圈养的鲛人,但在护送回城的途中,那鲛人多次寻死,最后在囚车中自爆内丹而亡,可有此事?”

    安逸风后背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哑口难言,他本以为此事行之极其隐秘,却不知自己在调查沈洛凡的同时,对方也对他的行踪一清二楚,甚至连日期都记得那么准确。

    沈洛凡看他神色略惊,想起一个时辰鲛人在眼前所饰演的罪行,一腔悲愤涌上心间,沉声道:“月泉湖一夜之间浮尸百人,次日首例疫病确诊,此后三个月内八百三十四人命丧黄泉。千纫岛无人看管之时,翡城城主何为?渔村百姓无处可去无药可医之时,少城主何为?”

    安衡面色青白,反驳道:“三个月前我尚未归来,如何救人?且自我接手此案以来,日日都在寻找追捕真凶线索,核验尸身五十余人,你凭什么质问我?”

    沈洛凡自幼修习静心养性的功夫,心想:快些查明真相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且他修为消耗大半,此刻也不想和人动手,当下对安衡微行歉礼,收气敛声道:“沈某没有资格插手翡城之事,也绝无阻拦安公子查案之心,只是好意提醒一句,悬案要从源头查起,从案发之地查起,切勿偏了方向。”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安衡道:“现在也不晚,海底之事,我带着你们进去一问便知。”

    风之念在船舱中运功,为了心念平静便设下了听障禁制,等内力恢复到四成后便撤禁走了出来,甫一听到安衡的最后一句话,下意识反问道:“你不会还没有进去看吧?安公子彻夜调集人手围湖是在怕什么?掩耳盗铃?抓人对峙?还是找人背锅啊?”

    她与安衡之间的矛盾因易容术积久难消,虽还没有彻底撕破脸,但早就不能好好说话了,当下的言语完全是出于多年的习惯。

    安衡压制住的七分火气瞬间飙升到了九分,可心中最后的一分怀疑却让他冷静了下来。

    风铃是风之念的命契法器,若它的法力不减,那么朝雾阁地牢里昏死的人就一定是假的风之念!

    今早在入城通道里,安衡被风铃吸走了三成内力后,便知道那邪物的威力比一年前又增长了两倍,而眼前的两人能不受风铃阻碍进入海底城,必然与它的主人关系匪浅,须得谨慎对待。

    他面不改色地调理运气,再次开口甚至有些谦逊:“自然是未雨绸缪,若真如姑娘所说,海底城中鲛人妖化,多带些人也是为了保护你,免得姑娘再像昨晚一样四处找鲛珠求救。”

    这话本是事实,但安衡非要说那最后半句话,风之念听得极其刺耳,冷哼一声,刚要开口,沈洛凡递来一条发带,正是自己丢的最喜欢的那条,她心中忽然安定下来,一边将散乱的头发编起来一边听他对安衡道:“海底只剩下四个鲛人,且昨夜我已将他们身上的妖力净化,并不会再主动伤人。”

    然而,安衡总习惯性地把所有未知结果的事情朝最坏处打算,说道:“鲛人智高于人,又有神器海螺在手,若真因人妖化,心中难免不忿,就算只有一人也不能不防,况且——还有风铃在海底之中。”

    风之念抬头对上安衡斜睨来的眼神,正想回怼,沈洛凡又挡在她的身前,道:“它们都被人拔了舌头,挑断了手筋,你只要温和一点,放下兵刃,它们不在碰到人血就不会攻击人了。”

    安衡先前对海底城的情况一无所知,对沈念的话也是半信半疑,但现在听到沈洛凡也这么说,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案件。

    现已查明身份的尸身中,三十二人都能在罪人榜前一百位中上找到对应,剩下的二十一人却是原来守护千纫岛和月泉湖的翡城人。准确来说,都是庞家人。

    庞承勋是安衡幼时的武术启蒙师父,几十年来为翡城立下了汗马功劳,年老退任左武将后被安宴清安排去管理圣地之事。

    可是守地这么清闲的职务又怎么会使师父累病逝?他跑死了三匹马回来都没有看到庞承勋最后一面,更不曾想过自己会在那百余个血肉模糊的尸身中,一眼认出恩师的遗体。

    安衡悲痛欲绝,但只能隐而不发,装作不知,因为他在翡城中并无可信之人,父亲只关心自己所收疆土的面积,而堂亲支系无一不盼着他死在战场永远不要回来。

    这便是他接手湖底浮尸案的另一半原因。

    恩师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湖里,风之念的风铃有为什么曾在这里出现?去年九月的鲛人自尽案与今年三月湖底鲛人案又有什么联系?

    安衡全身戒备起来,又唤来了三十个手下,让他们卸了兵刃跟在身后。

    风之念不知案中内情,也不知花千澈为何带人和翡城的人持刀相向?

    她眺望北岸港湾,先看到向自己招手的花染,随后又发现了坐在凉亭下的兄长,他不紧不慢地摇扇驱走飞虫,精兵良马列在身旁,船只箭矢行在眼前,半分不像是匆匆赶来的模样。

    风之念问沈洛凡道:“他是不是早就到了?”

    沈洛凡点头:“阁主比你我都先在这里守着。”他看风之念凝眉疑惑,细条慢理地解释道:“近日来有不少传言,说风之念苟藏于海底城三年,奴役鲛人,抢夺神器海螺,还杀人修炼吸取内力,你道是为何?”

    她记得昨日午后蝉明馆外的说书人外提过一嘴,知是谣言便懒得恼火,结合花染曾说的话,猜测道:“是因为风铃曾在这里出现?”

    沈洛凡微微点头,又道:“湖边瘟疫肆虐,岛上无人看守,湖底水源污染严重,鲛人迟早妖化灭绝,等到人们发现之后,必会向翡城讨要说法,继而引发公愤,你若是安城主,如何维护本城声誉?”

    “我的名声已经这么臭了吗?”风之念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不可置信道:“为什么不说是那亡去的一百个人做的,反而说是我做的呢?就因为风铃一年前出现在这里,就因为它出现的地方都会出现灾祸,就把我的灵器当作邪物,将我列为天大的罪人了?”

    沈洛凡神态犹豫,片刻后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

    一抹不详的念头从风之念脑海快速中闪过。

    什么尸体需要安衡调查三个月都查不完身份,他又为什么对这案子表现的这么激动?

    一个模糊的答案在她的心中出现:“和易容术有关?”

    沈洛凡:“被海浪拍击上岸的百余人无一人生还,而他们的面容和肌肤上全是被易容术反噬的伤痕。”

    风之念早就听花染说过那百人浮岸的惨状,但却不知他们还受到易容术的折磨,那伤口遇海水之后会在顷刻间使人全身溃烂丝毫没有解开法术的时间,一阵恶寒抑在心口,她盯着安衡的背影,问道:“所以翡城就要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了?”

    “那些人的致命伤是神器海螺所致,与你无关。”沈洛凡缓言道:“而且阁主已经把散播谣言的人压下了,今日在岸上驻兵是警告也是监视,翡城今日必须要给众人一个说法。”

    “那他呢?”风之念依旧死盯着走在前面的安衡,想知道他到底知不知情?为什么上来就要抓她,还怀疑她是杀害鲛人的嫌犯。

    沈洛凡道:“他确实没有来过此处。一来,翡城无令不得无故进入海底城,二来,瘟疫爆发后无人敢靠近千纫岛,三来,风铃在,只有你进入其中旁人才能入城。”

    而自己进去的唯一一次是因为风铃不认脸,只认主人心法和气息,而将那块玉佩正好有她的气息。

    风之念对安衡的怀疑丝毫不减,渐渐跟着一行人走到了海底城入口。

    一路沉默不语,反思细节的人忽然回身问道:“今早,沈统领在迷雾中与何人相斗?”

    虽然那灰衣人的身影在浓雾中不明显,但安衡在调遣人手时确实看到了两人在岛上相斗,只见那灰衣人的武功不高,也就没有留意,此时提起,是猛然惊觉那人的招式似乎和自己的外门功夫有三四分相近。

    沈洛凡坦言:“一个陌生剑客,易容成少城主模样的男子,闯入了海底城。”

    安衡奇道:“我见那人身手一般,沈统领为什么没有抓住呢?”

    沈洛凡道:“他手里拿着海螺神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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